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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女性”摁着头顶困惑地眨巴眼——它大概想不到我会果断抽回手对准它的脑袋又揍了一拳。我当然知道挑衅能把我困于“净天”难以脱身的对手是作死行为,奈何这鬼总能准确地踩到我的雷区……又或许之前的吻手礼害我罹患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我对它彻底没了耐心。

“你们Anza怎么都一个德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玩色诱倒贴的把戏!”

我骂得很大声。虽说“鹤发童颜”是东方方士的共同理想,根正苗红的我当然难免对白发小姑娘喜闻乐见……但运用各种化形来诱惑人的妖怪得另当别论。身为一名能够手搓等身可动手办的普通召唤师,我对可以随意造型的虚假躯壳早有了免疫力。

最符合我审美的外表当然只有我自己才做得出来。说来,我之前捏的试水作就存放在茶社的地下书房里,刚好镜花需要一具新宿体……

咕咚。

大胆想法触发了我的吞咽反射。

为了以实践检验假想,得尽快脱身才行。我平复心情,拉开距离直截了当地发问:“别演了,你诱惑我是图什么?”

“直入主题?很好……”利斯威克松了口气,没有拘泥于美人计的凄惨失败,“对于您被我的分身攻击致伤一事,请允许我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

向我致歉?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同时我也警告您,请勿再次妨碍我达成使命。我是光荣的骑兵,不愿伤及无辜,但如果您不肯配合……恐怕刀剑无情。”

它侧身拔出腰间的西洋剑,以仪式般端庄的动作屈肘端平剑身,令剑尖指向我的咽喉。

直白的威胁。

并且信息量很大。我带着艾莉逃亡被定性为妨碍它达成使命,可见它的目标是艾莉而不是我。这是很关键的情报,于是我向它确认。

“你说的使命,是‘杀死艾莉’吗?”

从袭击我们的狠劲来看,它显然不吝于下死手。

“艾莉?如果您是指与您同游、与我同族的那名女性,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是她。她怎么得罪你了?”

“否定。无关恩怨或禁忌,仅是随处可见的无聊故事——兄长为了让被邪龙诱惑同化的妹妹解脱,献出生命铸就斩龙的灵刀。讨灭邪龙便是此身唯一的使命。”

“……邪龙?”

都什么鬼的超展开?故事本身非常套路,以至于在现实中遇到反而让人觉得极尽敷衍。

它立即作出补充:“邪龙‘夜尽红翼’,格林维里安教会将之命名为‘红灾厄’,位列‘七色灾厄’之次席。那名瓦契亚女性就是邪龙的拟态。”

所谓“七色灾厄”,是十六世纪由罗马教廷以白、红、银、黑、苍、青、灰这七色命名的高危灵能灾害,对应七只危险的妖怪。在麻瓜中流传的版本即中二所周知的“七罪恶魔”,作为幻想生物的知名度大约仅次于龙和兽人。但是啊……

“七灾早就是历史名词了。”

“历史?我上次苏醒时……法兰西刚处死国王和王后。时间过了多久?”

那可太久远了。彼时,法兰西甚至还不是个擅长投降的国家。

“两百多年了。红邪龙是七灾里活动最久的,但也在八十多年前就确认消灭了。你凭什么认定艾莉是死了有八十年的‘红’?”

据记载,红邪龙命丧于大洋彼岸祖传M2重机枪,算是知名妖怪里数一数二的奇特死法。

“您一定知道,每个实体的灵气都有其特征。”

“匹配特征值的探查术式么……”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那我问你。红邪龙是幻兽科的妖怪,对吧?假设我说塞米扬辉光激发测试证明了艾莉是人类,你怎么办?”

“都一样。”它淡然应道,剑身纹丝不动。

“明白了……你的行动纲领是‘歼灭符合特征值的实体’。”

“肯定。感谢您的理解。”

它亲口证实了我的猜测,可我只想叹气……即使艾莉是人类,只要波形特征一致,利斯威克就必须杀死她。这是它的物种理型,它无法违背、也无意违背。

我本想以“艾莉是人类”来和它掰扯,奈何一旦牵扯到物种理型就会变成没法各退一步糊弄过去的麻烦事。理型驱使下的幻想生物堪称二极管,一定要分个黑白才肯罢休。正因如此,许多幻想生物才难以见容于人世。

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够分出黑白、都应当分出黑白。

“那么,您的态度?”

它适时地询问。或许它已经多少察觉了我的想法。

“我不可能放弃艾莉。”

工大生院有个广为流传的缺德笑话——让生科男放弃样本比让他跟男朋友分手还难。男朋友掰了大不了毕业以后再找女朋友,样本没了可就延毕起步、最高肄业。

只要我还有点召唤师的自我修养,就不可能任由利斯威克杀死她。

冲突不可调和。

“即使丢掉性命?”

利斯威克无预兆地迸发杀意,激得我心脏猛然一缩。如果说同镜花对决时的压迫感犹如溺水,此刻我则仿佛置身于大洋最深处面对张牙舞爪要将我一口吞下的史前巨兽。寒光闪烁的剑刃如同噬骨的尖牙利齿,分明相隔五步却好似有什么舔舐着我的颈项。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不愧是镜花口中“恐怖的鬼”,的确有相称的魄力。

“背弃原则是灵魂的败北!”

即使如此,我仍不为所动朗声断言。不能被恐惧压垮!如果此处有插画,画风大约类似荒飞木……荒飞吕木……荒吕彦木飞(?)老师的著作!

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啊……不好意思,是荒木飞吕彦老师。我有点紧张。

“很遗憾。”

交涉破裂似乎令它颇为惋惜。我本以为它会一剑砍过来、又或至少要对我百般折磨……谁想它把剑挂回腰间,忽而故作处子之态:

“若您愿置身事外……事成后,这具无用之躯将为您所有、任您所用。”

完成度爆表的抓手压胸仰视哭颜撒娇,换作我家表妹来这么一套我铁定沦陷。

“麻烦你自重点。你也是艾莉也是,倒贴我已经受够了!”

作为一名诚实客观的召唤师,我不否认对妖怪而言美人计是非常有效的生存策略——案例参见《聊斋》,此处不再赘述。妖怪大抵是人心的造物,人心中的色心不但直接使得许多妖怪天生一副好皮囊,也作为大过滤器筛选了其他试图以拟态融入社会的妖怪,因此拥有人类姿态的妖怪几乎全员都是俊男美女,用起美人计有天生优势。从它之前唐突发出威吓来考虑,显然它还懂得利用斯德哥尔摩效应……

再讲得坦诚点,就是利斯威克的倒贴比艾莉有效许多——有效到我需要全速思考分散注意力才能将杂念完全斩断。大概这就是人性吧……

也或许色心该划在兽性里。

它倒是不知道我内心的天人交战,神色颇为严肃:“要求人类放任所爱之人去死,即使奉上身心一切作筹码也嫌不够。”

“何等感人的同理心……如果你没边说边捅我刀子就更好了。”

幸亏镜花闪电般地伸直胳膊,空手攥住剑刃硬生生地截下利斯威克刺向我胸口的短剑。必须老实承认,这神仙打架的节奏我跟不上!俩妖怪动作太快我哪边都看不清!

“让人类与所爱之人一同去死,是更高级的慈悲。”

“话全他喵的被你说了!”

镜花和利斯威克隔着我暗暗较劲。为了取得支点,镜花搂着我脖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回天乏术的我只能赶在喘不过气前怒斥利斯威克,以此给我家剑鬼壮声势。可惜利斯威克无动于衷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脸,怎么想都是乐见我被镜花勒得窒息身死……我已经无法出声只能猛拍镜花的胳膊,可她恐怕当成了加油助威,手上的力气反倒愈发大了。

死因:比起呼救更优先吐槽。

如此愚蠢的死法小风一定会给五星好评——在我眼前跑起走马灯、即将敲定墓志铭时,利斯威克忽然放开短刀猛然后跳拉开距离,转头看向空荡荡的纯白穹顶。镜花也卸去胳膊上的力道,抬起头定定地凝视某样不可视之物,我这才终于缓过气来。

一声清啸响彻覆雪的庭园。

枯松枝头的积雪悄然坠地,溅起一朵干燥的雪粉。刹那间,银镜碎裂般的骇人尖鸣撕裂天空,每片透明碎块都如万花镜般映出一只巨兽的身姿——身披银金羽片的长蛇舒展四枚羽翼轰击天顶,摧枯拉朽地将摇摇欲坠的虚假天球震为齑粉。蛇尾猛力抽下有如破空的长鞭直取利斯威克,怎料它身形一转堪堪躲过,眨眼便不知所踪。

是镜返……它溜得非常果断。失去主人的庭园急遽褪色溶解,一切重归于纯白,最终连环绕的雾气也消散殆尽,只留下我和镜花与银金的羽蛇小眼瞪大眼,将彼此看了个清楚明白。这只巨蛇脑袋一歪若有所思,翘起尾巴尖挠了挠下颌,又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

怪了,还挺可爱的……

只见巨蛇收起羽翼缩成一团,体积快速变小好似漏了气的探空球,很快便幻化成少女的模样。冰蓝的眼眸、淡金色长发、乍看起来生性冷漠的端正面庞——

“艾莉?”

“……嗯。心远,没事吧?”

她快步走近,绕着我和镜花转了一圈。镜花判断艾莉不是威胁便对她失去兴趣,无精打采地趴回我肩上。

“我还好。为了我家可怜的剑鬼着想,先赶紧回去再说别的。”

艾莉点点头,向我伸出手:“吾主,请把我带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我本想揶揄她几句,但最终只是默默抓住她的手腕。

这一回,迟来许久的“镜返”仪式总算没再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