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葬禮在夫妻兩人共同的老家舉辦。那是一座遠離濱海城的四線城市。濱海城的變化日新月異,哪怕只是離開一天,第二天城市也會陌生的像是一個全新的樣子。而這座邊陲小城卻完全不一樣。
從自己高中畢業以來,已經過了十二年了,楊柳穿着黑色西裝,一邊迎接着趕來弔唁的賓客一邊想着。大學時,自己每年會兩度回到這座城市中。工作后減少為一次。這座城市從未改變,十二年前它是什麼樣子,今天也一如既往。楊柳深信一句名言,唯一的不變就是改變本身。他變了很多,妻子也改變了很多——其中最大的改變就是她變成了骨灰盒裡那攤冷冰冰的灰燼——這座小城卻還是他離開時的那副樣子。長滿了青苔的老舊的公寓樓沒有拆除,已經生鏽的健身器械上不見一人,公園裡的人工湖上十年如一日地漂浮着水藻。
就連那些來弔唁的老家的同學們也是如此。楊柳看着正上香的男生若有所思地想着。他是中學老師的,五年前買了房子,然後就開始不思進取,每天只知道在朋友圈裡曬娃,完全沒考慮自己的職業規劃。那個在一旁裝模作樣哭泣的女人也是,明明都三十歲了,還打扮得濃妝艷抹了。聽說她是做“那種工作”的,畫這種濃妝是想勾引男人嗎,有這空不如先去找一份正經工作。
——啊啊,說起來他們都叫什麼名字來着。楊柳煩躁地想着,這屋裡一多半的人他都忘記叫什麼名字了。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楊柳心想,自己在濱海城打拚多年也算小有所成,妻子這麼多年來就沒有積攢下什麼人脈呢?眼看着靈堂一屋裡的人,都是兩人高中、大學時共同的同學,工作以後交的朋友寥寥無幾。若是自己死去,來的人應該不但比妻子多,更要比這些人更重量級吧。
“你有沒有察覺,楊柳變了。”
“哪裡變了?”
“他高中時天天和李長婷混在一起,大學裡也每年放假都回來秀恩愛。但現在,他對長婷的死好像很……冷漠。”
“別瞎說,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外人瞎猜測什麼。”
“哎,反正我感覺,他變了。只能說,大城市真的會改變一個人。”
對於來客之間的竊竊私語,楊柳充耳不聞,他眼前一亮,終於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妻子最好的朋友,曼珠沙邁着細小的步伐走到了自己面前,微微頷首以示哀悼。會場至少一半的男人看着她那一襲黑色束身長裙看直了眼。那位畫著濃妝的女人敵意地看着那張雖然畫著淡妝但仍顯得精緻典雅的面容。這就是他們同這些鄉下土包子截然不同的地方,楊柳痛快地想,他們咋不斷前進,不斷精進自己,而這些逼仄城市裡的市井小民只會渾渾噩噩渡過一生。
“你節哀,阿柳,”曼珠沙低聲說,語氣里的悲痛是掩蓋不了的,“這一周以來籌辦葬禮辛苦你了。”
“是啊,這一周太漫長。”楊柳沒打算否定這一點。妻子由於車禍意外去世,這一周來他必須同保險公司交涉,告知岳父母妻子的死訊,代替已經六神無措的雙方家長舉行葬禮。可以說,這一周來他幾乎沒怎麼合過眼。楊柳自問,作為一名丈夫,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不論是妻子生前,或是妻子身後。
裊裊青煙從香爐中緩緩上升。曼珠沙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妻子的黑白遺像懸掛在牆壁上,遺像前是妻子的靈位——先室華氏長婷之靈位。這是按照她父母意願置辦的靈堂。楊柳冷靜地想,妻子應該是不會喜歡這種靈堂吧?但很快,他就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誰會在三十歲這個年紀就想自己的身後事呢。
就在這時,他驚訝地發現,曼珠沙竟然流淚了。與周圍 那些人雷聲大雨點小截然不同。兩行清淚從曼珠沙眼角流淌出,在那張精緻的臉蛋上留下了兩行長長的淚痕。她睜開眼睛,用紙巾擦掉了眼淚,朝楊柳微微鞠躬,再一次:“您節哀。”
——也許該節哀的是你才對。妻子死後自己一次都沒有哭過。別說哭過,連悲傷的情感都沒能在心裡停留過。擁有的全部感覺只是“啊,這個人死掉了啊”,僅此而已。
楊柳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會的。”
自然,他沒有落淚。
按照老家的習俗,人死後必須守靈三天。前兩天都由女方的親戚守靈,最後一天楊柳決定親自上陣。所幸他並不孤單,曼珠沙堅持留下來陪楊柳守靈。等到入夜後,靈堂里只剩下守靈人時,規矩就顯得不那麼重要。楊柳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一些零嘴與夜宵,曼珠沙只是拿了幾片口香糖,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嘴裡念念有詞。
楊柳好奇地問:“你在念什麼?”
“《地藏經》。”
楊柳有些愕然,他不知道曼珠沙竟然還信佛。
“不,我不信佛,只是,”聽了楊柳的話后,曼珠沙看着李長婷的靈位,緩緩說,“如果做點什麼,能讓她在那邊的世界好過一點,總是要去試試。”
原本想告訴她,是不存在死後的世界的。楊柳還是止住了話頭。看着架勢,喪妻的不是自己,反而是曼珠沙才對。一直到後半夜為止,曼珠沙都在低聲念誦着經文。她睜開眼睛時,楊柳剛從門外走進,手裡端着兩杯咖啡。
“給,醒醒腦,不然後半夜可熬不下去。”
謝過楊柳后,曼珠沙啜飲着咖啡。楊柳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這一家的咖啡,但自己鍾愛的那種小眾的咖啡卻又無法將經營範圍觸及到這座邊陲小城。此時,曼珠沙突然問他:“你們公司給了你的多長時間的喪葬假?”
楊柳伸出一根手指。“一周?”曼珠沙猜測。“一個月。”楊柳像是炫耀似地說。
“哎?好誇張,”明顯是她的語氣更誇張,原來曼珠沙也會用這種應酬的語氣說話,“你知道上次我們部門有個小姑娘,媽媽不幸去世了,去找主管請假時,主管那張臭臉。嘖嘖。別說一個月,就連一天的假期都想讓她快去快回。”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想要爭取特權,想要被人看得起,就得往上爬,”楊柳點了支煙,煙圈同香爐中的青煙一起呈螺旋上升着,“就說我吧,是單位的技術骨幹,說不定很快就能升到管理層。對我這種人,領導自然得想辦法讓我留下。你知道張磊嗎?”
“咱們那個大學同學?”
“他就不行,一天到晚只知道悶頭工作畫圖,上個月,剛從醫院檢查出重度腰椎間盤突出。單位也知道他的情況,但就是吊著不辭退他。”
“哎?那單位不是白髮工資嗎?”
“哪有這麼好的事啊。他得了病,工作量大幅度下降。我們這一行你也知道,是根據工作量來制定獎金的。基本工資少的嚇人。張磊那傢伙,沒法工作以後,就憑基本工資,連水電費都交不起。過不了幾周,就灰溜溜辭職跑路了。你說說看,像這種只知道下死力氣原地踏步的人究竟有什麼用。”
曼珠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楊柳問她:“說起來,你還不準備跳槽嗎?”
“再等兩個月吧,我不着急。”她自然是不着急,上個月曼珠沙剛取得了註冊會計師資格,現在的她終於可以離開那所自己不喜歡的用作跳板的公司了。
“哎,上次我給你看的那個男生怎麼樣?”
“那個家裡開連鎖酒店的?挺不錯的,有錢,人長得也不錯。”
“他在追我,我想到他家的公司工作。”
“好事啊,恭喜,來,讓我們以咖啡代酒,干一杯,就當慶祝你事業愛情雙豐收。”
塑料製備碰撞在一起,靈堂前的蠟燭突然熄滅了。在電燈的映照下,這點微弱燈火的熄滅根本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楊柳看着曼珠沙由衷說,“我就是結婚太早,讓自己事業收到阻礙。男人嘛,就該先以事業為重,我說這話可沒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沒有,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曼珠沙說,她抬起手,亮出了手指上戴着的戒指,“好看嗎,是他送給我的。如果我像你一樣剛畢業就結婚,今天可就錯失了這麼優秀的男人了。”
“哈哈,你說的沒錯。”
過去他們都太年輕,太愚蠢。腦海里裝滿了諸如愛情之類的謊言,總以為只要兩顆心在一起就可以長相廝守。現在楊柳卻明白,愛情不過是一件消耗品,遲早會隨着歲月的流逝消磨殆盡。唯有利益互換維持的關係才能長久。他很後悔當初同妻子結婚。不過現在糾錯也不晚。他剛剛三十歲,事業正處在黃金時期。這一次,他必須要找到一個能帶給自己足夠多好處的女人——
電燈突然熄滅了。曼珠沙不由自主尖叫一聲。“怎麼回事,跳閘了嗎?”楊柳站起來說,“你等一下,我去看下電路。”
“等一下,”曼珠沙尖着嗓子說,“我……我也去。”
畢竟是個女人,楊柳啞然失笑。他們走出房間,十幾米外的電箱被好好封閉者。打開電箱,電路仍在好好運作。“怎麼回事?”楊柳小聲嘟囔着,又回到房間,他按了下電燈開關,電燈又打開了。
“什麼啊,是誰把開關關上了。”
曼珠沙拽着楊柳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說:“是不是……有鬼?”
“怎麼會,世界上哪可能有鬼。”他探出頭去,大聲喊着:“是誰在惡作劇?”聲音在夜空中拉長,撞擊到四方的牆壁上,迴音在院落中回蕩。“可能是開關鬆動了吧。”
話音未落,靈桌的桌下就傳來了叮叮噹噹的聲響。曼珠沙臉已經嚇白了,牙關緊咬說不出話來。楊柳小心翼翼一邊走一邊說:“是誰在哪?”他隨手抄起什麼東西用作防身,一點點放低身體,直到眼睛能看清低矮的靈桌下的空間為止。
一隻肥碩的大花貓正撥弄着一隻鐵碗。
“什麼啊,只是一隻貓而已。”這楊柳才發現自己剛才隨手拿起的“武器”是捲起來的報紙。曼珠沙更是鬆了一口氣,身子跌坐在椅子里。
“別自己嚇自己了,”楊柳笑着說,“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怎麼能相信世界上有鬼呢。”曼珠沙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一個小時之後,她沒有忍住陷入了沉沉地夢鄉。楊柳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一個人走出房間外,點了支煙。
所以他們誰都沒能發現,那隻掉在桌子下的鐵碗,憑空飛到了桌子上。
葬禮結束的第二天,楊柳馬不停蹄地乘坐高鐵返回了自己的城市。曼珠沙與自己不同,她訂了第二天的機票,這樣她不但可以美美睡一覺,還能故地重遊。自己則不同。坐到商務座的座椅上,楊柳的腦海中已經開始浮現了工作中要用的圖紙、資料。雖然院長跟他說新項目的招標工作仍需要數月的時間,楊柳卻不想讓自己閑下來。他戴上耳機,耳機里沒有放音樂,這樣就可以避免周圍有那種自來熟的中年人跟自己搭話。
然而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經歷。身子逐漸陷入柔軟的座椅里,意識越來越模糊。經歷了一夜的守靈,楊柳早已經昏昏欲睡了。在頭點到第三下的時候,楊柳靠在座椅上睡著了。旁邊的人皺着眉頭看着他,因為他發出了雷一般的鼾聲。只不過看到他皺的像打了結的繩子一樣的眉頭后,鄰座的乘客決定不去多管閑事。
人在疲勞睡眠時往往很少做夢。楊柳更是如此。數年如一日的高強工作讓他早就忘了上次做夢是什麼時候。但現在,在這趟高鐵上,他突然做了一個夢。沒有畫面,一片漆黑中,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楊——”
楊?是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嗎?
“楊——”
想去尋找呼喚自己名字的人,但周圍黑的他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
“先生您好。”
楊柳從夢中驚醒過來。穿着品紅色制服的乘務員雙手交疊,言笑晏晏地說:“請出示下您的車票。”楊柳揉捏着自己的太陽穴,從口袋中取出了車票。乘務員確認后就離開了,楊柳將車票重新收起。
“哥們,哥們,”鄰座的男人湊過來,猥瑣地笑着說,“做噩夢了嗎?你剛才一直說,誰在叫我,誰在叫我?”
“是啊,抱歉,吵到你了。”
“沒事,我——”
在男人進一步打探自己的隱私前,楊柳重新戴上耳機,頭靠在玻璃窗旁閉目養神,剛剛小睡一覺后,他無法入睡了。腦海中卻仍是回蕩着夢中的聲音。
“——柳”
無比親切、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縱使楊柳絞盡腦汁,也想不通那是誰的聲音,他甚至連自己為何會在意那聲音都不清楚。
下車離開車站到家裡仍有半個小時的路程。等到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了。修長的影子在昏黃的日光下不斷變換着長度。他有些抱怨岳父母多事,硬要將妻子的葬禮辦在故鄉那座小城。如果葬禮是在濱海城,拿自己根本不需要將一周的寶貴時間浪費在這種形式主義的事情上。雙腿不斷變換位置,楊柳甚至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人。兩人相撞后,楊柳第一反應就是道歉。
“抱歉,我在想事情。”
“沒事沒事,哎?你不是20棟那個楊柳嗎?你回來了?”
看着男人陌生的臉,楊柳尷尬地笑了笑:“你是?”
男人用手指着自己,說:“我啊,18棟的小張啊,張衡久,你妻子不久前還給我家送過你們老家寄來的石榴,你忘了?”
妻子總是喜歡做這種事。她總喜歡將時間浪費在同身邊的人交往上。楊柳一直對這種行為嗤之以鼻。他正為了升職加薪辛苦工作的時候,妻子竟然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和自己的事業毫不相關的垃圾人身上。
“你妻子的事情我聽說,您請節哀。”
“我會的。”
“真可憐啊,明明是那麼美麗溫柔的一個人,竟然因為車禍……您一定很難過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
“我會的。”
楊柳對這個自稱小張的人根本沒有一點印象。他也對妻子會跟這個人有交集的理由漠不關心。簡單寒暄幾句后,他就找理由抽身而去。
——就因為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妻子最後才只能當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楊柳惋惜地想。他記得,妻子大學畢業時還是相當有才能的。就因為躊躇不前,妻子才會如此浪費自己的才能,變成了一個平庸的黃臉婆。
說起來,妻子的才能究竟是什麼來着?算了,那已經是很久遠之前的事情了,自己早就忘記了。無足輕重的記憶不足以佔用自己寶貴的大腦資源。
楊柳這樣想着,用鑰匙打開了家中的房門。房間內一片狼藉,餐桌上堆滿了外賣盒子,廚房的垃圾桶被黑色的垃圾袋簇擁着,床鋪上滿是自己取出來卻懶得放回去的衣服。他打開冰箱,裡面只有自己買好的成沓的啤酒。他者才意識到,妻子已經死掉了,沒人會給他收拾家務,會給他做好飯菜。
那個女人也就只有這點用處了,楊柳坐到電腦前,點了支煙,一邊熟練打開工作資料一邊冷靜地想。沒有個人事業的女人不過是男人的附屬品,只能做些無關緊要的工作討好男人。不管是自己的妻子也好,部門裡經理、院長等人的妻子也好。那些女人只是靠丈夫賺來的錢每天和其他名媛花天酒地並美其名曰社交罷了。如果不是她們的爹媽,誰會去娶那種酒囊飯袋一樣的女人。
“好痛!”楊柳的後腦勺突然傳來疼痛感。他轉過頭,身後自然是空無一人,一個塑料飯盒正躺在自己腳底下。楊柳撿起了飯盒,又朝四周看了看。
“不可能有人吧。”他苦笑了一聲,躺在電腦椅上。本想臨睡前再多看會資料,但現在看來,自己實在是太累了。“還是早點休息吧。”連洗漱都懶得做,楊柳拖着疲憊的身軀倒在了床上。斑駁的月光透過窗帘在地板上起舞。房間里安靜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抬起頭,看向牆壁。妻子已經不在了,另一個房間里自然也就沒人了。雖然往常有人和沒人也差不多,但第一次意識到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是會感覺到很寂寞。真是狹窄啊。在這座城市裡,100多平的公寓已經大到足以讓很多人奮鬥終生,卻又小到填不滿一個人的內心。
輕微的鼾聲響起。塑料飯盒從空中浮了起來,顛簸着移動到楊柳腦袋的正上方,高高升起,遲疑片刻,落回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第二天楊柳一直睡到了下午,他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家政公司預約保潔阿姨。就算是他,也沒辦法忍受像豬圈一樣的房間了。預約完成後,他打開衣櫃,將妻子殘留下來的一些衣服統統打包。在上班前的這一周內,他必須讓妻子的痕迹從家中完全消失。
第一步就是處理那些明顯的女裝、化妝品。化妝品他直接丟到了垃圾桶里,至於衣服,則打包好。對女人來說,只有兩大包衣服可以稱得上是簡樸了。楊柳提着袋子出了門。
在小區不遠處有一家公益組織的站點,楊柳時常會看到有男男女女向那些自己永遠不會踏足的地方捐贈着生活中的“廢棄物”,就像他現在做的一樣。他將衣服甩到了櫃檯上,對接待員小姐說:“您好,我想將這些衣服捐出去。”
打開袋子,接待小姐挑了挑眉。她捻起了一件暴露的晚禮服,問:“先生,我們的捐贈目標是偏遠山區的孩子,您確定要捐獻這些衣服嗎?”
“當然了,”楊柳大言不慚地說,“孩子們也會長大,讓他們提前見識一下都市麗人的打扮如何呢?”
接待小姐對楊柳的厚顏無恥啞口無言,她憤憤地將衣服重新打包收好,還必須面帶微笑地對楊柳說:“十分感謝您獻出的愛心,您可以隨時登陸本組織的官方網站對您捐獻出的物資進行追蹤。”
楊柳笑嘻嘻地說:“不必了,我信得過你們。”這就是他喜歡濱海城的原因,這座城市中人與人之間永遠保持着安全的距離。沒人會對其他人的品格妄下斷言,因為大家都深諳一個不言自明的真理,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聖人。在老家那座點根煙都能讓煙霧飄滿全城的小城,一家男人或女人出了軌,足以讓全城津津樂道三天。在濱海城,大家卻對人的道德要求降到了最低。
接下來他要去超市,購置一些生活用品。正準備拔腿離開,突然一個女聲叫住了他。“啊,柳哥。”穿着橘色開襟毛衣與黑色棉襪的年輕女人蹦跳着跑到自己身邊,毫不避嫌地抓住她的手,說:“你從老家回來了,葬禮還順利嗎?”
“好久不見,曉鳳。”陳曉鳳是住在自己家樓下的大四學生。在她大二那一年,剛剛搬進公寓里時,妻子曾經幫過她不小的忙。從那時起,她就經常跟妻子待在一起。後來大三那年暑假,曾經到楊柳的公司實習,時常纏着楊柳,柳哥長柳哥短的叫個不停。她的那點小心思,楊柳心知肚明。他始終跟陳曉風保持着距離,希望陳曉風知難而退,但她一直裝傻充愣。
“柳哥你也來捐東西嗎?”
恰逢接待小姐正將那件暴露的晚禮服打包,他不動聲色地擋在櫃檯前,點了點頭。陳曉風立刻做出了崇拜的表情:“柳哥真是有愛心啊。”
“我要去正泰廣場買幾件衣服,就先走了。”
楊柳急於脫身,陳曉風卻沒打算放過他,追上他說:“我正好也要去一趟正泰廣場,不如讓我幫你挑幾件衣服如何?我可是當初校園選美的季軍,相信我的品位嗎?”
若妻子還活着,楊柳應該拒絕。可惜,男人都有虛榮心。更何況,如果妻子還活着,陳曉風也不會主動提出跟自己逛街。現在妻子死了,平衡已經被打破了。
跟陳曉風在一起會讓楊柳回憶起年輕時的歲月。曾經他也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可以陪女孩壓馬路,看着那些有着鮮艷顏色的衣着穿在充滿了青春與朝氣的肉體上。陳曉風簡直就像是一個不知疲倦的衣架,剛換上衣服不久,就立刻要試另一套。在楊柳眼中,那些衣服沒有本質的區別,重要的是人。每次陳曉風從試衣間總走出時,馬尾辮總是隨着她的步伐上下躍動,那一身的學生氣是用任何衣服都無法掩蓋的,也是經歷過工作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找回的特質。在楊柳看來,這才是陳曉風顯得分外迷人的緣由。
原本楊柳只打算買自己的衣服,兩個小時過去了,陳曉風手上已經提了大包小包,楊柳才終於開始選擇自己的要買的衣服。一套乾淨的西裝,幾件休閑服、運動褲。他所在的設計單位對着裝沒有具體的要求,楊柳更傾向於買那些能讓自己穿的舒適的衣物。
“哎?柳哥你就只買這些嗎?足夠嗎?”陳曉風盯着楊柳手中的袋子說,她開玩笑的說,“柳哥你的品位可不怎麼樣。我們學校里的男生都不這麼穿了。只有那些中年油膩男才這麼穿。”
“我的確已經到了中年了。”楊柳淡淡地說。
“但不油膩,”陳曉風趕緊說,“你是那種……有氣質的中年人,沒有發胖,說話彬彬有禮,更不會對我動手動腳,就跟陳道明一樣。”
一邊在心裡吐槽自己應該沒有那麼老吧,楊柳一邊想,陳曉風果然是一個天真的學生。她只是沒有見過自己的另一面。如果工作有需要。他也可以曲意逢迎,在酒桌上談笑風生,對着其他女人講些會逗大家開心的葷段子。之所以自己在她面前表現的這麼文質彬彬,單純因為沒有必要。
陳曉風跑到楊柳面前,彎腰問:“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沒什麼,我們快點走吧,回家還有其他事。”
“幹嘛那麼急!”陳曉風嘟着嘴說,“難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夕陽西下,柔和的日光將陳曉風的影子拖長。她在前面走着,楊柳在後面跟着。搖曳的影子彷彿點燃的燭火一般。“喂,”陳曉風沒有回頭,問,“我這一年裡,從實習開始,一直纏着你。我覺得,我暗示的已經足夠明顯了。原本我想,你和嫂子郎才女貌,我只是一個學生,有什麼機會呢。但現在——”
楊柳打斷了她的話:“我都明白,一直都明白。我對你,在我妻子生前身後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為什麼?”陳曉風故作輕鬆地問,但語氣里的哭腔是掩飾不了的,“是因為我是學生嗎?還是因為我不夠優秀,配不上你。”
“介於二者之間吧,”長痛不如短痛,楊柳決定實話實話,“因為我們之間在一起,對彼此沒有任何好處。”
陳曉風轉過了臉,眼眶裡的淚花憋了回去。“好處?”她用不可置信的聲音說。
“是啊,如果跟你在一起,你可以從我這裡得到工作機會,可以了解到行業的前景,可以少走很多年的彎路。但我從你身上,抱歉,我不是一個好色的人,什麼都獲得不了。我這話說得很殘酷,但這社會就是這樣。只有彼此之間索取與回報對等的婚姻關係才能長久。”
“你……真的愛過嫂子嗎?”
楊柳認真想了一下,然後更加認真地回答說:“那種事,根本就無關緊要吧,只有你們學生才會在乎這種虛無縹緲的感情。”
他的臉上挨了結結實實一耳光。陳曉風離開的時候只有滿腔的怒氣。他撫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臉頰,鬆了口氣。至少,自己解決了一個麻煩,
在家門口,楊柳看到保潔阿姨站在那,手上還戴着手套,抓着拖把。門打開着,不停朝門內探頭。楊柳走上前,問:“你在門口站着幹嘛?”
保潔阿姨拍着胸口,心有餘悸地說:“哎喲,你終於回來了,我跟你講,你家裡鬧鬼了!”
楊柳哭笑不得:“阿姨,就算你想坐地起價加錢也找點好的借口,這世界上哪有鬼?”
“你這個小夥子怎麼說話。阿姨我做這一行二十幾年,從來沒有過坐地起價的事情。是你家裡啊,真鬧鬼了,”保潔阿姨脫下手套,將拖把扔到門內,拍着大腿說,“總之,這工作啊,我不幹了。你自己申請退款,愛讓誰來讓誰來吧。”沒等楊柳挽留,她就帶齊工具蹭蹭蹭逃離了現場,速度之快就像門內真有鬼一樣。
“神經病,還鬧鬼了,我看就是想加錢又怕被投訴的新手。”楊柳走進屋子,掃視四周,他得承認,房間倒是打掃的很乾凈,可以說是纖塵不染,地板能倒映出自己的倒影,垃圾已經被丟掉了,陽台的洗衣機還在運作着,就連不知道被自己丟到哪裡去的茶具,都好好懸浮在桌子上——
等一下,懸浮?
楊柳三步並兩步走到茶具前,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用手指戳了一下茶具。茶具紋絲不動。手指沿着茶杯向下,他摸到了“什麼”。
冰冷,潮濕,堅硬,像是寒冬臘月里剛從湖裡撈上來的冰塊。在他手接觸到那看不見的物體時,空氣中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楊~柳~”
“啊!”這一聲尖叫來自於楊柳,“鬼啊!”他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茶杯浮在空中慢悠悠尾隨着自己。他跑到電梯前,拚命拍打着開門鍵。有人點了點自己的肩膀。楊柳回過頭,茶杯靠在他的鼻頭上。
“楊~柳~”
“啊!”楊柳跌倒在地上,打了個滾,來不及等電梯,順着樓梯朝下跑去。而另一邊,電梯門打開后,茶杯不急不慢飄了進來。電梯內只有一個學生,背着書包,眼睛盯着手機,全然無視漂浮在空中的茶杯。樓層顯示為“1”時,他低着頭走出去,還撞到了茶杯。
“到這兒……就……就追不到了。”楊柳一路小跑跑出了小區,他扶在路邊的樹上,不停喘着粗氣。回頭看,果不其然,茶杯已經消失了。在11月的冷天里,楊柳脫下了外套,擦了下額頭上因為奔跑和恐慌出的汗。
然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需要回頭,因為那聲音如影隨形。
“別~急~着~跑~啊~”
……繼續跑吧。
跑着跑着,楊柳突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說話的腔調也是惡作劇一般的腔調。但他確實沒看到端着茶杯的人是誰。而且,接觸到那人的觸感,自己是不會忘記的。
寒冷沿着他的皮膚,一直沁入到內心的最深處,寒意隨機自脊柱向四周發散,充斥着自己的全身。單單隻是接觸,自己就彷彿再也不想笑了。
“等~等~我~”
楊柳徹底崩潰了。他一直跑到了小區旁的一座公園。路燈出於不知名的原因壞掉了。黑夜中,四周連一個行人都沒有,連月光都無法從雲層見透過。精疲力盡的楊柳癱倒在地上,背靠着座椅。身心俱疲的他看着空中那靜靜漂浮地茶杯,自暴自棄地說:“我放棄了,要殺要剮就隨你的便好啦。”
什麼都沒發生。那個看不見的“物體”沒有傷害自己,也沒有再說話。楊柳聽到了怪異的聲音——那是人在努力憋笑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現在的你這麼經不起開玩笑了。”
楊柳突然記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起了一陣風,陰雲漸漸飄散。清麗而又皎潔的月光終於照射了下來。一束和煦的光線宛如舞台上的探照燈照亮了這一米見方的所在。少女的身形在月光的映照下逐漸顯現出來。先是一雙厚底的杏色的涼鞋,然後是黑色的過膝襪,遮擋住修長大腿的是不短不長的格子裙,款式過時的校服鬆鬆垮垮系在腰間,白色襯衣開了扣,套在黑色弔帶衫外,勾勒出她傲人的胸圍。少女已經笑彎了腰,露出了兩顆可愛的虎牙。棕色的齊肩短髮發尾燙了個捲兒。
她的雙腳飄離地面,手上還拿着那個茶杯,笑的用力了些,茶杯從手中脫落。楊柳接住了茶杯。
少女終於抬起了頭,學生氣的臉頰上不需要化妝,也足以配的上“美人”這兩個稱呼。“真是抱歉啊,小六,”少女的話語中扔帶有笑意,“總覺得自己變成這幅樣子,不去戲弄一下你就不開心。”
楊柳記起了少女的身份。儘管充滿了違和感,那張臉,他絕不會認錯。七年前,自己與有着那張臉的女人結婚。
“李長婷?”他咬牙切齒地說出了少女的名字——也是他妻子的名字。
“沒錯,”李長婷言笑晏晏地說,“可愛的少女李長婷,變成鬼魂從地府回來咯!”
她透明的身體漂浮在空中,向楊柳昭示着自己所言非虛這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