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用来调整心态的日常练笔,勉强算是卷二的……预告?完成度很低所以暂且放在这一卷。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连带卷二的走向也不得不跟着做了大幅调整。好在这篇间章不在受影响被废弃的范围内。

***

当华千星来到病房时,她的父亲正捏着一柄镊子站在窗前,试图夹起窗台上瓷碟里的炒花生米。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手抖得厉害,镊子尖有几次几乎要将花生米挤飞出去。华千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像往常一样无言地来到病床前,把手中的保温盒放在床头边的矮柜上。

男人将镊子悄悄收进口袋,若无其事地冲女儿笑了笑,回到床前坐下抱起保温盒大大咧咧地吃起晚餐。餐具是筷子——并非华千星思虑不周,而是父亲要求如此。为了夹起一块红烧肉,他尝试了许多角度,好不容易终于就要送到嘴边,却用力过猛夹成两截掉回饭盒里。有一瞬间他露出惋惜的表情,但她早已不忍看他狼狈的样子移开视线,这让他松了口气。

约摸半小时后,她利索地收起终于被清空的饭盒快步离开……却单手扶着门把手,低着头停在门口。男人望向窗外远山山顶的白塔,犹豫半晌才勉强攒出话来:

“估分了没?”

“七百二。”她机械地答道。

女儿没有因为他入院影响高考发挥,这让他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到头来只挤出一句“挺好”。

干瘪至极的对话。

“对了,千星,你千万别……”

“爸,我走了。好好休息。”

千星打断男人的又一次叮嘱,头也不回地冲出病房。

她不愿听那句早已听腻的“别搀和这件事”。

那仿佛在说她只是个局外人。

仿佛在说她还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还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

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医院里,她将身体交给无处发泄的情绪,在走廊中埋头奔跑。医护和患者们纷纷侧目让开道来,无人阻止陌生的少女——直到一名行动迟缓的睡衣女孩躲闪不及,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好在千星及时回过神来,强行扭转身体勉强避过,扶着墙壁又冲出几步才终于稳住。

“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猛然低头致歉。被吓到的小女孩身子一缩,但她立即取回冷静,歪起脑袋忽然露出柔和的笑容:

“我很好,千星姐姐。”

千星不禁皱眉,把这个身高只到她下颌的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那双金橙眸子令人过目难忘,五官轮廓也似曾相识。千星的直觉向来准确,于是她当即开口询问:

“你是小沈……沈心远的妹妹?”

沈心远是与千星同班的男生,主要特征是……怠惰,以及妹控。千星与他只是点头之交,对他的了解停留在“赵笑好像单恋这个妹控”的水平——沈心远单看外在完全是个以不可思议系为卖点的美丽少女,那张连女性都嫉妒的俏脸让自认相貌平平的千星印象深刻,也难怪赵笑会鬼迷心窍。

眼前女孩的笑靥令人心旌摇曳,与沈心远偶尔展颜微笑时的诱人模样逐渐重合。

“对的。我叫姬宫笙,是哥哥的妹妹。”

“你好,小姬。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初见哦。”名为姬宫笙的女孩轻轻摇头,“我只是为我们的初见做足了功课。”

什么意思?难道她预测……不,设计了这场相遇?

女孩坦率回应了她的困惑:“于何时何地相遇是变量,但相遇本身是常量。即使无人敲响因果之门,过些时候我也会亲手把门炸开。”

……为什么是炸开啊。

“你有事找我?”

“我想对‘许愿姬’许下一个有悖伦理的禁忌愿望,但我的愿望暂且不论。”姬宫笙轻轻执起千星的手,“姐姐有心事吧?我不能久站,如果不嫌弃,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

她莫名亲昵的态度让千星困惑不已。与陌生人谈家事并不明智——千星虽然拥有如此的常识,却终究没能拒绝她的提议。千星已经独自苦恼了大半个月,实在无法抵抗向人倾诉的甜美诱惑。所以,千星背过身蹲下,转头以眼神示意要背她走。

“……我很重哦?”

“我很壮哦。你哥哥是叫我‘Strong千星’的。”

千星面不改色地说了谎。姬宫笙半嗔半笑地念着“的确像哥哥会说的话”,爽快接受了千星的好意。千星讶异于姬宫笙过轻的体重,但她早已注意到女孩试图以开朗态度掩饰的虚弱。如果今日的相遇如姬宫笙所言只是偶然,那么她出现在雪华工程大学附属医院想必是为了……千星自小就在医院长大,所以她识趣地掐灭万千疑问。

为了不伤害他人。

也为了保护自己。

千星背着姬宫笙来到医院角落的廊架下,小心地把她放在长椅上后在她身旁坐下。缝隙间漏下的几缕阳光促使她仰起头,只见一株生机勃勃的紫藤爬遍整个廊架,在七月的烈日下铺展开一片珍贵的阴凉。

“来膝枕吗?”

姬宫笙唐突地问道。她笑容灿烂,定定地看着千星。千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名过分主动的少女,她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侧身躺下,把头枕在姬宫笙细瘦的大腿上——

“……咦?”

女孩脑袋一歪。这让千星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姬宫笙是在向她撒娇?

千星意料之外的奇行不知为何让姬宫笙心情大好。千星被女孩温热的小手轻抚头顶,耐不住羞耻双手捂住通红的脸缩成一团。好在她看不见姬宫笙莫名温暖的视线,否则她会忍不住向自己的脑袋传递超额动量来消除记忆吧。

“好些了吗,千星姐姐?”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因为过热?”

补刀。千星感受着轻捏她脸颊的柔软指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思绪,眼眶蓦地热了起来。她只好用力闭紧眼睛,熟练地让情绪落回原点。她拿开姬宫笙不怎么安分的手若无其事地起身坐正假装无事发生。女孩作出惋惜的表情,但被千星勉力无视了。

“来谈谈你的愿望吧,小姬。”

千星故作镇定。可姬宫笙不依不饶,挪到她身边整个人贴了过去,抱住千星的手臂悄悄与她十指相扣。出其不意的攻势让千星僵在当场,温度骤然升高使她承受不来——犯人究竟是风还是姬宫笙?她晕乎乎地想起这不是中暑,自己的体温才是罪魁祸首。

“千星姐姐,你是不是朋友很少?”

女孩凑在她耳边低声问出失礼的问题。换做平常,经验丰富的千星一定会皮笑肉不笑地阴阳回去,奈何这时她已经连恼火的余力也没了,只是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刚巧,我也是。我在姐姐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味,所以借用了哥哥对付我的办法哦。”

“同类?”千星一脸茫然。

“孤独废人的气味。”姬宫笙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甜美的笑容,“残念系成熟女性,通过反差营业建立人设。”

“……成熟?”

这个身高大约只有一米四八的小女孩究竟在开什么玩笑?

“……难道你接下来想说‘这样我们就都有了一个朋友’?”

千星基于博览少女漫画获得的丰富经验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却被姬宫笙无情否定:“不哦。孤零零是惰性生物,很难产生相互作用。今天我走进千星姐姐的世界,无非让姐姐所知的孤零零增加了一匹。”

千星忽然觉得意乱情迷的自己像个傻子,心底无名火起。但她只是淡然回问:

“为什么是‘匹’?”

“说到孤零零就是狼嘛。”

“可狼是群居动物,这个刻板印象很没道理吧。为什么不选老虎花豹这类独行猛兽呢。”

语毕,千星不禁还暗自嘀咕了句“哪有这么自来熟的孤狼呢”。

姬宫笙眨眨眼,表情无辜:“正因为是群居动物中的离群者才格外扎眼哦?”

千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被少女有意无意地挖苦了。然而作为工大附高无人不晓的“许愿姬”,她也有自己很“扎眼”的自觉。

“……很合理。离群的前提是群体存在,所以只有群居动物才有‘孤独’一说吧。”

“比如你我。”

她微笑,并未置身话外。千星心头猛然一紧,但她已经逐渐适应无名的悸动,总算未形于色。

“按照小沈的说法,你平时也……嗯,很少出门吧,应该无所谓扎眼不扎眼?”

“直接说‘家里蹲’也没关系的。成为哥哥的妹妹前,我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姐控家里蹲。”

“成为他妹妹之后呢?”

成为?千星不动声色地记住了姬宫笙的奇妙表述。

“我变成了胡思乱想的兄控家里蹲。”

“这不还是家里蹲吗!”

“因为我还是那个我嘛。只是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中就有了属于哥哥的三居室。”

“……好宽广。”

她不禁轻声感叹。对一名独居少女而言,那是过分空旷的容器。

“那当然。”姬宫笙满不在乎地挺起小小的胸膛,“别看我没什么胸,我可是个心怀世界的家里蹲。”

“……你的偶像是孔明吗?”

“不,是居里夫人。”

“居里可不是家里蹲的意思……”

“心怀世界也不是隆中对的意思哦?”

姬宫笙脑袋一歪。千星忽然背后一凉,唐突想起某部颇具教育意义的知名动画,赶紧摇头驱散尚未成型的血腥假设。再怎么说,眼前这位笑容甜美的小女孩应该不至于……

应该不至于吧?

但姬宫笙最开始就说过,她想许下一个“有悖伦理的禁忌愿望”。

……咦?

她还说,在“成为”沈心远的妹妹之后,她变成了兄控。

而她那莫名积极主动的亲昵态度,似乎正是模仿她哥哥沈心远对付她的手段。

千星又想起自己之所以能猜到姬宫笙是沈心远的妹妹——之所以知道沈心远有个妹妹,是因为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妹控来着。

咦,难道这对兄妹的关系……其实不怎么健全?

这是对你情我愿的骨科兄妹吗?

所谓的“禁忌愿望”难道是……咦?不会吧?

纵然“许愿姬”已为工大附高的学生……甚至老师实现了数以百计的大小愿望,但“修改法律”着实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忽而想到,姬宫笙和沈心远姓氏不同,两人大概是表兄妹……有哪些国家允许表亲结婚来着?不,求助搜索引擎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显然并无委托“许愿姬”的必要。对了,之前还漏掉了“成为”——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不可能后天“成为”,两人是别有隐情的义兄妹吗?倘若两人并非血亲,结婚也就不成问题了……那么,是一言难尽的情感纠纷吗?

如果只是“解决掉纠缠哥哥的麻烦女人”就还算好办——千星点点头,如此作出结论。多才多艺的“许愿姬”对电路分析颇有些心得,正常的人际关系难不倒她……不如说,正因她自身没多少人际关系,才处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方便立场上。

“……千星姐姐?”

姬宫笙关切的话语将她唤回现实。

“抱歉,刚刚分神想了点事。”

“千星姐,你果然有心事吧?”

姬宫笙略微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千星一直竭力遗忘自己正被女孩抱着胳膊十指相扣,奈何好不容易才达成的不稳定平衡一触即溃。为了维持冷静知性的人设,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免被姬宫笙窥见她再次变红的脸庞。

“……先谈谈你的愿望吧,小姬。”

“我先说也可以啦。”姬宫笙的微笑淡了几分,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那就……请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咦,需要做到这份上?”

千星本想断然拒绝,却想不到姬宫笙慢腾腾地起身挪到千星身前双膝跪下,两手于胸前交握,闭上眼睛摆出祈祷般的姿势。千星未及做出反应,便听到女孩以悦耳低音唱出未知的祷辞——

“亲爱的公主,亲爱的公主,请让吾人见证您代行的因果。吾人的赊愿须由奇迹兑现,奇迹的代价谨以鲜血偿付。”

不知怎的,千星没能把拒绝的话语说出口。尽管她仍然想在倾诉之前首先聆听姬宫笙的愿望,双唇却不再受她的意志约束。无助的话语流泻而出,全无保留地吐露心底的软弱。

“就算我成了工大附高的‘许愿姬’被许多人信任,却还是没能让爸爸依靠我。”

那是她无论如何挣扎、如何伪装,也终究难以弥合的旧伤。

无法挣脱的枷锁、无法打破的规则——无法违逆的消极期望。就像逐火的夜蛾,不由自主地追寻光芒……与毁灭。即使是看似无所不能的“许愿姬”,面对理型的约束也如同无助的婴儿。

许愿姬无法为自己许下愿望。

就连姬宫笙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不为自己许愿的人类才会成为许愿姬,还是人类成为许愿姬之后便失去了为自己许愿的自由。

无论如何,一旦不被期望,许愿姬便无法行动。

所以姬宫笙才来到这里。

“千星姐,请告诉我——具体来说,你想要令尊如何依靠你?”

浅笑的女孩在千星膝头侧身坐下,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凑近她耳畔轻声细语。千星眼神迷离,梦游般地向姬宫笙老实讲述了事情始末。从医生父亲被猛兽咬伤,到他住院后手臂神经发生感染、职业生涯危在旦夕,再到千星独自调查发现猛兽袭击并非孤立事件却被系统性地隐瞒、甚至连父亲都告诫她不要继续深入……

千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调查就调查呗?令尊还在住院,也只能嘴上说说,没法阻止你。”

“可我也再没有更多的进展了……我知道,是我太没用他才信不过我。”

千星语带哭腔,像搂住抱枕似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孩。姬宫笙被她手上的力道勒得生疼,却轻咬下唇忍住疼痛,只是轻拍千星的后背细声安抚:“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千星姐姐。”

“可是……”

“毕竟姐姐的对手是我呢——情报管制是我做的哟。”

突如其来的自爆令千星大脑宕机。她双手擒住姬宫笙的腋下把她举了起来,呆呆地打量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女孩。

“情报管制?你?”

“……请先放我下来。大概是高原反应吧,我有些头晕。”

“高原反应……”

千星无语地将她放回膝上。姬宫笙轻抚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小心翼翼地跳回地面,仔细理平睡衣的褶皱,面向千星挺直脊背摆出郑重的姿态——

“更多信息请付费后解锁。”

千星作势要再次把她举起来,可姬宫笙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凝视千星的眼睛。那双近乎金色的美丽眼眸中映出千星无表情的脸庞,千星不禁撇开脸,不愿去看那个如婴孩般软弱无力的灵魂倒影。

“那么代价……代价是什么?”

在茫然的少女面前,有如恶魔的女孩绽放笑容。

“你的人生——”

诱惑般的语气——又像是劝阻般的语气。

“以你的人生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