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妳这样逐字逐句的分析,是哪里来的心理学家吗?」

「想到的就说出来,我只是将自己感受告诉你而已。」

「想做就做吗?果然是个转校生呢。」

「你想说我格格不入?学校不是提倡自由自主的吗?我说出自己的感受又有何不对?」

「不是說妳不好,只是多一点敏感度的话,妳的校园生活应该会更舒服一点。」

从过往的相处中,晓风知道苇澄并非不能察觉人际交往的潜规则,只是明知故犯而已。

「事事顾忌四周的气氛,要活得那么扭曲,不就像…」

苇澄正要说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

「…像我吗?哈哈,你说得对,我确实在学校里扮演着不沾锅的好好先生呢。」

晓风虽然这样说,但苇澄不知道的是她在病假的时候,对方为了减低同学们对她的反感,硬着头皮出席了郊游简介会。

晓风以为自嘲一下来制造尴尬气氛就能吓退苇澄的追问。而面对他的自嘲,苇澄原本应该稍退一步,避免触及这话题。不过她想了一会便鼓起勇气继续追问:

「那样好吗?」

「…互谅互让,世界和平,万岁!」

「只是单方面的谅和让,不是吗?」

擅自地猜想他人的心意,为此而回避冲突的可能,晓风明白苇澄想说的是什么,因为她现正在做相反的示范,擅自猜测他的心意,然后强行推进。

「先不管是不是单方面,能达到和谐的目的不就行了吗?没有冲突的话大家都乐得平安。」

被对方步步进逼,晓风有点儿不服气说道。

「你怎么知道自己猜得对?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想冲突?你怎么知道冲突一定是坏事?」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冲突过后的两人化敌为友的事例也为数不少。

「说得容易,不看气氛乱来的话可是四处树敌的。要验证谁的话较正确,妳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化敌为友的事不是没有,但肯定不常见。懂得看气氛也许会损失了一些与人加深关系的可能性,但至少能保持基本的和谐。晓风至此也不回避以苇澄的事作反证,在与人争辩方面,认真起来的他有一定的自信。

「是啊,我看起来就是四处树敌。」

苇澄听到了晓风以自己为例子,闭目稍微思索一会,然后打开眼晴用锐利的目光刺向对方说:

「那么,懂得看气氛的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这个简单的词语让晓风呆滞了。

这个词句既简单又陌生。说起来,会问别人是否幸福,这是什么传教士的开场白吗?

如果问是否快乐、高兴的话,晓风倒懂得回应。这几年来与折爷和施灯这些好友的交往,说起来也算是过得不错。不过提到幸福的话,与朋友们闲话家常、一起消磨时间又算得上吗?

『愿你今后生活美满幸福,再见了。 』

不想记起的从记忆的深海中浮起来。

『欢迎回来与我们一起,今后你一定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吧! 』

啊,自己的幸福,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烟消云散的吧。

幸福并不是能靠努力赚回来的,它要走的时候谁也挡不住。

幸福远去带来心灵的裂痕,只能用年月来小修小补。

岁月虽然用海量的琐事填塞了空隙,但疤痕却永远留存,任何令人心动的希望都可能使旧患复发。

并不是少看苇澄生活上的艰难,身为被受歧视的郊区人却奋力对抗主流强加于她的标签,村落生活的平淡也是亲眼所见。但她有见识过天变地动的一刻吗?有意识以来的第一项被刻印在脑海中的概念被颠覆,就算是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吧?

怀着不能认同对方的意志,晓风回道:

「呵,幸福…这真是令人怀念。反过来说,妳感到自己幸福吗?」

此刻的他几乎忘了眼前的苇澄是个病人,而是个意图撼动自己价值观的敌人。

「当然!我对自己每一天遇到的人和事都感恩,一点后悔也没有!」

苇澄毫无犹豫亦无保留的回答出乎了晓风的意料。是无可救药的乐观派才能说出的话吗?还是只是讨口舌上的便宜吧?毕竟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不能实证的。

对于苇澄明目张胆的挑战,晓风心里暗笑。他心念一转,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

「妳有玩过模拟经营类的游戏吗?」

面对突如其来没有脉络的问题,苇澄不解地问:

「那是什么?」

「就像是扮演市长建设经营城市的发展之类,又或者……对了,也有一些是扮演农场主人营运农场的游戏。」

「没有玩过,那跟我们说的有关吗?」

「听下去便知道了。」

苇澄并无反对。

「游戏内有无数的NPC…他们…」

苇澄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什么是NPC?」

「就是非玩家角色……妳先把NPC当作是一些会有自己目标和会执行既定任务的人吧。」

看到苇澄没有追问,也不知她是否明白,晓风继续说:

「这些NPC会在游戏中按既定的目标努力工作,例如城市内的司机会不断开车载客,农场里的农夫会努力把自己要照顾的田地料理好……诸如此类。按妳的看法,他们幸福吗?」

「他们…这些NPC的目标是由他们自己决定,还是由外人为他们决定的?」

没有游戏经验的苇澄尽力想要厘清晓风所说的状况。

「…从玩家的角度来说,NPC的目标是由他们被赋予的身份决定的,而身份就是游戏的主人决定的。」

「也就是说NPC并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会按别人设定的目标而行动,对吗?」

如果苇澄的想法是对的,那NPC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但晓风并不这么想,他提点她说:

「并非那么简单。游戏中NPC似乎认为他们的目标是与生俱来,并非被他人所左右的。以游戏中的农夫来说,他大概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耕作,不会自我质疑吧。反过来说,如果有人要妨碍他的工作,他才会感到不满呢!」

「将他人给予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

苇澄重覆地咀嚼这句说话的含意。

「怎样?面对那可能是虚假的东西,NPC却会排除万难想要去完成,你说这是一种幸福吗?」

「你想说的是…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所渴求的东西,其实是被他人植入脑袋之中,那算不算是假的?……我觉得你的问题问错了。」

「…为什么?」

苇澄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晓风的意料。

「为什么要执着于真和假?正如你所说,NPC根本就认为那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目标,对他来说那就是真。我们会有真假之辩,是因为我们是第三者吧。」

晓风和苇澄是因为有上帝视角才会执着于真和假,这是他的思想盲点。

「…姑且放下真假的问题,妳认为NPC幸福吗?」

「那些NPC按照目标完成工作会感到快乐吗?」

苇澄继续探究着晓风所虚构出来的世界,而不让他的问题引导自己的思考。

「……一般来说当他们完成既定目标时,游戏系统会给予奖励,例如收入会增加、NPC的自身能力会提升、获得道具、或者在NPC头上出现开心的符号等等。」

「这些NPC能有自己的目标,完成时得到想要的奖励,既有物质又有精神的好处,甚至自身能有所成长,拟真度还真是高呢!」

苇澄轻快地回答。但她见晓风沉默地等候着,才回到正题说:

「幸福吗?我看NPC确实十分幸福呀!」

听到了她的答案,晓风嘴角一笑便说:

「因为不管真假,NPC都在追寻着自己的目标,所以妳便以为他们幸福地活着对吧?暂且按下这点不议,先前提及到游戏的主人,也就是玩家,妳记得吗?」

苇澄点头示意。

「游戏并非为NPC而生,而是为了让玩家消闲解闷而设。正当NPC每日努力不懈地追梦时,玩家在干什么呢?」

「…大概是在观察和管理吧?你也说过的农场经营游戏大抵就是如此。」

没有游戏经验的苇澄从模拟经营类游戏的名字中多少猜到了这类游戏的本质。

「如果玩家真的像个现实中负责任的农场主人的话,妳說的就全对了。可是呀,玩家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娱乐』吗?如果经营城市、扩展农场能令玩家愉快的话,他们自然乐而为之。不过『经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嘿嘿,你认为这类型游戏的玩家都必定试过的是什么事?」

苇澄摇头。

「拟经营游戏的玩家可以花费无数心血建成心中的理想乡。然而,如何典范的城市设计都有被厌倦的一天,玩家这时会怎么做呢?」

「重新开始游戏?」

「太天真了,是破坏一切才对!」

晓风不自觉得提高了声线,似乎在嘲讽着对方的无知。

「…为什么?就算厌倦了,再开始新的经营不行吗?反正是游戏…」

「就因为是游戏!才要毁掉!才能毁掉!」

「…晓风…你…」

过度激昂的晓风让苇澄担心起来。

「数十、数百小时的建设,用多少时间便可以摧毁?不过数秒吧!那种戏剧性、震撼性,有哪种娱乐能做到呢?」

他已经不是在对着苇澄说话了。

「你能想像吗?不少游戏公司竟然内置了『天灾』的功能!不就是看穿了玩家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吗?」

他并不打算停下来。

「破坏者玩家的兴趣也是多元的。除了有全面毁坏的人,还有一些只会做些小破坏,为的是想看看NPC手足无措的样子。」

「…手足无措?」

既然只是游戏内的人物,苇澄不能想像NPC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明白吗?…比如说公车是按规划好的路线而行的,但玩家刻意将其中一条必经之路删除了,公车司机就会因指定的道路没有了而出玩混乱。混乱会如何呈现,完全视乎游戏设计有哪些BUG。司机停在消失的道路前、原路折返、穿过已经消失的道路、甚至公车本身消失了都有可能。这些都是令部分玩家感兴趣的地方。 」

虽然不明白BUG的意思,但苇澄仍关心地问: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你刚才不是说了吗?NPC很幸福…」

这时的苇澄多少能猜得到晓风接下来的话,但她不希望是真的。然而,他从提出思想实验的时候,大概就是想带出这一点。不知道一直显得轻松自在的晓风为何会变得如此,她并没有办法阻止。

「把那种很纯粹的幸福一举破坏,不是美妙到极点的事吗?」

她见到的是一副扭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