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小雨,滴落在地泛起雨雾,远处破旧的古寺里传来了敲击木鱼的声音,夹杂着雨声幽幽的回荡在这野外。

我踏上青石板的台阶,身上的青衣已被这充满诗意的雨给淋湿,来不及感慨便敲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庙门,阵阵的叩击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木鱼声戛然而止。

一位僧人撑着油纸伞推开了门。

我问,“可否借此处避一下雨?”

那位僧人穿着袈裟,微笑点头道:“施主请进。”并将油纸伞交于我的手中,关了庙门,同我一起进了古寺中。寺院内,种着一颗参天的银杏,树根盘曲。僧人将我安顿在了寮房,透过木窗刚好能看见那颗古树,满是黄色的树叶,似孔雀开屏一样,伸长着枝丫进来。

“这里就你一人吗?”我不禁好奇的问道,于木窗边摘下一片银杏叶。寺庙内一片乌黑,唯有这房间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烛火。

“是的。”他答道,随即坐了下来,闭目,轻敲木鱼。正是这幽幽的木鱼声将我唤来,让我在这荒郊野外,突如其来的大雨下,能找到避雨之处。我换了一身干燥的衣物后,也盘腿坐了下来,静静的聆听着。

“施主从何而来?”忽然,那位僧人问道。

我答,“洛阳城。”

这一年正处乱世,鲜卑蛮族来犯,烽火四起,民不聊生。期间征战数月,大宋不敌,鲜卑蛮族飞扬跋扈,强渡黄河,当今圣上无奈兵败南下,洛阳失守,而我也随之逃了出来。

若不是这鲜卑蛮族,又怎会如此呢?一夜之间国破家散,亲人也在逃亡中失散,不知生死。我憎恨着蛮族,却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感到悲哀。

“洛阳……”僧人呢喃了一句,似乎勾起了他的回忆,敲击木鱼的手也就此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望向院外,雨势变大了,敲打着屋檐,敲打着树叶,清脆的声响犹如玉珠落地声。

沉默了半晌,僧人开口问道:“施主,可否帮贫道一个忙?”

“什么忙?”

“替我向一个姑娘带一句话,说‘我在这里等她。’”

我打量着僧人,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这都剃发成僧了,还会过问红尘之事?”

“我心向佛,佛自在。我心由她,自难忘。”

“那为什么你不亲自去说呢?”我问。

“她人在洛阳,而我……却是回不去了。”

僧人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雨,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僧人原本是洛阳城郊区的一户农家,自幼和一女子长大,两人私定终身。然而某一天,圣上下令征兵,他被迫充军,两人一起来到了洛阳城,定居在一竹阁。

后来鲜卑蛮族来犯,他奉命出征,两人在洛阳城下依依惜别,他说道:“等我此去回来,一定娶你……”那时,天空下起了烟雨,女子吹奏着牧笛目送着他的离开。却没想到,此去便是永别。

他跟随着将军上阵杀敌,冲锋陷阵。平生素未杀人的他,双手却占满了鲜血,只为早点回去,再见心上人。

但……大宋终究还是兵不敌鲜卑蛮族,征战期间,大宋节节败退,圣上一气之下一连斩二将,令不少将领心寒。而如今,他也因功绩成为了将军,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再加上大宋大势已去,胜利无望,于是他选择丢盔弃甲,潜逃战场。

和鲜卑蛮族一战时,他不幸闯进敌军的埋伏中,敌军四起,血染战旗,本就无心再战的他,带领着部队仓皇而逃。于混乱中流落到了这古寺中。而他,对外也是传闻战死沙场。

他不敢回去。

他深知自己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想着曾经的心上人,想着曾经的誓言,他委身成为了这寺庙僧人,只希望有朝一日战火能平息,再回到她身边。

“好,我答应你,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如实相告那位姑娘的。”

“多谢。”僧人双手合十,随即拂袖坐了下来,闭目,又敲起了木鱼。望着窗外的雨下,我的心绪也随着这木鱼声飘向了远方。

因为战火的缘故,家中亲人也在流离失所中失散了,从此了无音讯,不知生死。离别之痛……我自然是懂的。

所以,我方才会答应他,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吧……希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自己也能和亲人再会。

……

第二日,昨夜雨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雨雾,远处的青山落隐落现,给人一种朦胧之美。我站在禅房外,院内落满了枯黄的银杏叶,僧人正手拿扫帚,孤身一人在古树下清扫。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可怜了士大夫的笔,不能将此情此景描绘下来。

我感慨。

“施主醒了?”僧人见到我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我对行礼。

我回礼。

“多谢僧人收留。”

“无妨,施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先去江南,父王说离开洛阳后,去那里等他回来。”我继而又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履行的。”

“麻烦施主了,贫僧会在这古庙中等施主的好消息的。”

离别时,僧人将我送到了庙门,并将那把油纸伞交到了我的手里说道:“如果施主见到她的话,将这把油纸伞交于她,她便知晓了。”

望着那油纸伞,似枫叶般的红色,梨花木的伞柄上刻这柳烟二字,想必就是那女子的名字了。我不禁问道:“万一……她已经忘记了,或者不在了……你打算怎么办?”

僧人微微一笑:“如此的话……正好……”

我沉默半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随后挥手和他告别。顺着青石台阶一路向下,寺庙和僧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消失在了身后。

后来,我来到了江南,父王并没有在,他骗了我。

只留下了一份书信:

孩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经安全抵达江南,为父也就放心了。

对不起,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如今的大宋半壁江山已被蛮族所占,大势已去,为父身为一国之将,已无退路可言,只希望不要牵连到你。

一日为朝,终不由己!

以后的日子,为父希望你能健康的成长,娶妻生子,不要过问朝廷之事,像普通百姓那样,好好的活下去。

……

曾听闻江南之美,在于城自山起,自水成溪。楼宇环水而坐。小桥流水,伊人相伴,让人不禁沉醉于山水间。而我,也是终日饮酒自醉。

哀于世,思于怀,家何在?

而那把油纸伞也被我随手丢弃在了阁楼。

等我再次忆起那把油纸伞时,已是三年后。尘封的记忆如同油纸伞上堆积的灰尘被一一抖落。我为自己的失信而感到羞愧万分。想起昔日的约定,我决定再回一趟洛阳。

重新踏入久别故土的我,只觉得内心十分复杂。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一时也是神情恍惚,触景生情。我想,若不是僧人的话,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时的鲜卑蛮族已迁城洛阳,百姓也得以安生一阵,洛阳城也慢慢的恢复了往昔的繁华。若不是战火,世间该多好啊……

但南北两朝的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换上了便衣,在洛阳城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四处打听那位女子的下落,很快便有了消息。

自圣上兵败南下,移驾建康,洛阳城便流传了这样一个故事:洛阳南城下,有这样一位姑娘,每天她都会坐在石板上等待着心上人的回来。每每遇见归来之人,她都会上前去询问有关他的消息,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就这样,年复一年又一年,无论阴晴圆缺,她都在这洛阳城下,孤身一人等他回来。

然而,很多人只是听闻其人却不见其人。当问到那女子现在身处何方时,众人都是摇摇头,道声“不知。”。

我去到了人们口中的洛阳南城下,而那里已是荒芜,杂草丛生,斑驳的城门盘踞着枯藤,未曾见到那女子半点身影。

可能,她已走了吧……

自鲜卑蛮族来犯,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之久,海可枯,石可烂,更何况那脆弱的誓言呢?

我微微叹气,站在城门下,正想着放弃回去时,突然想起那位僧人口中的竹阁。

我决定再去找寻一下,也算是给他,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因过去三年之久,记忆也是模糊不清,依稀记得竹阁是在洛阳城郊外的一处地方。也不知道竹阁还在不在了。我背上了包袱离开了客栈,只能将希望寄付于我的运气上了。

依依不舍的告别了洛阳城,游走在郊外。望着周围景色,让终日饮酒自醉的我觉得,不是我在成全僧人,而是僧人成全了我。

之后,过去了一个多月,我都一无所获。每天都是风餐露宿,皮肤也因太阳的暴晒,变的黝黑。曾想过就此放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日,入过一竹林时,我被林中深处的牧笛声所吸引了。这荒郊野外的,而且竹多成林,种种迹象让我不由联想到了那名女子,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于是,我寻着笛声,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那吹笛之人――是一个女孩,双脚放在手中摇晃着,穿着布衣,双眸清纯动人,可惜……是一个约莫十八的女孩。

想起那位僧人的模样,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是他口中女子,他都是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了。

失望之余,我也转身准备走了,去别处寻找。然而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喂!你给我站住!”

我下意识的会过头,那个女孩好像是发现我了,正朝这边看来。

“别看了,说的就是你!”

“抱歉,打扰到姑娘了,我只是恰巧路过被笛声所吸引,我这就走。”我拱手弯腰,转身离开。

“我让你站住啊!”身后又传来了女孩的声音,但我这次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加快了脚步。

“你这个流氓我让你站住!”他这句话成功的让我停下了脚步,当我回过头时,她正低腰穿上自己的鞋子。

“姑娘!”我大声的回道:“你可别凭空侮人清白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你这又不是洗澡……哪来的流氓一说?”

此时的她已经提鞋起身了,我见情况不对,转身就跑了,不顾她在身后大喊大叫。

其实在这荒郊野外的,不少像她这样人,专门勾引过路的无知人士,当你被情色迷了心窍时,突然跳出几个大汉,勒索钱财,任凭你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这倒还好,毕竟钱财乃身外之物,万一谋完财还要害命,这不就适得其反了?还是小心为妙。

然而……我却是低估了她,倒不如说是低估了自己。因为没跑多久,我就被她逮住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她也是喘着气,脸上的汗珠弄湿了她的发,不过比我好多了,虽然她是一个女孩子,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反抗了,冷静的将包袱里的银两都拿出来了。

“姑娘,我、我全部家当都在这了,还请放我一马。”

“谁要你钱啊!我问你,你是不是叫古成周?”

“姑娘怕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叫古成周,我叫文轩安。”

“那我问你,你这油纸伞哪来的?”她指了指我身后。

“不行,别的都可以要,这个不行!”我摇了摇头,将身后的油纸伞护在了怀里。不过,若是她态度再强烈一点,我就给她罢了。

“那个混蛋呢?”

“谁?”

“古成安!呸,古成周!”

“姑娘,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什么古……”说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皱着眉道:“莫非姑娘是柳烟?”

我记得僧人告诉过我,他寻的姑娘叫柳烟。

“对,就是我,古成周呢?那个混蛋呢?”

“不是吧……”

“什么不是?”

“禽兽啊……”

“我问你话呢!”

突然之间,我有些后悔答应那位僧人了,如果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肯定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事已至此,我还是如实相告“他让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等你。’现在应该还在古寺中吧,唉……”

当初,我是挺同情那位僧人的,如今,我更同情眼前的姑娘。

“柳烟”冷笑道:“好一个‘我在这里等你’枉我姐姐等了他四年!他就是一个负心汉,混蛋!”说着,她竟哭了起来。纵观我这二十余年来,也没有经历过这事啊,心慌意乱的就抱住了她,她哭的更厉害了。

原来,僧人叫我寻找的那位女子柳烟,两人家住隔壁。因她是为陪僧人一起前去洛阳,遭到家里人极力反对,于是便和家里断绝了联系,偷跑出来了。

而刚刚那个女孩……是她的妹妹,柳雨。

自僧人奉命出征后,柳烟就孤身一人在竹阁中等待他回来,而这时,担心她的柳雨也从家里跑了出来,来到洛阳城劝她回去。可是,她心意已决,柳雨只好留下来,陪在她的身边。

然而,一年前柳烟因心劳成疾而逝世了,她终究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如今,等僧人回来的,变成了柳雨。

这是我之后所了解到的。

柳雨把我带到了竹阁中,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很普通,但却是我很向往的地方。

竹阁被竹林环环的包围着,当阳光照射时有种通透的感觉,门外便是小溪,同重要之人在这过着朴实而无华的生活,不用去管朝廷琐事,家族间的勾心斗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微叹,也许父王也是这么想的吧……

终于,柳雨是不哭了,她第一句便对我骂道:“你和那个混蛋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

“不是姑娘,你这话说的我就不乐意了,我又没干什么。”

“还说没干什么?谁让你占我便宜的?”

“我……当时是事出突然……”

柳雨哼哼两声,说道:“姐姐一直都在这等他回来,临终前她拜托我说‘万一哪一天他回来了,告诉他,我已经嫁人了,让他不要在等我了。’你说,姐姐为什么会这么傻?那个混蛋有什么好的!”

“这……感情之事,我也不知。”我摇了摇头继而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他,如果他还在的话。”

“我才不要去找他呢!你去告诉他就行了。”

“好!不过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还是待在这吗?”

“要你管啊?”

“好吧,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我站了起来,一想到此去又是数日,我不禁苦笑一声。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喂!等等!”她叫住了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个混蛋!”在她手中,是先前吹奏过的牧笛。

“好。”

“喂!等等!”

她又叫住了我。

“天色不早了,你明天再走吧。”

我望了眼朗朗晴天,清晨的太阳并不刺眼,和煦的洒落周围。恩,是不早了,马上该吃中餐了。

柳雨带我来到溪边,亲自下水捉鱼。别看她外表柔柔弱弱,好像弱不禁风的,但捉起鱼来,那岂是一个“野”字能形容的?

她很熟练的捉起一条鱼,我帮忙生火,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对我说:“自从姐姐去世后,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过话了,不介意陪我一会吧?”

她捯饬着火堆,我没有说话。

想来她也是怪可怜的,一个人在这片竹林生活了这么久。要是换成是我的话,早就离开了,还等什么人啊。

“你说你姐姐傻,我觉得你也挺傻的,何必等一个等不到的人呢?”

“你不懂。”她摇了摇头,“姐姐很爱她的。”

“那你呢?为什么又在这里等?”

“不知道。可能是我也不懂吧,为啥姐姐会等那个混蛋那么久。想着等他回来,我就骂死他!这样?”

“也许吧……”我笑了笑。

柳雨将烤好的鱼递给了我。

我问她你是怎么一个人生活怎么久的?她说习惯了,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一天干了什么,就过去了。

她问我怎么会和那个混蛋碰见的。我说是缘分吧,就像我们俩一样。她打了我。

我告诉了她曾经我在府上的生活,那是我最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候。也告诉了她因为鲜卑蛮族来犯,我一路流亡,亲人离散的事。

以及在江南,醉生梦死的生活……

夜晚,徐徐风声扰乱竹林,落叶漂泊,破碎了那一轮明月。

我心之所伤,也同这落叶,沉于河底。

我与柳雨告别是在第二日,偶然间发现竹林零星的开花了。我听老人们时常说起,竹子开花意味着它也会随之死去,是不祥的征兆。真是可怜,它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被人这样赋予不好的寓意。

她站在竹阁门口目送着我离开,不知怎么,我仿佛看到了僧人与那柳烟依依惜别时的场景。

也许是一时兴起,我对柳雨喊道:“等我!我还会回来的!”

从洛阳城南下,凭借着自身的记忆,五天后,我又重新踏上了那青石台阶铺成的小路,古庙远远伫立在尽头。

回想当年,仿佛就在昨日。

我敲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庙门,不一会,便有人推开了门,那位僧人和印象中的变化并不大,倒是他见了我,愣住了。

那时我才十五,如今二十有一。

一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他微笑道:“施主,你来了。”

“我来赴约了。”

僧人邀我进了古寺中,我惊奇的发现寺院内的那颗古树不见了。当我问及缘由时,他说自己旧伤复发,已经扫不动那落叶了,干脆叫人砍了。

我将那个牧笛交到了他的手中,说道:“柳烟姑娘已经再嫁了……她让我将这牧笛交还于你,并让不要再去寻她。”

“她现在很幸福。”我又补充了一句。

僧人凝视着牧笛,久久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这个善意的谎言对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我来说,只是觉得遗憾。

柳烟一直都在等着僧人回来,而僧人,也在寺庙中等候着她。有缘相识,无缘再会,谁能想到,昔日一别,便已相隔两世。

“多谢。”

这是僧人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回到了禅房,坐在蒲团上,敲打着木鱼。而我,也离开了古寺,身后是那幽幽的木鱼声。

恍惚间,我停下了脚步,望向了那破旧的古庙,远处的青天飞过几只鸳鸯,回想起牧笛声,我释然。

我压低了帽檐,哼着同样的旋律,微笑着,前去赴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