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醒过来了。

一阵带着微微凉意而全然不似夏天的冷风,不断如孩童般的恶作剧一样冲刷着我的脸。

我没有立即睁开双眼,仅仅是因为我察觉到笼罩周身那恬淡的阳光和耳畔细微的风声,实在过于惬意。

然而我又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凉风很可能会把自己吹感冒。在极不情愿的情形之下,我不得已违背自己享受的意愿而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我首先看见的是微风中摇摆着的丛丛绿草。

确认四肢能够动弹后,我一只手支着地,慢慢把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手掌心传来的是按压泥地的柔软触感和压倒植物茎叶的异物感。

作为城里的学生,零距离接触大地母亲的记忆仿佛已经是封存十多年的古董,完全没有留存在脑海里的更多印象。这由此又让我产生了一丝迷一般的亲近。

我发觉自己正处在一座山崖的末端。

断崖的尽头离我约有十米,太阳虽然高悬正午,前方却一直传来微寒的山风,消散了夏天的灼热。

我站起身来。这样我才看得清楚,自己裹着一身斗篷一样的黑衣。但是这斗篷还有着袖口,快步走动或吹风时衣服尾部也还会随风稍稍上摆。总觉得有点……有点那啥,我想到了中二一词。

脚上还有一双走起来很不习惯的皮靴。这可真是羞耻的搭配,我难道是这么没有品味的女孩吗?我苦笑了一下。

老实说,我不记得我为什么穿着这种衣服了……甚至我也不记得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缓步走到山崖的边缘。眼前是一座小镇,地理位置离得似乎很远。

我只能看得见清一色偏红的瓦片和发黄的房体,多数是平房,房屋的排布不算太密,但占地面积应该不小。

偶尔有一两个突出的尖顶建筑,似是教堂,但又不完全相像。无论如何,这总能让我想起佛罗伦萨的建筑风格。

所以这里是哪里?我又是怎么穿着这身诡异的衣服跑到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的呢?

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的记忆有那么一些混乱,但我仍然记得自己是个学生,很普通的学生。

那么为什么城里的学生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荒郊野外?我觉得即使从出生开始把记忆全部梳理一遍,我也还是回答不上来。

记忆似乎停滞在过去的某一刻,因为我想的起来我的父母同学,本学期课程表,甚至是锁屏密码,但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想到锁屏密码,我把自己的衣服翻了个遍,但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我的手机并不在身上。

这样的话,也没办法通过科技手段求救了吧。

也许是飞机失事,情急之下没带任何东西就直接跳机逃生,结果砸失忆了?但是我全身并没有异样的疼痛。

也许就是被人绑走,绑匪认为我死了结果弃尸荒野吗。但是我自认为自己的长相并不出众,家里条件也并不是什么万户侯,更何况身体也还没有传出不良的信号。

也许……算了,胡思乱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我看着面前倾斜近乎到垂直的山崖,双腿哆嗦了一下,后退了两步。我估摸着,这里大约也有一两百米,还都是石灰岩壁,没有泥土可以缓冲,即使硬滚下去也几乎会给我剥了一层皮。

我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慢慢走回了我原先躺倒的地方。

我先前醒来的那里有两块石头,一大一小。大的那块有半人高,一人宽,深深嵌在地里。小的那块只有鞋子大小。我觉得大的那块挺漂亮,但我并不学地质学,也说不上它的学名,只单是觉得眼熟又好看,摸起来很光滑,纹理也连贯清晰。

这里应该有着二三十度的坡度,可能我刚开始是因为背后抵着这块石头而没有滚下去。

石头的前边似乎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山路,路的两边是茂密的树丛。顺着山路走下去的话,也许能遇到人家吧。如果不这么做,就只能荒野求生了。

求生节目啊……我也有看过一点点,但是没想到自己真有一天可能会用得上这里边的知识。

不过其实也已经基本上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比如,植物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之类的。

我眼见大小石头之间有形似花瓣的东西微微摇摆,便弯腰将其轻轻拔起。

这是什么花呢……

我曾经还想过做个科学家,虽然那时对科学家,学者之类的概念很含糊但仍然很向往。

而现在我的知识丰富了不少,可对面前的花儿,不要说种类,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裸子植物还是被子植物。儿时的梦想现在看来简直遥不可及。

我只见得它开着白色的花朵,一株上有三朵,盛开在一个平面的三角形的角上,每一朵花也只有三瓣大花瓣。整个花束的大小大概和手掌差不多。我将鼻子凑上去轻轻闻了闻,花蕊间还留有些微微的芳香。

不管怎么说,花朵应该是不能吃的吧。

“啊……!魔……魔法师大人?”

远处传来带着惊讶的女孩声音,和大量木棍落地的闷响。我应声抬起头,眼神和一位翠绿色眼眸的少女正向相对。

“为什么魔法师大人会到这里来……?啊,好像,又不太像……”

前半句的音量还带有让我听见的目的,后半句她的声音便小了许多,仿佛是自觉认错人一般尴尬的自言自语。

一阵稍大的山风从后方刮来,我的长发拂动着刮蹭我的面颊,我也看得见她棕色微卷的中长发在风中跳起舞来。

少女的着装似乎有些破旧,但我注意到她束着绑腿,腰间有皮革制的刀袋。她的面前是散落的木柴。

“……”

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道她说的魔法师是什么,只能呆在原地。静默之间唯有风声呼呼不止。

幸而少女注意到了我手里的花朵,突然之间,她似乎显得很惊异,从木棍间拔出脚,无视滚下山去的木头,快步走上前来。

“啊!是Lonicia,莫非魔法师大人是来采摘这朵花的吗?”

罗尼西亚……?那是啥?

“不……我不是魔法师。”我对突如其来的接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仓皇之间只否认了这个事实。

“是这样吗,果然我觉得衣服有点像,但是仔细看还是有点差别。那么您到底是谁呢?”

女孩靠的很近。应该说是太近了一些,我不自觉地有些脸红。不知道如果我不是女性的话,她会不会也靠的那么近呢?

她盯着我的脸好奇地打量,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刚刚蹭上了地面的泥土。

“……只是个来这里旅行的游客。不过遇到了点问题,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啦。”我尴尬地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

如果这个女孩子神经是正常的话,魔法师……再结合穿着来看应该……很可能,是我来到了某个与原来世界隔绝的国度了?

很轻易接受了奇怪的设定这也没办法,毕竟无聊时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作品。

甚至在一瞬间,我还闪过一丝欣喜。

还是不要说太多免得别人不够理解,撒一点小谎,再坦白说明自己的境况比较好。

“啊啊,如果您现在情况不太好,可以到镇子上把花卖掉……假使您没有别的用途的话。”

女孩翠绿色的眼里流露出的同情,似乎充满着认真和纯粹。

她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我那满口自私虚伪,还很爱打扮的狗屁室友,这让我愈发产生了兴趣,想和这样的孩子多聊一会。

“能卖多少钱呢?”我隐约察觉到手上的花似乎不是等闲之物,没有先询问这是什么也许并不是坏事。

“这么大,大约五个阿尔斯吧。不过这是我听说的,我也想着某天能找到一株,这样可以两三年都不用工作啦……但从来没能找到过呢。”

又是没听过的词,但我决定暂时装作听懂的样子。

我看见少女笑着赞叹我的运气,她凑上前来,仔细观察我手里的花朵。

“它真漂亮。魔……啊,不,不是魔法师……您的运气确实很好,是在这里找到的吗?”

我点点头。

“我经常来这里都没有发现呢,有点小小的不甘心。”

她冲我咧嘴一笑。

“您是客人,我可以带您去收购的地方,但是请稍微等一下,我先——啊!木柴都滚下去了!”

少女似乎才注意自己的木头滚了一半下去,但是好在大部分都因为不够纯圆而卡在了地面的凹陷处。我看着她慌慌张张地回去上前捡拾这些木头。

她真可爱。

我产生了这样的第一印象。

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人吧。我在过去也没少给忽悠过,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太单纯容易被骗。所以后来就决定摆出冷淡的样子,也许可以让我不再成为那些人的目标,我是这么想的。

“我来帮你。”

我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匆匆将花朵塞进胸口的衣袋。快步走去俯身帮她拾起木棍,一边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少女则显得很惊惶。

“啊!谢谢您。”

“不用谢,不要这样用敬称了,我叫千芹。”

“嗯额……?quanqin……?抱歉,我以前没听过这样发音的名字,复述一遍都有点困难。”

少女托着一大箩筐刚刚捡好的木柴,歪过头来看着我,不知是因为木材太重有些吃力,还是她完全没听过我名字的读法,总之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扰。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唇语和我听见的声音好像并不一致,这可真是神奇的现象。

我觉得我的发音还算标准,应该没有含糊到听不明白的程度,不过,可能她听见我的话也是与我口中脱出的完全不是一种声音吧。

大概是那种……加护之类的东西?这也使我愈来愈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我叫Gneia,可能你们那里同样也没有这种名字吧——谢谢——圈……啊,千芹小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嗯……东边的一个国家。”我把最后两根木材放在了她的筐子里,然后略微有点敷衍地这么回答。

我隐隐猜到就算我认真说,她大概也不明白。

但让我惊讶的是,女孩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没有深究,甚至都没有怀疑。

“说起来,格…奈娅,我没说错吧,格奈娅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呢?”

我注视着她的脸,觉得女孩面容生得颇有天然之美,没有什么粉饰。翠绿色的瞳仁里泛着水光,标志的瓜子脸上沾了点灰,但仍不能掩盖她的气质。素颜如此,这可比我身边的那些爱打扮的女人要强多了。

而且不知为何,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放心的感觉。

“没有,没有说错。我是来晒柴火的。住在这附近的人都依靠这山上的树木烧火。这里的树干含水量大,而天气又只有夏天秋天会比较干燥,为了储存方便要趁现在晒干。”

格奈娅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石头前边,将箩筐放下,蹲下身,伸手将木柴横着铺开。棕色蜷曲的披肩发在阳光下闪着灿烂的金黄。

她背对着我的动作停滞了一小会儿,然后站起身,把漂亮的头发捋到耳后。把手搭在了大石头上。

“再晒这一个下午应该差不多了。”

她转过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着话。

“明天早上来拿吧。那,千芹小姐,可以出发了。”

格奈娅拿着箩筐,背对阳光向我走来。我没说什么,只跟着她踏上了山路。

这条路上多是老旧的木桩,木头并不粗,和两旁的树干没有差别。看来是砍伐出的一条小道。

“罗尼西亚是很漂亮的花呢。”前边的少女突然开口道,

“只是花期太短了一些……还只长在悬崖上。数量非常稀少。”

“所以,千芹小姐真的很走运啊。”

少女再次回头一笑。我在静默中感受到了细微的无奈。

这时我才发现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的地方。

如果这几日经常来晒的话,应该不会发现不了的吧。

我安静地聆听着格奈娅的话语,此时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罗尼西亚可以治很多病,尤其是肺病。但是它脾气好像很不好,每天只想照半天太阳,所以经常生长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也自然就很名贵了。很多人都因此献出了生命。”

这么说来,生长在很大的石头底下也是正常的情况吧。半天温暖干燥,半天阴暗潮湿。想想就很有道理吧。

我大概明白了。

“千芹小姐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了摘花吗,原本打算用来做什么……啊诶诶诶?”

格奈娅刚刚回过头来,便因为遮住的大面积阳光而发觉了二人之间距离过近的事实,随即又感到头发上的异样。

我把这朵花别在了她的头上。

“很漂亮哦。漂亮的花就应该配漂亮的人呢。”

“诶诶诶诶?!这这……?!”

少女似乎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脸已然涨得通红,一手拿着的箩筐也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这到底……千芹小姐,请不要突然开玩笑啊!”

她急忙将这朵三瓣的白花从发梢取下。

“没有没有,而且这里风小很多了,不会吹飞的。”

“不不是……不是说这个”

“可是你确实很漂亮,请你收下它吧。”

“不是的啊,怎么能因为……更何况……是千芹小姐第一个发现的,而且我……”

少女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了,我注视着她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开心地笑着。

她终于抬起头来,神情十分严肃,并且伸出手想将花递给我。

“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但是其实,格奈娅应该已经先发现过这朵花了吧。”

“啊诶?”

我看着她伸到空中的手僵住了,脸上流露出的尽是不可思议。

“格奈娅并没有问我在哪里发现,应该是已经知道地点所以没有问的吧。而且,生长在只有半天能照到光照的地方,怎么会在石头之间发现呢,应该是有人故意遮住了。”

“再加上格奈娅一直很关心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动机这样做,但是既然是格奈娅先发现的,当然应该属于你了。”

嘛……虽然我觉得这个孩子很可爱,但在必要的时候,还是得稍微多一个心眼,万一是某种……陷阱呢。虽然现在我应该是比较缺钱的状态,但还是先还给她吧。

我看她数次欲言又止,嘴唇抿了又抿,翡翠般的双眼几回都想闪开我的目光。

少女最终还是开口了。

“是……是这样。因为我经常去那里……但是我并不打算摘,所以特地捡了块石头把它挡住了……但,但是,这朵花还是属于……”

“啊啊,那么就这样好了。”

我在她的惊讶中拿过这朵花,又拉住她的手,放在少女的手掌心。

“并不是无条件送给你哦,作为回报,你就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做好了。还有……关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