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我依旧像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做着不愿醒来的梦。

——即使那不是美梦

可也总好过睁开眼去面对属于我的现实。

来到异国他乡的我,本来满怀期待,希望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那一份热情、那一个女孩。

可现实让我渐渐明白了那都是奢望。

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我不足以去拥抱她,我只能远远的羡慕着那些被这座大都会爱着的人,这是属于他们的城市,而不是我。

在这里,我这样的人就是那种,无关紧要的被遗忘的人吧,在这种生活面前,我不愿醒来。

不愿醒来......

——“铃铃铃铃铃!”

但闹钟从来都是这种不近人情的东西,它可不管你的想法,时间一到,它只会用那疯狂般的嘈杂声音去振荡你的耳膜。

于是我败给它了,在它的威力下我不得不去睁开眼面对从窗户透进来的现实。

阳光伴随着飞舞的尘埃自缝隙而来,化作一道光束打在了我的脸上,眼睛受到这样的强光刺激便带着身体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躲开了这刺眼的光束后,我终于清醒到可以睁开眼欣赏一下如今外面可称为美好的现实了。

是啊,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是圣诞节啊。

我跳下了床,踢踏着拖鞋,簌地一下用两臂将窗帘肆意拨开,那被昨晚随手乱拉的窗帘掩盖而成的小小的窗缝在我的视线里恢复成了像样的四边形。伴随而来的还有迎面泼洒而来的阳光。

成片的阳光向我袭来,我沐浴在这样的温暖之中,冰冷的身体甚至内心似乎也都有所舒缓。

顺着阳光洒下的这扇窗看去,落着绵绵积雪的房屋在将天上降下来的光悉数反射回去,路上的行人大步流星的赶路,上班族们大衣搭着围巾,不怕冷的jk们还是那样露着和雪一样白的大腿,人们不时的张大嘴巴大口地吸着冬天的气息,接着哈出一道满载困意的白气。

错综复杂的街道里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十字路口里交错分离又汇合,这是人们为自己所设下的巨大迷宫,就像是弥若斯为阿斯忒里俄斯所建的那座亘古不变的无尽迷宫,一个永远无法脱逃的迷宫。无数蚂蚁一样的人沿着这些密密麻麻贯横交错的道路不停的行进,无论是按怎样的路线,最终都只能如溪流入海一般一同涌向远方的jr站。乘着它逃离了这一处后,却又被它带向了下一处的迷宫。虽知无路可走,可只有咬牙去走,虽知无法逃脱,也只能拼尽全力,周而复始,直至在这名为生活的迷宫中被困死。

这些没完没了的迷宫压榨着每一个看起来蚂蚁一样赶路的人的生命,所以他们这样的困倦,这样的无精打采,每个人都好像行尸走肉。

这些景象都已经在熟悉不过了,可即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在这样的冬日,雪与光的交相辉映下,似乎还是产生了和平日不同可以称之为美的化学反应了。

抛开我主观带来的这些对人胡乱揣测的想法,仅仅以景色的角度来讲:谷中这里本就带着下町风情的街道,分布着一座座江户风格的一户建式木质房屋,每座矗立着的建筑上都堆着积雪,阳光一边让它们融化,又一边让快要消逝的它们发出最后的耀眼的光芒,路边卖菓子的店早早的开着,目光向远处望去还能看见还有几家和食屋也打着open的牌子,几家工艺店在外面摆着自家制作的各色各式的布料绸缎,一家家开或没开的小店都用蜡染的蓝色幌子点缀着自己的招牌,它们都和街边的高高的旗子一起迎着寒风舞动。这样的景象倒让人感觉到是回到了昭和年间的那些爱情日剧里,置身其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些男女主角,等待着在这样孤寂凄美的场景中邂逅属于自己的爱情;连远处那些已经几乎无人朝拜的寺庙们,也在这样的光下终于有了几分神圣的味道,这样似乎还能配得上它们牌匾上镌刻着的“天王寺”“全生庵”这些名字......

————

结束了每天早上惯例的无用的思考人生或者说胡思乱想后,我还是在屋子里的寒冷中挣扎着穿好了衣服,用身体拖着那还在被窝的灵魂缓缓走向浴室洗漱。

剥开我那些引以为傲的无用的,让我自认思想境界上高人一等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哲理的想法之后,真实的这个自己,这样灰暗的东西,没资格居高临下的评判任何一个人吧。

对着镜子,我又开始这么想了,这乱糟糟的很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如今已经堪堪过脸颊了,虽说剪一次发,三千日元的价格对我来说确实是有点不舍得,但就连基本的清洗都做不到实在是不好找借口吧。油腻腻的样子看着是真像个流浪汉啊,本来还算可做优点的清秀的五官在这种乱糟糟的打扮下,也活脱脱透着一股“地味”。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扭开那只能出凉水的龙头,用那一把冰凉的水狠狠的让自己的思想也醒回到现实。

真像一条丧家犬啊。

......

结束了例行的洗漱,我又如往常一样在门口捡起那只我从未在家打开过的双肩书包,一把将它抄到后背上,背起它推开家门去面对外面这如画的美景与我那灰暗的人生。

外面寒冷的风刺的脸有些隐隐作痛,冬天就是这样的东西,妖艳而危险,当你远远的看着它,会折服于它的纯净与瑰丽,可当你真的身在其中,你能感受到的只剩那份美丽的冰冷,冰冷到狠狠的刺穿你的身体,更何况现在这个穿着不保暖棉衣的我了。

我只得弓着身子,蜷起身体会让热量流失的不那么快,同时将我的半张脸都埋在竖起的衣领里,紧紧的压低帽檐抵御寒风的同时还要用手扶着它,以免被大风带走。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但从我的姿态来想,我现在应该像极了一只滑稽的大虾米吧,这样的穿着一身廉价黑色的我,和这座繁华都会的耀眼冬日可真是显得格格不入,这一身行头在将我与寒冷隔绝开的同时,更将我与这里的一切都隔绝了起来,在我的周围竖起了一道名为失败的灰暗壁障。

扎起来的头发由于我糊弄的手法,也散落了一半下来,遮住了我的一半视线,我提着衣领压着帽子,用仅仅露出的半只眼睛落魄的观察着逐渐被我抛在身后的街道。

与谷中的旧街不同,在这里充满活力的商店街中,商户们都挂上了圣诞节专属的旗子,也有不少商户摆上了圣诞树,五颜六色的LED灯隐在树杈下一闪一闪的发发出光亮,远处的商户还在大声放着余热未消的lemon,有情调的咖啡厅则已经放上了坂本龙一的merryChristmasMr.Lawrence。刚刚经过的すき家还在放着l'arc~en~ciel98年发行的老歌winterfall。

门口早早揽客和派发传单的女孩子们依旧在寒风中穿着短裙,展示着她们的美丽,在这个节日里还加上了一顶可爱的圣诞帽。对路上没去理会她们递过的传单的行人她们也依然保持着那漂亮的微笑。

布之街里贩布的手工店和服装店都因为圣诞的来临打起来sale的标识,所以早早的就有好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人们来选布。

自天而降的积雪,路上各色各异的行人,路边眼花缭乱的店家,以及彰显着圣诞气息的各种装饰,一起在这个冬日交织出了一幅美丽的浮世绘。

我真的不得不感慨,这座城市,真的很美。我曾经无数次这样感慨,但从没有厌倦,也绝不会吝惜我的赞美之词。很多个地方,很多个瞬间,这座城市都让我自心底觉得美极了。

谷中下町风情的昭和街道、银座充满了奢侈品的繁华商业中心、秋叶原被称为宅男天堂的电器街、新宿永不熄灯的歌舞伎町、表参道的街道里漫无目的走着一群象征亚洲时尚风向标的潮人、充满烟火气的并且有着万人朝拜的寺庙的浅草、小资情调的淘古着圣地下北泽、满是年轻人的池袋、涉谷那个每天都有上百万人经过的十字路口、住着无数文人政客还有着亚洲最高学府之一坐落的文京区、古典华贵的六本木。我看过他们的美,也由衷的感叹他们的美。

一如以往的,今天,也是很美。

说不定真的有上帝吧,在圣诞节的时候,他一边庆祝着自己孩子的诞辰,又一边将美丽恩赐给了这个耶稣爱着的世界。

我也爱这个世界,

可她不爱我啊。

思绪万千之中,我终于哆嗦着穿出了长长的窄街道,jr日暮里站的牌子映在了我的眼中,我顺着人流成为那长长的一字中的一部分,挪动着脚缓缓地踏上了自动扶梯。

车站里的行人倒是永远都是这般,没有因为今天是特别的节日,就变少,或者变多。

也永远是这样的神色,带着无精打采的脸,带着焦躁的脸,这带来不同神色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怕赶不上电车上班迟到,有的则是讨厌马上要面临的早高峰电车里那拥挤的人群。

他们在一个个月台口中穿梭,不时的侧着身子躲避冲过来的同样急匆匆的行人,像是归巢的蜜蜂们那样密密麻麻的横冲直撞,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个出口,紧接着发出噔噔噔的大踏步的下楼梯声音,接着身影消失在月台之中。和往常一样,他们也没有因为今天是特别的节日,就欣喜,或显得格外孤寂。

看着他们我似乎产生了一点欣慰,原来即使是在这个城市,还是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圣诞节,只是个名词罢了。

我也没有显得格外孤寂,因为我一直这样格外孤寂。

除了我之外,也有很多人不被这座城市爱着啊......

这悲天悯人的思绪只持续了几十秒,自离开扶梯踏入改札口的那一刻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在迎面而来的人潮中闪转腾挪的冲撞着,离开了这拥挤的改札口后,在身后留下了一片噔噔噔的大踏步声音。

很幸运,在上一班电车恰好带走了所有站成两列的乘客后,我理所当然地排在了这节车厢站口的排头,这意味着如果四分钟之后我冲上车,会难得的抢到一个座位。这可不常见,似乎是圣诞节的缘故。上帝也给了我一点小小的恩赐。

日暮里到银座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这就意味着今天开始我还有这二十分钟的时间身心完全的属于自己,可以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以一个半躺卧的姿势靠在车椅上,看着车里那些挤在一起的人们,然后陷入那些属于我的浮想联翩.....

在等待着日暮里站下车的人全部离开车厢后,我一脚踏上了千代田线,接着冲过去总算但也是意料之中的抢到了一个座位。我狠狠的坐了下去,打开了手机放起了音乐,接着靠在了车椅上,看着这些已经挤在一起的人还仍然随着车的停靠不断的因为进出的人挪动着。

有些早上车的人抓着车顶的把手,低头看着手机,有些人则靠在给婴儿车和老弱病残设置的空旷车厢的车壁上,闭着眼睛。晚上车的人们则不似他们这般自在,他们靠在一起,不断地因为电车的加速和停靠左右摇晃,时而谁踩了谁的脚,连一句抱歉都没有,时而谁勉强抽出手机的时候不小心刮了谁身后的背包,被刮的人则警觉的艰难扭动着脖子想看到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就连拥挤中那被疑似痴汉的男人紧紧贴着身体的女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默默的摆弄着手机。

 我始终认为日本电车非常压抑,明明是生气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方,这般多的人聚在一节小小的车厢,却静的像死海。

所以我不愿去和他们靠在一起,不管是这令人窒息的人味,还是和这人味极其冲突的死寂,都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其实谁又愿意在早上八点,去挤电车呢?

——“Ginzaです,Ginzaです!”(银座、银座)

在这声悠扬的我却已经听到烦躁的女声响起之后,我拾起地上的包,在人群里挤了出来,缓缓地挪出了车厢,紧接着我被巨大的人流推上了楼梯,然后在改札口中继续横冲直撞。

经历了刚才在日比谷线的换乘后,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

总算是可以离开这个巨大的钢铁牢笼了,马上进入我视线的就将是圣诞的银座。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虽然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去银座了。

毕竟第一次,单单对我而言,却不算什么好经历。

我还是记得那么清楚,银座那无数座巨大购物中心发出的永不熄灭的金色的光,BALENCIAGA、BURBERRY、VALENTINO、GUCCI、CHANEL、Celine、GIORGIO ARAMNI这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字母都被华美的发着金光的巨大招牌裱在银座中心地带每座大楼的每一处。这些字母也被印在了路上行人的鞋子上,提包上,衣服上。

这些高高在上,在天空中压迫着我的光,和路上行人的名贵皮鞋反射出的光一起刺痛了我自尊又自卑的心。

我这样灰暗的人就应该生活在没有这样刺眼的光的地方吧。

于是我兴冲冲的银座之旅在来到银座之后便戛然而止。

那时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银座第二次......

——“嘀。”

来自suica卡接触改札票口那一刻发出的刺响将我唤回到了现实当中,在身后人流的紧逼下我不得不大踏步的冲出了站口,将身后巨大的银座站标牌甩在身后。接着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在红绿灯转换的闲暇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这个圣诞的银座也在我的脑海里慢慢的清晰起来,我的圣诞节,我的十二月二十五号,要在这个我曾经决定再也不会来第二次的地方开始一天的繁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