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乐乐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

数百人同时进入灵魂返还的状态,俨然战场一隅,猎手们心照不宣地将猎物团团围住,一步步地逼近。

被围困在中央,自然是化为食灵鬼状态的巫鸰了。

不,不行,他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个状况,一方面他要阻止巫鸰使用“罪之力”,一方面他又不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伤害到巫鸰。额头上渗出了密汗,越来越大的夜风吹在左乐乐的身上,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如芒刺在背。

“我……我该怎么办……”

“喂,你要是不打算上就给我让一边去。别碍事!”

一位左眼戴着眼罩的彪形大汉皱着眉头瞪着呆在原地的左乐乐,十分不满地用肩头将他撞开,“怕死就赶紧下去。”他不耐烦地反复咀嚼着口中已经没有味道的烟叶,大手不断推搡着无助的左乐乐。

“等、等一下。”左乐乐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袖,“不、不要伤害她,她不、不会做坏事的!”

“什么?”彪形大汉转过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他面无表情地瞪了左乐乐一会,随即被逗笑了,双手捂住小腹仰天大笑,“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了,食灵鬼不会伤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叫他们食灵鬼,嗯?小弟弟?”

“不、不,我会阻止她、她的,所以你们千万、万不要对她出、出手。”左乐乐用接近于哀求的语气恳求男人,他人高马大看上去实力不凡,如果能说服他,说不定也能说服其他人。

“哈!晚啦!”男人鄙夷地大笑一声,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人群中央——

只见在逡巡不定的人群之中几位胆大的猎手失去了等待别人先出手的耐性,他们不约而同一跃而起,向中央的食灵鬼发起进攻。

其中两人显然是兄弟关系,因为他们的灵魂返还让他们呈现出相同的黑色狐耳与狐尾的状态。仔细一看,两人相同的相貌眉眼说明了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跃在空中,眨眼的功夫,空中便出现了许多个相同的幻影,举起镰刀的身影也由两个变为几十个,俨然两人引领着一支分身军队。

他们在率先发难的猎手之中拔得头筹,安全起见,并没有贸然接近。而是在离食灵鬼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身形急顿,几十把弯月状镰刀划破空气旋转着飞向食灵鬼,令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实体。

“巫鸰小姐!”情急之下,左乐乐叫出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想赶往巫鸰所在的地方,突然衣领一紧,那彪形大汉揪住了他。

食灵鬼缓慢地拍拍双翅,在修长纤细的女性身躯背后展开的黑色巨翼嗖然舒展开来,因为翅膀相较于身躯显得太过庞大,所以它正常的扇动速度在人们眼中看起来变得十分缓慢。只见食灵鬼动动翅膀,便轻而易举地在四周掀起了狂风。

镰刀犹如被暴风卷起的落叶,不费吹灰之力地被弹开。

“有一手嘛。”彪形大汉咂舌称赞道,松开揪住左乐乐衣领的手,“救了你一命,不用谢。”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越、越动手,巫鸰小姐她、她越陷入食灵鬼的状态、态之中。”

彪形大汉摸摸下巴没有回话,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食灵鬼的动作,但他挑起的眉毛说明他听见了左乐乐的话。

双胞胎兄弟的攻击没有得逞,但打开了一扇进攻的窗口,眼见食灵鬼扇动狂风的翅膀刚刚停下来,几位擅长近身搏斗的图腾获得者们眼睛一亮。每一个攻击结束的最后都是绝佳的进攻嫌隙,因为发出动作的人此刻会陷入一种肌肉与精神的惯性状态,来不及对其他的攻击做出反应。

巧合的是,那些图腾获得者们的灵魂文字恰巧都属于增强肉体力量的类型,只见一瞬间的功夫,几位壮若移动的小山般的图腾获得者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有的反手握住匕首瞄准的是食灵鬼的眼睛,有的将手中的双刀对准了食灵鬼的小腿,他们的攻击部位都不相同,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看你怎么躲!”

“看招!”

然而巫鸰,或者说食灵鬼,并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她侧头躲过瞄准眼睛部位的匕首,左手扣住来人的手腕,用力一折,骨头碎裂的清脆之声乘着夜风传遍了供奉平原。骨折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哀嚎便被重重抛下,食灵鬼随即身形一矮,右手不知怎地擒住了交叉的双刀,只是轻轻地翻转手腕,两把明亮的长刀应声折断。

面对其他身形尚在半空中的猎手们,被瞄准的猎物不慌不忙,右手手指夹着折断的长刀碎片掷向来不及改换身姿的猎手,“噗通”两声,又有两位受伤倒地。

而这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左乐乐眨眼睛的短暂一瞬,他只觉得自己先是看见几个人起势发难,从不同的角度蹿出了人群想要发动攻击,接着突然就又都莫名其妙地被击倒了,而巫鸰也不在先前所在的那个位置。

这……这就是食灵鬼的速度吗?

她的动作太快了,光凭肉眼,根本追不上,更别说做出相应的反应。

人群刚刚意识的这一点,眼睛才在前一个瞬间接收到猎手们接连倒地的画面,下一秒,他们便看见一把长刀的冷光在空中划了半圆弧,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食灵鬼的右肩上。

难道说,有人成功伤到了食灵鬼?

左乐乐发誓那一刻的空气就像瞬间凝固了一样,异常的安静,他感觉那个瞬间被无限拉长。看见砍在巫鸰肩头的那一刀,每个人都止住了呼吸。食灵鬼所展现出的惊人速度与反应力让不少人感到畏惧,下意识产生了望而却步的退缩想法,而这一次的攻击又让他们重新燃起了希望。

因为幸运,所以他挥出了这一刀,这全都是因为食灵鬼恰好正背对着他,视角和攻击产生了盲点。

我砍中了!我砍中食灵鬼了!

握刀之人的双手微微发抖,他不敢详细自己做到了,然而事情急转直下,在最初的狂喜之后,他绝望地发现,那把本该溅起血花的长刀,却稳稳地停留在食灵鬼的肩膀之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绝望地用力,试图将长刀砍进食灵鬼的身体之中,然而长刀纹丝不动,仿佛劈中了铁块。其他的猎手们也都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脸色一白。

不好,快逃……

长刀从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发出干脆的响声。

就在眼前的身形动了动,他看见了食灵鬼的脸,被黑色的面具所覆盖的苍白面孔没有一丝感情,毫无血色的双唇如死人一般紧紧地抿着。食灵鬼用手攫住了惊慌失措的男人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他的双脚无助地在空中晃荡,双手徒劳地想要把那只嵌住自己脖颈地手臂掰开。脸被涨成了猪肝色,空气堵在被钳制住的气管之中,只能“嘘嘘”地向外发出求救声。

救……救我。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食灵鬼面无表情地伸出了另一只手,尖长的黑色指甲正对着他孱弱起伏的胸膛,他立马就明白她想对他做什么,他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不过都是在屠宰场,而且他才是那个握有利器的人。

救……救我。

变故太突然,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从双胞胎兄弟率先发动攻击到如今一人被食灵鬼拎小鸡般璘拎在空中面临着即将被开肠剖肚的命运不过十秒钟。在短短的十秒内,他们对食灵鬼实力的认知一次次被刷新。

“巫鸰小姐,不要啊……”左乐乐想要阻止巫鸰,但声音卡在喉咙之中上下滚动,就是出不来。

那幅冷血的模样,不是他认识的巫鸰。

眼泪鼻涕一块流了出来,几近缺氧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像是濒死的鱼,双手无助地搭在巫鸰的手臂之上,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了。

余光死死地瞥着那只不断向自己胸膛靠近的手,大脑倒数着死亡。

冰冷的利爪刺穿了黑犀软甲,如此锋利,划开自己的身体就犹如利刀切豆腐。

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了从食灵鬼的利爪之上传来的寒冷,他曾去过北方冰封的凛霜极地,可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冰冷,简直……冷到灼人。

就在他闭上眼睛,等待那寒冷刺破皮肤贯穿内腔的时候,食灵鬼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抵在布满刺青的胸膛肌肉上的手微微颤动,他睁开眼睛,食灵鬼那张脸仍然被冰封住一般面无表情,但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在濒临死亡的他看来过了犹如一百年那么漫长的时光,阻碍着自己呼吸的那股力突然消失了,夜晚冰凉的新鲜空气鱼贯进干渴的肺部,他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

食灵鬼将他甩至几米开外,她低下头,茫然地瞪着自己的手。

得……得救了?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男人混沌的大脑明白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逃,逃到越远越好,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离开。

“我、我告诉过你,巫鸰小姐她、她不会伤人地。”左乐乐喜出望外,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他指着巫鸰对那彪形大汉说道。“你们、们别打她,她也不会、会做出过分、分的事来。”

“……”

男人没有吭声,但他狐疑的眼光说明他慢慢相信了左乐乐的话,不过仍然半信半疑。

只是周遭的猎手们并没有将巫鸰放那人一条生路的举动解读为食灵鬼良心发现了,在他们的认知中,食灵鬼等于绝对而纯粹的恶,容不下人性的立足之地。

一定是那人的攻击对食灵鬼生效了!所以她才会不小心放了他一马。

“食灵鬼受伤了,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就是现在!上!”

“终于让我等到这个了结的机会了!”

杀喊声不约而同在人群四周响起,人们这才发现和自己怀有相同想法的猎手们不在少数,他们都想做第一个干掉食灵鬼的人,短暂地楞了一会,随即响起了更为响亮的杀喊之声。

人群如同突然动起来的生物,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了食灵鬼。

“别他妈和我抢!”

“我的!我的!杀掉食灵鬼的荣誉是我的!”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们给我滚一遍去!”

“闪开!不要碍事!”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样,左乐乐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边扯着嗓子推搡着旁人,一边摆出认真架势众人,“大、大家听我说、说,不要、要……”相比起震天的杀声,他的声音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转眼便被吞没。

左乐乐想拉住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哪怕是能阻止一两个也好,“巫鸰小姐不、不会伤人的……”

猎手们无情地用肩膀撞开他,谁也没用正眼看他,每一个被即将到手的荣誉所蒙蔽双眼的人眼中只有身形静止的食灵鬼,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哭丧着脸的男孩,自然也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冲向她,食灵鬼从先前的茫然状态中被惊醒。

她扇动身后巨大的翅膀,狂风吹掉了人们掷来的武器,有人扑向她,她侧身躲开。有人想要偷袭身后,她转身以手刀拍掉那人手中的武器……

然而一拥而上的猎手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从左乐乐先前所站的地方看去,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根本瞧不见巫鸰的身影。

“这群蠢货!”

左乐乐身旁的彪形大汉暗骂出声,那些现在蜂拥而上的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和危险猎物打过交道的愣头青,食灵鬼还没有使出最厉害的“罪之力”,他一直提防着这个,最好的状态是在食灵鬼有机会使用“罪之力”之前便将其制服。

现在可好,假若他们把食灵鬼逼急了,说不定他也会被“罪之力”所牵连进去。“喂,小鬼!你和那食灵鬼是不是朋……咦?”他定睛一看,身边已经没有了左乐乐的身影。

就快要得手了!越靠近食灵鬼,身边便越拥挤。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了食灵鬼的身后,只要能将这把由妖兽遗骸所铸成的妖刀送进食灵鬼的身体里,那他就是成功讨伐食灵鬼的第一人!

就要得手了!

握刀的女人这么想着,她瞄准食灵鬼的脖颈用力一挥。

绝对不可能砍空的一刀却只砍中了空气。

食灵鬼如同从原地消失了一样,蜂拥而上的猎手们扑了个空。

在哪里?她在哪里?

猎手们如无头苍蝇般不甘地寻找着四周,倒手的鸭子竟然飞走了?!

“呼——”

彪形大汉反而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有惹怒食灵鬼让她使出“罪之力”来,在不清楚她的“罪之力”究竟是什么的前提下,自己还是尽量明哲保身为好。

“还好赶上了。”

左乐乐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口中的涎水连成一条直线向下滴落,他顾不得擦去自己的口水,也不在乎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就差一点,他便来不及带走巫鸰了。

“灵魂文字·漫步者。”

左乐乐拥有在短时间内突破空间限制的能力,虽然范围有限而且每次使用的消耗都很大,但他很庆幸自己的能力派上了用场。

在刚才,他接连发动了几次“漫步者”。首先他必须穿过重重人群靠近巫鸰,眼看巫鸰身后的那个女人就要挥刀砍中巫鸰的脖子,左乐乐连忙握住巫鸰冰冷的手连同她一起传送离开,为了拉开距离,他又发动了两次,也许是三次?他也记不清了,也许次数还要更多,他一心只想着离那些人越远越好,直到身体撑不住了为止。

巫鸰和左乐乐现在位于供奉平原的另一头,和刚才的战场恰好是相反的方向。中间隔了很长的距离,左乐乐模糊地记得也许他逃开接近一千米左右。这里周遭屹立着高大的岩石群,可以安全地藏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左乐乐转过头看像巫鸰。

巫鸰仍然是一副食灵鬼的姿态,全身被黑色的羽毛所覆盖,遮住眉眼的面具加上苍白的嘴唇看上去不像是活物。

这就是食灵鬼……

如此近距离接触食灵鬼还是头一次,左乐乐的腿一直在哆嗦,他不知道是由于刚才灵魂文字的消耗,还是幽灵般站在自己身旁的巫鸰看起来就如同是魔鬼。

“巫鸰小姐?”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就刚才起,巫鸰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原地,巨大的和底色翅膀守在背后,她的脸愣愣地朝着前方,仿佛被吸走了魂。

“巫鸰小姐,你听得到我的话吗?”左乐乐不由得着急起来。那些人绝对不会放弃搜查的,找到他们现在的藏身之处只是时间问题,而他根本没有想好下一步还怎么做。让巫鸰被发现是绝对不行的,他的旧伤还未痊愈,刚才又消耗了大半的体力。凭他现在的状态,能带着巫鸰再逃多远呢?

哎,要是隐狐在就好了……

对了,隐狐去追白赫煊了,如果隐狐能带着白赫煊回来,说不定巫鸰就能够从食灵鬼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左乐乐感到稍许安心。只要他能等到隐狐回来,一切问题便都可以解决了,虽然等待算不上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他看着身边辨不出本来模样的巫鸰悄声说道,“放心吧巫鸰小姐,我绝对不会让你堕落成你讨厌的那个怪物的。”

左乐乐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圆圆的物体,那是他们沃犬一族的家徽。

圆形金属的正中央是一个被扭曲缠绕在一起的刀剑所围绕的金色圆形,父亲说,那便是他迄今为止从未讲过的太阳,只不过真正的太阳不是被刀剑所环绕着的。金色圆圈的正中央是一只仰天咆哮的犬灵。

捍卫太阳的犬。

沃犬家族是这样描述自己传说中的祖先的。太阳是光明,是唯一,是正义,而沃犬一族便是围绕在太阳周围的刀剑。

若一个人持刀的理由不是为了捍卫光明或正义,无论他如何将自己正当化,他也只不过是个虚妄之徒。

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响在耳边,左乐乐还能回忆起他边说边捋胡须的样子。

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家徽。

按照沃犬一族自古以来的“道”,他们所需要的家主是能够在传说的阴影侵袭之际披甲上阵,身先士卒率领众多家臣的将士、守卫光明的勇士。而他左乐乐,和这样一个宏伟高大的形象一点也不相像,他也从未想过要做那么一个伟大的人。

他的心愿一直以来只是做跟在伟大的人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影子。

不出头,没有天塌下来也要扛着的责任,尽忠职守,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不过是一个生在其他家庭的孩子最平常的心愿,但命运喜欢和他开玩笑。

他是个瘸子,是个哑巴,还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命运却指着这样一个人对他说,就是你了,也容不得你推卸。

左乐乐回想起父亲看自己的那种失望的眼神,现在想起来,也许那种眼神背后还带着深深的绝望吧,无力挽救光明的绝望,徒劳陷入黑暗深渊的绝望。

所以他觉得他被命运诅咒了,一直以来的懦弱与胆小似乎成为了自己自暴自弃的伪装色,掩藏在骨子里的,是对“他是那场瘟疫唯一幸存的孩子”这一事实的厌恶。假若不是知道自己是家族最后的血脉,他真希望自己死掉了。

最起码在遇见巫鸰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巫鸰小姐,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把你交到他们的手上。”不知不觉中,左乐乐握紧了家徽,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如果父亲知道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会如何评价他呢?

认为他在守护朋友,是在捍卫光明?还是助纣为虐,堕落为黑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