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到高一,在这段漫长的人生时光中,清次从来没有为钱财烦恼过。虽然不清楚具体数字,但是长久以来一直沐浴在同学们投以的艳羡目光下,他很清楚自己家的经济状况算得上相当不错的那一类。不过不知道该说是受益于天生的感情缺失呢,还是该说多亏父母从小教育他要谦虚呢,总之,他从未因此有过什么优越感。只有当在浏览到诸如印度人民因为超高温热死街头此类新闻时,胸腔中会生出一丝淡漠的庆幸。

就如同大多数家境优渥的孩子的成长轨迹那样,清次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接受着父母安排的各种兴趣培训课程,不管是钢琴还是围棋,基本上都有着勉勉强强能唬住外行人的水平。因为自己从未表现出任何排斥,父母也就理所当然般地不断往自己身上砸钱。

各种需要的不需要的知识挤满了大脑,让它像一个气球一般慢慢的膨胀起来,腾空,触顶,然后爆炸。

想来大概是因为叛逆期推迟的缘故吧。在初三毕业后的暑假的某一天,清次手握着刀叉,如同以往的每一个早晨那样平静地划开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的表面,注视着流金般的半熟蛋黄自刀口溢出,慢慢从嫩滑的蛋白滴落到光洁的高级骨瓷餐盘上时,一串音节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流出:

“算了,已经烦了。”

在旁边正拿抹布轻柔地擦去洗碗槽壁上的水渍的母亲哼着旋律轻快的歌,并没有回头。

金属质地的刀叉打在瓷质餐盘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清次满意地看到母亲皱着眉朝他望过来,面带指责之意:“妈妈说过很多次了吧?要注意礼仪。”

对母亲的不满没有做任何辩解,清次只是问道:

“我可以回房间了吗?”

“不吃完吗?浪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抱歉,胃有点不舒服。”

“怎么回事?”

母亲露出了关切的神情,放下手中的绵帕,急急忙忙地向他走过来。

“是牛奶坏掉了吗?”说着便拿起清次手边没喝完的牛奶尝了一口,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很正常啊……”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中带着有些动摇的怀疑。

“你这孩子,该不会是想逃课吧?”

被猜中了。清次点了点头,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拎起放在一边的琴盒,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以后的课我也不会去上了。如果妈妈无论如何都想为子女培养些不必要的爱好的话,就让怜替我去吧。”

“清次,你不要太过分。”

身后传来母亲冷冷的警告。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在他脑海中环绕着的只有一句话:

原来我很过分吗?

——确实很过分啊。

距离彼时有三年之久的如今,榊清次坐在教室里,一只手斜斜地支着下巴,一边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一边为当年的叛逆行径感到了由衷的后悔。

明明是爸妈给了钱自己才能去上的小提琴课,在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再去过,浪费了那么多钱,真的太过分了。

至少应该问老师把预交的学费里没有去上的那一份钱退回的。

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嘛,大概连人都找不到了吧。说起来都过了那么久了,就连人家的名字和脸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找谁去要钱啊。

啧,为什么我要等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啊——白痴吗我。

“榊同学。”

带有几分不满的声音打断了脑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自我反思大会。清次抬起头,与讲台上那道穿过架在其主人鼻梁上的厚厚镜片投射过来的凌厉视线对上。

“到。”

“刚刚讲的这段,请你朗读一下。”

“好的。”

他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拿起课本翻了一页,然后念起了上方的文段。

还没念完,便再次被中断。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坐下吧。”

“谢谢老师。”

挺直背脊,清次看向黑板,迎合着教学内容不时幅度微小地点头,脑子里面想的却是昨晚查看邮箱时接受到的新的委托。

标题非常直接:“帮我”。

内容是“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情,而且有很多钱拿。周三下午5点,在A公园”。

简单点来说,就是莫名其妙。平常遇到这种不指明具体需求的客人,清次都会果断无视掉。理由很明确,虽然说是万事屋,但违法的事绝对不干。

然而这封邮件却并没有被删除。当时清次正放在“删除”红键上的光标,在看清邮件附的那张图片的下一秒,就瞬间移动到了“回复”键上。

照片上只有一箱钞票。就像黑帮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道具那样,一叠叠钞票被纸条捆好,整齐地放在了银白色的金属手提箱内。每一叠钞票的第一张上都印着福泽谕吉——清次这几年来唯一一个看了就会心情变好的男人的脸。

可疑,这非常可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陷阱。然而“有很多钱”那行字,仿佛是通往天国的最后一张门票,不断地挑拨着清次脑中那紧绷着的理智之弦。

地点是A公园,离自己家很近。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

话说那个公园,自己小时候倒是经常和怜一起去玩,三年级过后大概就没有再去过了。嘛,就当是回忆童年好了。

他缓缓地蹬了下地板,然后抬起腿,蜷在了被反作用推得转起来的座椅里。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因他整个人的旋转而不断变化着面积。那张光影交织的面孔在彻底遁入混沌的那一刻,露出了兴味颇深的笑容。

——这绝对,会很有趣。

* * *

“好的,到时候见。”

划弄着冰冷的刚玻璃,注视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自转的圆圈消失后也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的邮件界面,清次耐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明明是有求于人,却没有这份自觉,堂而皇之地迟到的家伙,他干这一行以来也遇到过不少了。

夏日临近傍晚的阳光带着正午毒辣炙烤后的余温,穿过叶与叶的间隙倾泄在他的肩背上,感受到后颈上的热度,令清次忍不住咂了下舌。

难不成是恶作剧吗。

算了,在等五分钟吧,五分钟后这家伙还不来的话……

瞬间,后颈上的燥热被微凉的触感覆盖,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清次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从长椅上弹跳般地站起,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触感的来源。

没能成功。被人在中途拦截了。

什么玩意?

他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碰上麻烦了。那只此刻拉住他右手的、有些冰凉的手掌,正用着纤细的手指打开他指间的缝隙,似乎是企图与他十指相扣。

危机警报拉响。清次不得不扭过身,朝袭击人的方向看去。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女。

学生制服勾勒出她上身曼妙的曲线,深蓝色百褶裙摆下露出了一双笔直白皙的长腿。如绸缎般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她的腰间,有几缕搭在了胸前,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精心护养后的光泽。

微风撩起她的额发,清次看清了那琥珀色的潋滟双眸。

漆黑的长睫轻颤,柔嫩的肌肤白到几近透明,不知道是由于炎热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双颊上盘踞着两团不太自然的酡红,偏偏还用小巧的贝齿咬住了丰满的下唇,呈现出一副仿佛极为动情的神态。

这等令人一眼便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的美貌,清次并不是第一次见。

然而每一次,都能让他愣神片刻。

“榊同学。”

少女歪了歪头,笑了,露出双唇间洁白的牙。

维持着与清次十指相扣的姿势,她稍微向前倾身,眸光上扬,似乎落在了清次此刻紧抿的嘴唇上。

她的声线极为温柔。

“我们接吻吧。”

那艳红色的小口一张一合,吐露出挑逗的言语。

然而面上,却是与之不符的认真神色。

“或者说……能麻烦你,亲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