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喧囂着,吹散殘雲,白色水仙花枝依靠在滿是苔蘚的石碑上,冰冷卻耀眼的陽光把窗邊枯樹枝丫那即將凋零的影子砸在病房的地上,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響。

“我也沒預料到這麼快就開始衰竭,這樣下去,不說半年,你離死亡還有一個月吧,也許更快。”負責輸血卻帶着嚴嚴實實的口罩與護目鏡的醫生只說了這樣一句冰冷的話。

我的心跳頻率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每跳動一下伴隨的便是難以言喻的感覺,不是特別疼,但我可以比以前更明顯的感受到它的跳動,像是一直蟲子在胸間扭動,很是難受。

平躺在病床上,身上除了手指,沒有哪個關節是可以做到不喘氣就可以移動的,潔白的被子蓋在身上,卻像一塊厚重的石板。

這就是命運?我什麼也不做,默默地等待死亡?明明已經坦然面對半年後與世界的離別的,明明計劃好了半年間我要做的事情...

“尼爾斯,看着我,我一定能救你的,哪怕失去了生命......我也...”愛麗絲跪在病床邊握着我的手哭泣着,她消瘦了不少,身上依舊有一股咖啡淡淡的清香。

“只是卧病不起...罷了....”我無力地笑了笑。

不要逃避一切是是指這個嗎?死亡?這不是每個人都應該面對的嗎?

...

“吶吶,聽得到嗎?”

不知道過了幾天,我在病房睜眼,看向枯燥的天花板,數着自己的心跳計數器時,耳邊傳來一個從未聽過的女孩子的聲音。

很平和的聲音,像流水一般舒緩而溫柔,

源自隔壁的床位的藍發少女。

“我其實一直在你隔壁,不過今天才發現我居然可以說話呢,我們都是這個病房的病人哦,不過我不是心臟的問題....”

女孩用很慢的語速,有條不紊地說著。

“因為病而被囚禁在這裡,很難受吧,外面可是有很大很美麗的世界呢。”

......

“我的名字是Funey,你呢?”

“尼爾斯...”我輕輕地說到。

“未來的日子,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流,我也沒有回答她最後的問題。

Funey得了什麼病呢?在這個病房裡有的只是生命將近的病人和輔導他們接受死亡的心理醫生,外面的世界...已經很遙遠了。

我的病癒發嚴重,心臟幾乎完全壞死,只能單純地依靠機械活着。

安樂死,在眾人流盡淚水后,我能選擇的也只有此路,我早該在戰爭中死亡,可以在愛麗絲的幫助下活到現在,已經很滿足了。我選擇在一周后的熟睡中在氰化鈉的幫助下走向終結。

...

愛麗絲每天都把新鮮的的水仙花放在我的胸口,這是尼布爾海姆的習俗,在將死之人的胸前放上水仙,使得他的靈魂得以安息...

...一個人能看多遠,世界就有多廣......而我的世界,只有胸前的花卉。

“吶吶,聽我說,忍耐一下,不要急着走嘛。我會很孤單的。”

預定上執行安樂死的當天傍晚,夕陽把最後那片紅撒向室內時,Funey像往常一樣對我說話,她並不知道今晚的事。

“尼爾斯,我能理解你,那種絕望,和與它相處久后的釋然....我也是在一個滿是破爛機械的廢墟里被一個帶着眼罩的人救助的,我也許能體會這種心情吧。”

眼罩?

“對了,尼爾斯,你聽過一個故事嗎?”和往常一樣,她沒有等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以前,在遙遠的愛丁堡,一位有身孕的母親在滿是風雪的夜晚前往一位巫師的家中,那時沒有醫院,巫師便替代了醫生的作用....小孩順利出生,但毫無生息,他的心臟已經被凍成冰塊,母親絕望地離開,留下小孩冰冷的屍體。”

“巫師沒有放棄,把小孩的心臟取出,換上了一個時鐘。依靠時鐘齒輪的運轉,他居然活了下來....很幸運吧?巫師告訴小男孩必須避免情緒的起伏,所以不能生氣,然後尤其注意的是,絕對不能接觸愛情,不然只有令人悲嘆的命運。”

“和你一樣呢....咳..咳,我看得到哦。”Funey輕咳了幾下,“你一定可以和那個小男孩一樣得救的,你的命運還沒有完結。”

也許是在安慰我吧,明明自己的處境和我一樣,還是說通過分享這些希望來讓自己也不害怕?不過都無所謂了,她一定也很痛苦吧,晚上也聽見她呻吟了很多次。

她的床位是房間最陰暗的角落,據說是病的原因,陽光對她來說等同於世上最危險的兇器。

“Funey...”

我沒有用我的聲帶,只是單純地靠着吐氣說話,“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成為你的朋友.......”

從出生開始遍被丟棄在戰場,還真是...從來沒有主動去交過朋友呢,一直接受別人的恩惠,竟有過認為理所應當的時候...如果還有時間...真希望可以為誰做點什麼。

Funey那邊不再發出聲音,漸漸的,聽見均勻的呼吸聲,看來是睡著了。

時鐘轉動,太陽將山的影子枕於頭上,合著血紅的白雲一起下沉,風聲和埋葬月的那天一樣喧囂,無禮地掀開窗帘,吹進窗內,我胸前的水仙也被它捲入其中,飄飛着,滑向陽台。

花和我想得一樣呢,即使在凋謝前夕也想抓住最後一縷陽光。

...

那天,我做着最後一個夢,我成了一隻繭一樣的怪物,被關在玻璃罩里,胸口插着一根根血管,連着一台巨大的機器,發出嘈雜的嗡鳴與蒸汽排出的聲響,隱隱約約地看見「■■製造工廠」這樣的招牌。一名飄飛着淡藍色長發的女孩緩緩走來,捧着一束水仙,透過玻璃,用極度憂傷的目光看着我,眼睛裡的齒輪緩緩轉動。

就這樣四目對視着.....我看得很清楚,她在哭,我也不自覺地流淚,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哀傷,以至於先前的翁鳴都猶如世界的慟哭,是因為我的生命走到盡頭了嗎?還是...

女孩打開玻璃罩,慢慢的朝我靠近,我能聞到她身上奇怪的味道,藥草味里有股濃濃的花香.......

...她就是月么......

“離開我吧,我這種人只會為你帶來災難。”

....

我睜眼。夢結束了。還沒人來執行..安樂死。

沒來得及回味夢裡的話,因為更讓我在意的是正擁抱着我的女孩,她繞過插在我心臟的軟管,輕輕的摟着我的脖子,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哭泣。那朵被風吹走的花正躺在我的胸前。

“Fu.... Funey?”我有些驚訝,近一個月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靠得那麼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臟躍動,每一下,都觸動着我每一根敏感的神經,讓我瞳孔收縮,放大,收縮......

她慢慢抬起頭,漏出繃帶纏繞的半張臉,縫隙間可以隱約看見潰爛的傷口。

“幫你撿回來了哦...花。”她輕輕地說著,很勉強地笑着,藍色的長發泛着窗外的熒光。

...

“為什麼...”我很清楚這個病房的病人都是和我一樣幾乎不能動彈無可救藥的病人..為什麼......

下意識地看向陽台,月光灑過的地面全是零零碎碎的血跡... Funey是從自己的病床一點一點挪過去...

“為什麼...要這麼做?只為了幫我把花撿回來?”我看着她碧綠卻微微帶着一圈血絲的眼睛。

“我們是朋友啊,這點小事...”她微笑着,靜靜地看着我。

“花掉到地上沒關係的,不要勉強自己...那種花,無所謂...的。”我有些梗塞,不知道為什麼,夢裡的悲傷湧現出來。

難道我們活着就是罪嗎?

難道希望就是罪嗎?

......

咭ーーーーー

門緩緩打開,執行安樂死的醫生的影子折向邊框,他舉着針管,但看着我和Funey的一瞬間,手顫抖着,放了下來。

“Funey...你...”醫生把護目鏡和口罩取下,漏出了滿是鬍鬚,帶着一隻眼罩的臉。

屋內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風聲。

“你這麼想救他嗎?Funey...他對你來說是什麼?”醫生看了看地上狼藉的血跡,還是和平日一樣冷冷的語氣。

“第一個朋友。”Funey扶着我床邊的欄杆,我能感覺到她光是撐起來已經耗盡所有精力。

“是么,朋友...”醫生若有所思。

“...那如果我現在如尼爾斯所願把他殺了,你會怎麼樣?跟着自殺嗎?這是他自己選擇的命運,我覺得他可以接受。”醫生突然用着比以往更加冰冷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如果真要去做,他真的做得到。

“我會拼上性命去保護他,代替她承受一切,即使我會喪命,但如果尼爾斯可以活下去,這就足夠了。”Funey恢復了那種溫柔而有條不紊的語氣,但沒有絲毫猶豫,帶着一點堅毅,“而且這根本不是什麼選擇,命運留個尼爾斯的只是選擇死法的權利,太不公平了吧,很奇怪不是嗎?”

“......”醫生沉默着。

“......真不愧是月,一模一樣呢。”....他意味深長地說著,看向窗外的月亮,潔白,明亮,一塵不染。

“阻礙我前行的,必定失去之物,我會拋棄你,但請別誤會,我的心也飽經滄桑。”

醫生一邊唱着不知名的詩歌,一邊把安樂死的針管丟進專門的垃圾桶,然後向我走來,踩過泛着月光的血跡,輕輕抱起Funey...放回她的病床上。

月光下,我能看見她瘦弱的身體,像人偶一般弱小到令我心底一寒,腳踝處暴露在外的骨關節清晰可見,紫色黑色的線攪在一塊。

很難想象她究竟經歷過什麼,那樣傷痕纍纍的身體,她本是比我更加不幸的孩子,對愛過於敏感,也因此過於珍惜,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是個溫柔卻孤獨的人,明明是個比我更需要救助的人。

“從今以後,就是屬於你的故事了。”

...

那天夜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那個變成繭的夢,最終我長出藍色蝴蝶的翅膀,飛散於星空,只是再也尋不到那名為月的少女的蹤影,據說夢是世界的影子,如果可以在這樣的世界跨出一步,仰望星空,光如雨點般滴入眸中,我能觸及到的一切便得以延伸,直至無限......

朦朦朧朧中,只感到心臟被取出,然後胸腔被塞進去一台機器,在所有血管連上機器的一瞬間,全身一整昏厥。

“血包不...了,看來...此...止了。”耳朵傳來尖銳的鳴叫,只感覺身體瘋狂下墜,那份失重感另我眼前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15公斤的血...他身上的血已經被換了三遍了,還沒好嗎?”

“無法適配,這個取決於他了。”

“我的血...”愛麗絲的聲音...

“你的血也不行,沒用樣本風險太大了。”

“爸爸,我..可以。”

“Funey...我絕不把這樣的行為稱之為愛。”

“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今以後,就是我的故事了。”

.......

“成功了。”

成功了......

.......

水仙,枯萎,綻開,不需要水和陽光,就在我的血液中煥發生機,延伸,綻放,凋零,再次開放...

在眾人的目光下,我迎來了下一個黎明,那朵白色的水仙印着太陽的影子,搖曳於滿是花香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