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苇澄看到远处在田中工作的女子,便头也不回到飞奔过去。原本蹲在田里的女子站了起来,向苇澄招手。
「妈妈,不是要妳多多休息,拔掉杂草这些事让我回来再做吗?」苇澄抓住妈妈的手说。
妈妈不住点头称是,不过看在晓风眼里,大概是在虚应女儿的吧。要是苇澄不在家,她一定会亲自下田工作的。
妈妈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晓风,便向他招手,又向苇澄说:
「这是你的同学吗?怎么要人家站在那边,快让他进房子里去休息吧。」
苇澄没有听从,在简单介绍了晓风之后,反而让妈妈先把他带进房子,自己却在田里完成剩下的工作。
妈妈请晓风在客厅安坐后,便自个儿去泡茶了,这时晓风便看看四周的环境。与外边看起来小小的屋子不同,内里的空间却挺大的,就以这个所谓客厅来说,圆圆的木桌放置在入口的左边,配上几张同一色系的木椅,剩下的空间有序地存放着不同大小的柜子、木箱和藤器,虽然没有什么布置,但处于其中却十分舒适。
没过了多久,换上室内衣服的妈妈捧着茶壶和茶具过来了。她着晓风不必起来,让她尽好待客之仪。虽说是一介农妇,她待客和冲茶的姿态丝毫不让晓风认为带着市井之民的气息,那种闲静自若的气度就算在城市内的高级咖啡厅也不能体会吧。
「请。」替晓风冲了茶的妈妈微笑着说。
晓风点头称谢,便捧起了眼前的小茶杯,那小得只能喝几口的杯子内盛载着的是绿茶。他双手把杯子捧到嘴旁,浅绿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入体内。
「嗯,很甘甜,很清新。谢谢伯母。」喝了一口的晓风精神为之一振地说。
这不是客套的话,他确实从舌底里感到一股清风般的气息,沿着食道落至肚子,继而走遍全身。
「别客气,这只是普通的绿茶,是村子里的茶农送给我们的。不过,如果你觉得它特别好的话,或许与这里的环境有关啊?」
「我想也是…听着四周的鸟声虫声,看着屋子里的家具,喝着伯母妳的茶,好像一切都融和起来。」
绿茶的品质或许是一样的,但在城中喝和郊区喝的体会却完全不是同一层次,说明人的心境真的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如果只执着于客观的事物反而会看不清世界,这教晓风对事物的看法多了一重思考。
「是吗是吗?这种赞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里的大家早把你说的事当成平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吧。」
伯母说着便在晓风的对面坐下来,单手托腮看着他品尝绿茶,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对了,你是第一次来郊区?」
晓风点头称是。
「那孩子走得很快,能跟得上吗?」
「是,还可以吧,她似乎是一直向前冲的类型,一不小心就可能跟丢了。」
妈妈一直观察着晓风的表情,斟酌着他说的话,似要从这个女儿的新同学身上找出些什么。
「感觉如何?」
对方虽没有提及是关于什么的感觉,应该是指郊区吧。晓风想了想便回道:
「…与想像中有很大出入,这里虽然比不上市区那么先进,但却没有一刻令人感到不便,反而感到很放松。」
妈妈听罢轻掩着浅笑的嘴角。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郊区,而是那孩子啊。」
对着初次见面的女儿同学,竟然那么单刀直入地提出这种问题,让晓风反应不过来,难道苇澄那份直白的个性就是遗传自母亲的吗?
没等晓风的反应,外表看来像个少妇的同学母亲续问:
「很难相处吧?像她那种性格,我一直很担心她在新学校交不到朋友,她回来时也不会说学校的事。」
虽然伯母说的可算是事实,但晓风也不是傻得会在人家面前说她女儿坏话的人,而且得尽量把苇澄说得正面一点才行。
「那…苇澄其实有很好的优点啊,比如说…」
说着却停顿了的晓风被伯母以不信任的眼光凝视。
「唉,我就知道…」
「不,她很有原则啊。」尴尬着的晓风尝试补救说。
「那只是固执吧。」
「她不会人云亦云。」
「就是听不进意见啰。」
没想到伯母瞬即反驳了晓风的意见,急起来的他想起了与苇澄初次见面时,她宁愿被罚也不愿配合自己说谎的事。
「她很着重诚信。」
「不知变通。」
「她的成绩很好,考进首十名以内啊。」
「人品不好的话就只是高分低能了。」
对话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意气之争,晓风不解伯母为何要贬低自己的女儿,不服气地说:
「伯母妳怎能这样说?请多看看真正的苇澄吧,她可是为了保护这个郊区,这个妳和她的家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啊!」
一改刚进房子时的恭敬态度,这时的晓风毫不退避地直面伯母的视线,对方也不避其锋而在空中较劲着。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好一段时间,直至伯母忍不住低头而笑,甚至笑得眼角渗出几滴眼水。望着态度突变的伯母,晓风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真好,你把我的女儿看得比我还要清楚啊。」伯母边说边擦去眼水。
「怎会?我们也算不上是什么朋友。」
「但你刚才叫她『苇澄』吧?她也准许了吧?」
被伯母指出了自己不察觉的事实,晓风无从反驳。
「试探了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叫你晓风吧?谢谢你有注视着她。」
伯母说着深深地向晓风点头致意。一直自以为社交手腕不俗的晓风,此时才意识到伯母一直在套自己的真心话,一时感到既羞且愧。
在伯母的提议下,苇澄带着晓风到一处郊区必看之地,但两人都不肯透露那是什么地方。两人沿着村子的小路一向前走,不但屋子和田地愈来愈少,就连野生的植物也显著减少。与之相对,浅蓝的天际却愈见清晰,这令晓风大致能猜到目的地是哪里了。
当走到一道斜坡前时,苇澄催促着晓风说:
「赶快!错过了时间你可要后悔了!」
确实这时天空虽仍是蔚蓝,但晓风知道离黄昏时分不远,天色变化起来可是很快速的。如果耽误了时间,走夜路离开郊区也有一定危险。
望着沿斜坡走着的背影,晓风发现自己几乎用尽全力才勉强不被前人抛离。考虑到她刚才还在帮助借母除草,而自己却在房子里休息了好一会,他不禁对产生了『城市人真的被科技宠坏了』的想法。
就在他想着之时,两人走着的小路坡度愈见平缓,仰颈而望看到的是山坡顶部与天际线的交界处愈见下降,这代表快将到达了。
就在晓风跨出最后一步时,广阔的风光突然呈现在眼前。看似无尽头的天际变成了一幅画布,无名的画家将前方的天空涂上浅蓝,并往上渐变为近似夜空的深蓝色。
「感觉如何?」苇澄看着正以全身来感受四周景色的晓风,露出满意的笑容问道。
虽然提问的内涵不同,但就连问题也是如出一彻,真不愧是两母女啊。
「太美妙了!」
向来以面具示人的晓风,此刻也不其然卸下了它,率直地表示对自然的赞叹。
『苇澄她自小便丧父,郊区对她来说是与父亲之间的唯一联系。 』
在小屋时,晓风尝试向伯母打听纵火的事,却换来她这样的回答,这多少解释了苇澄对郊区异常执着的原因。而伯母乘着苇澄尚未回来时把这事告诉素未谋面的他,虽然不解她的动机,但他也没有拒绝的听下去。
『这里也是我充满家庭回忆的地方。当然,郊区对其他村民来说也是不可取代的。 』
眼前的妇人缅怀着昔日的好日子,这是晓风能理解却难以投入的情感。虽然听下去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还是决定回到正题。
『对,所以你们应该非常着紧是谁纵火的吧!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
『…近来陌生人多了,村民们也在警戒着。可是那些人一看到我们便急急离去,始终逮不住。 』
如果伯母说的是真话,那批陌生人就很可能是纵火的嫌犯,但既非即场逮捕,亦无物证,实在不能确定这就是真相。反过来说,严宇奇所引述「村民们自导自演」的猜测也并非没有任何根据,客观上纵火确有即时赶跑地产商的功效。
理智上,晓风难以对事情作出任何结论。但是,对亲身在郊区探索过,与这里的人物和环境接触过之后,他不由得想要相信村民们的说法。喝过这里的茶、走过这里的路、拜访过这里的农家,看过人与自然的融和协调,眺望过郊区尽头的风光,谁还能认为村民们会忍心烧毁自己栖身其中的家园呢?
「要赞叹的话太早了吧?你看看崖前吧。」
苇澄拖起了晓风的前臂,把他往崖边拉近过去看看。
在浅蓝的天际线下是一片片连绵不断的白色云海,它远看几乎是静止的,但从近处看却发现云朵之间正在激烈地流动,不过晓风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本应由此激起的烈风。
「先前不也说过吗?浮游岛的外围有着透明的希比粒子隔层,就是它隔离了岛内与岛外的极端气压差异,保护了岛内的人与物不被吹走。不过我们也要小心不要越过它,不然就大件事了。」
被人提醒基础知识,晓风有点不高兴地说:
「隔层不可以加强一点,让人们不会意外走失的吗?市政府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吧。」
只见苇澄没有回答,反而往地上张望,拾起了一块小石子放在手心中估量重量,然后玉臂一挥便把它朝崖边投掷开去。
小石遵从力学原理向前飞去不久却突然加速,甚至以不规则的轨道飞翔,把在旁观看的晓风看得目瞪口呆。
「看吧,早说这隔层很薄,大抵能挡住空气而已。」
据苇澄的说法,希比粒子的存量用于让郊区飘浮和连结本岛已经十分勉强,所以其粒子隔层仅仅以隔绝岛内外空气为目的。那石子穿越不可视的隔层后立即被岛外的烈风吹得不知影踪就是例证。如果有多余的粒子,市政府宁愿加大郊区的范围也不会用在加强隔层之上。
「你们真的看不见隔层吗?」
苇澄摇头。
「那不是很危险吗?」
「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是安全的吧!外人的话就难说了。」
确实,开拓者就等于是郊区的原住民,就像以捕蛇维生的「蛇王」不会害怕毒蛇一样,他们又怎会怕危险呢!反而是像晓风这种不知里就的城市人,在这不熟悉的地方乱闯才会发生意外吧。
「本来…浮游岛就是为了让人类避过自然灾害才发明的吧。但是人们现在却…」
站在浮游岛的边缘,触发了晓风多年来读书却未产生过的疑问。科技使人从自然中被隔离,令人不再对她敬畏,这是件好事吗?
「…希比粒子几乎是种万能粒子,从漂浮到发电再到隔层都能做到,可是人们不是太依赖它了吗?我不是说不要用它,这个郊区的建立本来就是靠它,甚至是浮游岛本身都必要有它才能上浮,但需要像你们城市人那样滥用吗?」
就像看穿了晓风此刻所想,苇澄准确地回应和扩展了他的疑问。她说的没错,城市运作几乎没有一刻不需要希比粒子来推动,这种由科学家X发现的新世代万能粒子让人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能力。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了它,惯于被豢养人类将会比以往更容易被自然所蹂躏吧?
身处浮游岛的边缘,正是人工环境与自然之间的边界。望着四周壮丽的景色,让人不其然地发现自己的渺小。想到这里,晓风不禁为这种过于俗套的想法而自嘲。
「谢谢。」
什么?正思索着的晓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谢你,愿意过来帮我,晓风。」
不是幻听,身边的苇澄依然看着前方,肯定地重覆了道谢的话语。
「在谢什么呢?除了跟来看看以外,现时为止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吧。」
信奉结果论的晓风本能地反对眼前女孩的表扬。
「做了什么的,甚至是有没有结果都不是最重要的,反而是你的心意让我不得不回谢啊。」
苇澄摇头否定了晓风的看法。也许,强调自主意志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认同信奉结果论的他吧。然而,处于极端想法的两人,现在却确确实实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看着同一幅景色。
橙红的晚霞从天际透射出来,投影在天宫浮游岛,也映照着崖上的两人。眼前闪闪发光的女孩到底是夕阳的映照出来的幻觉,还是由晓风心中生出的理型?那种正直、那种光彩,难道不是他藏于心底,却不敢触碰的追求吗?
苇澄曾问他为何要帮助自己,晓风当时未能给予令人信服的答案。可是在这一刻,他似乎发现了,自己是一直在羡慕着像她这样的人吧,她有着所有他没有的。因着这样的原因,他不想将自己的视线移从她身上移开,那怕只是一刻。
「干什么…呆呆的望着我?就算是我,也会对人衷心感谢吧!」
过份沉默的晓风让苇澄转头过来,看到的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男生,并把这行为误解成另一种状况。
既然对方误解了,晓风也不打算澄清。从结果论来说,如果最终能帮助苇澄脱离班中的孤立,就算理由或动机并不明确,也没有关系了。想到这里,他先前无感情的脸容立时笑逐颜开。
「怪人…」
苇澄也不深究,又说: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为了在黑夜来临之前把晓风带回市区,两人确实要加紧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