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葬礼在夫妻两人共同的老家举办。那是一座远离滨海城的四线城市。滨海城的变化日新月异,哪怕只是离开一天,第二天城市也会陌生的像是一个全新的样子。而这座边陲小城却完全不一样。

从自己高中毕业以来,已经过了十二年了,杨柳穿着黑色西装,一边迎接着赶来吊唁的宾客一边想着。大学时,自己每年会两度回到这座城市中。工作后减少为一次。这座城市从未改变,十二年前它是什么样子,今天也一如既往。杨柳深信一句名言,唯一的不变就是改变本身。他变了很多,妻子也改变了很多——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她变成了骨灰盒里那摊冷冰冰的灰烬——这座小城却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副样子。长满了青苔的老旧的公寓楼没有拆除,已经生锈的健身器械上不见一人,公园里的人工湖上十年如一日地漂浮着水藻。

就连那些来吊唁的老家的同学们也是如此。杨柳看着正上香的男生若有所思地想着。他是中学老师的,五年前买了房子,然后就开始不思进取,每天只知道在朋友圈里晒娃,完全没考虑自己的职业规划。那个在一旁装模作样哭泣的女人也是,明明都三十岁了,还打扮得浓妆艳抹了。听说她是做“那种工作”的,画这种浓妆是想勾引男人吗,有这空不如先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啊啊,说起来他们都叫什么名字来着。杨柳烦躁地想着,这屋里一多半的人他都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杨柳心想,自己在滨海城打拼多年也算小有所成,妻子这么多年来就没有积攒下什么人脉呢?眼看着灵堂一屋里的人,都是两人高中、大学时共同的同学,工作以后交的朋友寥寥无几。若是自己死去,来的人应该不但比妻子多,更要比这些人更重量级吧。

“你有没有察觉,杨柳变了。”

“哪里变了?”

“他高中时天天和李长婷混在一起,大学里也每年放假都回来秀恩爱。但现在,他对长婷的死好像很……冷漠。”

“别瞎说,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外人瞎猜测什么。”

“哎,反正我感觉,他变了。只能说,大城市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对于来客之间的窃窃私语,杨柳充耳不闻,他眼前一亮,终于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妻子最好的朋友,曼珠沙迈着细小的步伐走到了自己面前,微微颔首以示哀悼。会场至少一半的男人看着她那一袭黑色束身长裙看直了眼。那位画着浓妆的女人敌意地看着那张虽然画着淡妆但仍显得精致典雅的面容。这就是他们同这些乡下土包子截然不同的地方,杨柳痛快地想,他们咋不断前进,不断精进自己,而这些逼仄城市里的市井小民只会浑浑噩噩渡过一生。

“你节哀,阿柳,”曼珠沙低声说,语气里的悲痛是掩盖不了的,“这一周以来筹办葬礼辛苦你了。”

“是啊,这一周太漫长。”杨柳没打算否定这一点。妻子由于车祸意外去世,这一周来他必须同保险公司交涉,告知岳父母妻子的死讯,代替已经六神无措的双方家长举行葬礼。可以说,这一周来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杨柳自问,作为一名丈夫,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论是妻子生前,或是妻子身后。

袅袅青烟从香炉中缓缓上升。曼珠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妻子的黑白遗像悬挂在墙壁上,遗像前是妻子的灵位——先室华氏长婷之灵位。这是按照她父母意愿置办的灵堂。杨柳冷静地想,妻子应该是不会喜欢这种灵堂吧?但很快,他就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谁会在三十岁这个年纪就想自己的身后事呢。

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曼珠沙竟然流泪了。与周围 那些人雷声大雨点小截然不同。两行清泪从曼珠沙眼角流淌出,在那张精致的脸蛋上留下了两行长长的泪痕。她睁开眼睛,用纸巾擦掉了眼泪,朝杨柳微微鞠躬,再一次:“您节哀。”

——也许该节哀的是你才对。妻子死后自己一次都没有哭过。别说哭过,连悲伤的情感都没能在心里停留过。拥有的全部感觉只是“啊,这个人死掉了啊”,仅此而已。

杨柳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会的。”

自然,他没有落泪。

按照老家的习俗,人死后必须守灵三天。前两天都由女方的亲戚守灵,最后一天杨柳决定亲自上阵。所幸他并不孤单,曼珠沙坚持留下来陪杨柳守灵。等到入夜后,灵堂里只剩下守灵人时,规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杨柳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些零嘴与夜宵,曼珠沙只是拿了几片口香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嘴里念念有词。

杨柳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地藏经》。”

杨柳有些愕然,他不知道曼珠沙竟然还信佛。

“不,我不信佛,只是,”听了杨柳的话后,曼珠沙看着李长婷的灵位,缓缓说,“如果做点什么,能让她在那边的世界好过一点,总是要去试试。”

原本想告诉她,是不存在死后的世界的。杨柳还是止住了话头。看着架势,丧妻的不是自己,反而是曼珠沙才对。一直到后半夜为止,曼珠沙都在低声念诵着经文。她睁开眼睛时,杨柳刚从门外走进,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给,醒醒脑,不然后半夜可熬不下去。”

谢过杨柳后,曼珠沙啜饮着咖啡。杨柳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一家的咖啡,但自己钟爱的那种小众的咖啡却又无法将经营范围触及到这座边陲小城。此时,曼珠沙突然问他:“你们公司给了你的多长时间的丧葬假?”

杨柳伸出一根手指。“一周?”曼珠沙猜测。“一个月。”杨柳像是炫耀似地说。

“哎?好夸张,”明显是她的语气更夸张,原来曼珠沙也会用这种应酬的语气说话,“你知道上次我们部门有个小姑娘,妈妈不幸去世了,去找主管请假时,主管那张臭脸。啧啧。别说一个月,就连一天的假期都想让她快去快回。”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想要争取特权,想要被人看得起,就得往上爬,”杨柳点了支烟,烟圈同香炉中的青烟一起呈螺旋上升着,“就说我吧,是单位的技术骨干,说不定很快就能升到管理层。对我这种人,领导自然得想办法让我留下。你知道张磊吗?”

“咱们那个大学同学?”

“他就不行,一天到晚只知道闷头工作画图,上个月,刚从医院检查出重度腰椎间盘突出。单位也知道他的情况,但就是吊着不辞退他。”

“哎?那单位不是白发工资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他得了病,工作量大幅度下降。我们这一行你也知道,是根据工作量来制定奖金的。基本工资少的吓人。张磊那家伙,没法工作以后,就凭基本工资,连水电费都交不起。过不了几周,就灰溜溜辞职跑路了。你说说看,像这种只知道下死力气原地踏步的人究竟有什么用。”

曼珠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杨柳问她:“说起来,你还不准备跳槽吗?”

“再等两个月吧,我不着急。”她自然是不着急,上个月曼珠沙刚取得了注册会计师资格,现在的她终于可以离开那所自己不喜欢的用作跳板的公司了。

“哎,上次我给你看的那个男生怎么样?”

“那个家里开连锁酒店的?挺不错的,有钱,人长得也不错。”

“他在追我,我想到他家的公司工作。”

“好事啊,恭喜,来,让我们以咖啡代酒,干一杯,就当庆祝你事业爱情双丰收。”

塑料制备碰撞在一起,灵堂前的蜡烛突然熄灭了。在电灯的映照下,这点微弱灯火的熄灭根本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杨柳看着曼珠沙由衷说,“我就是结婚太早,让自己事业收到阻碍。男人嘛,就该先以事业为重,我说这话可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没有,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曼珠沙说,她抬起手,亮出了手指上戴着的戒指,“好看吗,是他送给我的。如果我像你一样刚毕业就结婚,今天可就错失了这么优秀的男人了。”

“哈哈,你说的没错。”

过去他们都太年轻,太愚蠢。脑海里装满了诸如爱情之类的谎言,总以为只要两颗心在一起就可以长相厮守。现在杨柳却明白,爱情不过是一件消耗品,迟早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殆尽。唯有利益互换维持的关系才能长久。他很后悔当初同妻子结婚。不过现在纠错也不晚。他刚刚三十岁,事业正处在黄金时期。这一次,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带给自己足够多好处的女人——

电灯突然熄灭了。曼珠沙不由自主尖叫一声。“怎么回事,跳闸了吗?”杨柳站起来说,“你等一下,我去看下电路。”

“等一下,”曼珠沙尖着嗓子说,“我……我也去。”

毕竟是个女人,杨柳哑然失笑。他们走出房间,十几米外的电箱被好好封闭者。打开电箱,电路仍在好好运作。“怎么回事?”杨柳小声嘟囔着,又回到房间,他按了下电灯开关,电灯又打开了。

“什么啊,是谁把开关关上了。”

曼珠沙拽着杨柳的胳膊,战战兢兢地说:“是不是……有鬼?”

“怎么会,世界上哪可能有鬼。”他探出头去,大声喊着:“是谁在恶作剧?”声音在夜空中拉长,撞击到四方的墙壁上,回音在院落中回荡。“可能是开关松动了吧。”

话音未落,灵桌的桌下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曼珠沙脸已经吓白了,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杨柳小心翼翼一边走一边说:“是谁在哪?”他随手抄起什么东西用作防身,一点点放低身体,直到眼睛能看清低矮的灵桌下的空间为止。

一只肥硕的大花猫正拨弄着一只铁碗。

“什么啊,只是一只猫而已。”这杨柳才发现自己刚才随手拿起的“武器”是卷起来的报纸。曼珠沙更是松了一口气,身子跌坐在椅子里。

“别自己吓自己了,”杨柳笑着说,“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怎么能相信世界上有鬼呢。”曼珠沙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小时之后,她没有忍住陷入了沉沉地梦乡。杨柳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一个人走出房间外,点了支烟。

所以他们谁都没能发现,那只掉在桌子下的铁碗,凭空飞到了桌子上。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杨柳马不停蹄地乘坐高铁返回了自己的城市。曼珠沙与自己不同,她订了第二天的机票,这样她不但可以美美睡一觉,还能故地重游。自己则不同。坐到商务座的座椅上,杨柳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了工作中要用的图纸、资料。虽然院长跟他说新项目的招标工作仍需要数月的时间,杨柳却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他戴上耳机,耳机里没有放音乐,这样就可以避免周围有那种自来熟的中年人跟自己搭话。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经历。身子逐渐陷入柔软的座椅里,意识越来越模糊。经历了一夜的守灵,杨柳早已经昏昏欲睡了。在头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杨柳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旁边的人皱着眉头看着他,因为他发出了雷一般的鼾声。只不过看到他皱的像打了结的绳子一样的眉头后,邻座的乘客决定不去多管闲事。

人在疲劳睡眠时往往很少做梦。杨柳更是如此。数年如一日的高强工作让他早就忘了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但现在,在这趟高铁上,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没有画面,一片漆黑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杨——”

杨?是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吗?

“杨——”

想去寻找呼唤自己名字的人,但周围黑的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

“先生您好。”

杨柳从梦中惊醒过来。穿着品红色制服的乘务员双手交叠,言笑晏晏地说:“请出示下您的车票。”杨柳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从口袋中取出了车票。乘务员确认后就离开了,杨柳将车票重新收起。

“哥们,哥们,”邻座的男人凑过来,猥琐地笑着说,“做噩梦了吗?你刚才一直说,谁在叫我,谁在叫我?”

“是啊,抱歉,吵到你了。”

“没事,我——”

在男人进一步打探自己的隐私前,杨柳重新戴上耳机,头靠在玻璃窗旁闭目养神,刚刚小睡一觉后,他无法入睡了。脑海中却仍是回荡着梦中的声音。

“——柳”

无比亲切、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纵使杨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那是谁的声音,他甚至连自己为何会在意那声音都不清楚。

下车离开车站到家里仍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等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修长的影子在昏黄的日光下不断变换着长度。他有些抱怨岳父母多事,硬要将妻子的葬礼办在故乡那座小城。如果葬礼是在滨海城,拿自己根本不需要将一周的宝贵时间浪费在这种形式主义的事情上。双腿不断变换位置,杨柳甚至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两人相撞后,杨柳第一反应就是道歉。

“抱歉,我在想事情。”

“没事没事,哎?你不是20栋那个杨柳吗?你回来了?”

看着男人陌生的脸,杨柳尴尬地笑了笑:“你是?”

男人用手指着自己,说:“我啊,18栋的小张啊,张衡久,你妻子不久前还给我家送过你们老家寄来的石榴,你忘了?”

妻子总是喜欢做这种事。她总喜欢将时间浪费在同身边的人交往上。杨柳一直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他正为了升职加薪辛苦工作的时候,妻子竟然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自己的事业毫不相关的垃圾人身上。

“你妻子的事情我听说,您请节哀。”

“我会的。”

“真可怜啊,明明是那么美丽温柔的一个人,竟然因为车祸……您一定很难过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我会的。”

杨柳对这个自称小张的人根本没有一点印象。他也对妻子会跟这个人有交集的理由漠不关心。简单寒暄几句后,他就找理由抽身而去。

——就因为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妻子最后才只能当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杨柳惋惜地想。他记得,妻子大学毕业时还是相当有才能的。就因为踌躇不前,妻子才会如此浪费自己的才能,变成了一个平庸的黄脸婆。

说起来,妻子的才能究竟是什么来着?算了,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自己早就忘记了。无足轻重的记忆不足以占用自己宝贵的大脑资源。

杨柳这样想着,用钥匙打开了家中的房门。房间内一片狼藉,餐桌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厨房的垃圾桶被黑色的垃圾袋簇拥着,床铺上满是自己取出来却懒得放回去的衣服。他打开冰箱,里面只有自己买好的成沓的啤酒。他者才意识到,妻子已经死掉了,没人会给他收拾家务,会给他做好饭菜。

那个女人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杨柳坐到电脑前,点了支烟,一边熟练打开工作资料一边冷静地想。没有个人事业的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只能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讨好男人。不管是自己的妻子也好,部门里经理、院长等人的妻子也好。那些女人只是靠丈夫赚来的钱每天和其他名媛花天酒地并美其名曰社交罢了。如果不是她们的爹妈,谁会去娶那种酒囊饭袋一样的女人。

“好痛!”杨柳的后脑勺突然传来疼痛感。他转过头,身后自然是空无一人,一个塑料饭盒正躺在自己脚底下。杨柳捡起了饭盒,又朝四周看了看。

“不可能有人吧。”他苦笑了一声,躺在电脑椅上。本想临睡前再多看会资料,但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连洗漱都懒得做,杨柳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了床上。斑驳的月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起舞。房间里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看向墙壁。妻子已经不在了,另一个房间里自然也就没人了。虽然往常有人和没人也差不多,但第一次意识到这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是会感觉到很寂寞。真是狭窄啊。在这座城市里,100多平的公寓已经大到足以让很多人奋斗终生,却又小到填不满一个人的内心。

轻微的鼾声响起。塑料饭盒从空中浮了起来,颠簸着移动到杨柳脑袋的正上方,高高升起,迟疑片刻,落回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第二天杨柳一直睡到了下午,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家政公司预约保洁阿姨。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忍受像猪圈一样的房间了。预约完成后,他打开衣柜,将妻子残留下来的一些衣服统统打包。在上班前的这一周内,他必须让妻子的痕迹从家中完全消失。

第一步就是处理那些明显的女装、化妆品。化妆品他直接丢到了垃圾桶里,至于衣服,则打包好。对女人来说,只有两大包衣服可以称得上是简朴了。杨柳提着袋子出了门。

在小区不远处有一家公益组织的站点,杨柳时常会看到有男男女女向那些自己永远不会踏足的地方捐赠着生活中的“废弃物”,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他将衣服甩到了柜台上,对接待员小姐说:“您好,我想将这些衣服捐出去。”

打开袋子,接待小姐挑了挑眉。她捻起了一件暴露的晚礼服,问:“先生,我们的捐赠目标是偏远山区的孩子,您确定要捐献这些衣服吗?”

“当然了,”杨柳大言不惭地说,“孩子们也会长大,让他们提前见识一下都市丽人的打扮如何呢?”

接待小姐对杨柳的厚颜无耻哑口无言,她愤愤地将衣服重新打包收好,还必须面带微笑地对杨柳说:“十分感谢您献出的爱心,您可以随时登陆本组织的官方网站对您捐献出的物资进行追踪。”

杨柳笑嘻嘻地说:“不必了,我信得过你们。”这就是他喜欢滨海城的原因,这座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永远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没人会对其他人的品格妄下断言,因为大家都深谙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圣人。在老家那座点根烟都能让烟雾飘满全城的小城,一家男人或女人出了轨,足以让全城津津乐道三天。在滨海城,大家却对人的道德要求降到了最低。

接下来他要去超市,购置一些生活用品。正准备拔腿离开,突然一个女声叫住了他。“啊,柳哥。”穿着橘色开襟毛衣与黑色棉袜的年轻女人蹦跳着跑到自己身边,毫不避嫌地抓住她的手,说:“你从老家回来了,葬礼还顺利吗?”

“好久不见,晓凤。”陈晓凤是住在自己家楼下的大四学生。在她大二那一年,刚刚搬进公寓里时,妻子曾经帮过她不小的忙。从那时起,她就经常跟妻子待在一起。后来大三那年暑假,曾经到杨柳的公司实习,时常缠着杨柳,柳哥长柳哥短的叫个不停。她的那点小心思,杨柳心知肚明。他始终跟陈晓风保持着距离,希望陈晓风知难而退,但她一直装傻充愣。

“柳哥你也来捐东西吗?”

恰逢接待小姐正将那件暴露的晚礼服打包,他不动声色地挡在柜台前,点了点头。陈晓风立刻做出了崇拜的表情:“柳哥真是有爱心啊。”

“我要去正泰广场买几件衣服,就先走了。”

杨柳急于脱身,陈晓风却没打算放过他,追上他说:“我正好也要去一趟正泰广场,不如让我帮你挑几件衣服如何?我可是当初校园选美的季军,相信我的品位吗?”

若妻子还活着,杨柳应该拒绝。可惜,男人都有虚荣心。更何况,如果妻子还活着,陈晓风也不会主动提出跟自己逛街。现在妻子死了,平衡已经被打破了。

跟陈晓风在一起会让杨柳回忆起年轻时的岁月。曾经他也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可以陪女孩压马路,看着那些有着鲜艳颜色的衣着穿在充满了青春与朝气的肉体上。陈晓风简直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衣架,刚换上衣服不久,就立刻要试另一套。在杨柳眼中,那些衣服没有本质的区别,重要的是人。每次陈晓风从试衣间总走出时,马尾辫总是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跃动,那一身的学生气是用任何衣服都无法掩盖的,也是经历过工作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回的特质。在杨柳看来,这才是陈晓风显得分外迷人的缘由。

原本杨柳只打算买自己的衣服,两个小时过去了,陈晓风手上已经提了大包小包,杨柳才终于开始选择自己的要买的衣服。一套干净的西装,几件休闲服、运动裤。他所在的设计单位对着装没有具体的要求,杨柳更倾向于买那些能让自己穿的舒适的衣物。

“哎?柳哥你就只买这些吗?足够吗?”陈晓风盯着杨柳手中的袋子说,她开玩笑的说,“柳哥你的品位可不怎么样。我们学校里的男生都不这么穿了。只有那些中年油腻男才这么穿。”

“我的确已经到了中年了。”杨柳淡淡地说。

“但不油腻,”陈晓风赶紧说,“你是那种……有气质的中年人,没有发胖,说话彬彬有礼,更不会对我动手动脚,就跟陈道明一样。”

一边在心里吐槽自己应该没有那么老吧,杨柳一边想,陈晓风果然是一个天真的学生。她只是没有见过自己的另一面。如果工作有需要。他也可以曲意逢迎,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对着其他女人讲些会逗大家开心的荤段子。之所以自己在她面前表现的这么文质彬彬,单纯因为没有必要。

陈晓风跑到杨柳面前,弯腰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回家还有其他事。”

“干嘛那么急!”陈晓风嘟着嘴说,“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夕阳西下,柔和的日光将陈晓风的影子拖长。她在前面走着,杨柳在后面跟着。摇曳的影子仿佛点燃的烛火一般。“喂,”陈晓风没有回头,问,“我这一年里,从实习开始,一直缠着你。我觉得,我暗示的已经足够明显了。原本我想,你和嫂子郎才女貌,我只是一个学生,有什么机会呢。但现在——”

杨柳打断了她的话:“我都明白,一直都明白。我对你,在我妻子生前身后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陈晓风故作轻松地问,但语气里的哭腔是掩饰不了的,“是因为我是学生吗?还是因为我不够优秀,配不上你。”

“介于二者之间吧,”长痛不如短痛,杨柳决定实话实话,“因为我们之间在一起,对彼此没有任何好处。”

陈晓风转过了脸,眼眶里的泪花憋了回去。“好处?”她用不可置信的声音说。

“是啊,如果跟你在一起,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工作机会,可以了解到行业的前景,可以少走很多年的弯路。但我从你身上,抱歉,我不是一个好色的人,什么都获得不了。我这话说得很残酷,但这社会就是这样。只有彼此之间索取与回报对等的婚姻关系才能长久。”

“你……真的爱过嫂子吗?”

杨柳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更加认真地回答说:“那种事,根本就无关紧要吧,只有你们学生才会在乎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

他的脸上挨了结结实实一耳光。陈晓风离开的时候只有满腔的怒气。他抚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松了口气。至少,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

在家门口,杨柳看到保洁阿姨站在那,手上还戴着手套,抓着拖把。门打开着,不停朝门内探头。杨柳走上前,问:“你在门口站着干嘛?”

保洁阿姨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哎哟,你终于回来了,我跟你讲,你家里闹鬼了!”

杨柳哭笑不得:“阿姨,就算你想坐地起价加钱也找点好的借口,这世界上哪有鬼?”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说话。阿姨我做这一行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过坐地起价的事情。是你家里啊,真闹鬼了,”保洁阿姨脱下手套,将拖把扔到门内,拍着大腿说,“总之,这工作啊,我不干了。你自己申请退款,爱让谁来让谁来吧。”没等杨柳挽留,她就带齐工具蹭蹭蹭逃离了现场,速度之快就像门内真有鬼一样。

“神经病,还闹鬼了,我看就是想加钱又怕被投诉的新手。”杨柳走进屋子,扫视四周,他得承认,房间倒是打扫的很干净,可以说是纤尘不染,地板能倒映出自己的倒影,垃圾已经被丢掉了,阳台的洗衣机还在运作着,就连不知道被自己丢到哪里去的茶具,都好好悬浮在桌子上——

等一下,悬浮?

杨柳三步并两步走到茶具前,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用手指戳了一下茶具。茶具纹丝不动。手指沿着茶杯向下,他摸到了“什么”。

冰冷,潮湿,坚硬,像是寒冬腊月里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冰块。在他手接触到那看不见的物体时,空气中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杨~柳~”

“啊!”这一声尖叫来自于杨柳,“鬼啊!”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茶杯浮在空中慢悠悠尾随着自己。他跑到电梯前,拼命拍打着开门键。有人点了点自己的肩膀。杨柳回过头,茶杯靠在他的鼻头上。

“杨~柳~”

“啊!”杨柳跌倒在地上,打了个滚,来不及等电梯,顺着楼梯朝下跑去。而另一边,电梯门打开后,茶杯不急不慢飘了进来。电梯内只有一个学生,背着书包,眼睛盯着手机,全然无视漂浮在空中的茶杯。楼层显示为“1”时,他低着头走出去,还撞到了茶杯。

“到这儿……就……就追不到了。”杨柳一路小跑跑出了小区,他扶在路边的树上,不停喘着粗气。回头看,果不其然,茶杯已经消失了。在11月的冷天里,杨柳脱下了外套,擦了下额头上因为奔跑和恐慌出的汗。

然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需要回头,因为那声音如影随形。

“别~急~着~跑~啊~”

……继续跑吧。

跑着跑着,杨柳突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说话的腔调也是恶作剧一般的腔调。但他确实没看到端着茶杯的人是谁。而且,接触到那人的触感,自己是不会忘记的。

寒冷沿着他的皮肤,一直沁入到内心的最深处,寒意随机自脊柱向四周发散,充斥着自己的全身。单单只是接触,自己就仿佛再也不想笑了。

“等~等~我~”

杨柳彻底崩溃了。他一直跑到了小区旁的一座公园。路灯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坏掉了。黑夜中,四周连一个行人都没有,连月光都无法从云层见透过。精疲力尽的杨柳瘫倒在地上,背靠着座椅。身心俱疲的他看着空中那静静漂浮地茶杯,自暴自弃地说:“我放弃了,要杀要剐就随你的便好啦。”

什么都没发生。那个看不见的“物体”没有伤害自己,也没有再说话。杨柳听到了怪异的声音——那是人在努力憋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现在的你这么经不起开玩笑了。”

杨柳突然记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起了一阵风,阴云渐渐飘散。清丽而又皎洁的月光终于照射了下来。一束和煦的光线宛如舞台上的探照灯照亮了这一米见方的所在。少女的身形在月光的映照下逐渐显现出来。先是一双厚底的杏色的凉鞋,然后是黑色的过膝袜,遮挡住修长大腿的是不短不长的格子裙,款式过时的校服松松垮垮系在腰间,白色衬衣开了扣,套在黑色吊带衫外,勾勒出她傲人的胸围。少女已经笑弯了腰,露出了两颗可爱的虎牙。棕色的齐肩短发发尾烫了个卷儿。

她的双脚飘离地面,手上还拿着那个茶杯,笑的用力了些,茶杯从手中脱落。杨柳接住了茶杯。

少女终于抬起了头,学生气的脸颊上不需要化妆,也足以配的上“美人”这两个称呼。“真是抱歉啊,小六,”少女的话语中扔带有笑意,“总觉得自己变成这幅样子,不去戏弄一下你就不开心。”

杨柳记起了少女的身份。尽管充满了违和感,那张脸,他绝不会认错。七年前,自己与有着那张脸的女人结婚。

“李长婷?”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少女的名字——也是他妻子的名字。

“没错,”李长婷言笑晏晏地说,“可爱的少女李长婷,变成鬼魂从地府回来咯!”

她透明的身体漂浮在空中,向杨柳昭示着自己所言非虚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