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接管者”,头衔是“处置者”。这两个名词合到一起,通常被人和“分类处理垃圾的人”混淆在一起,但实际上,我们是国家直接管理的专门负责接管并处置废旧和异常事物的人。

近日遇到了一桩奇怪的事,我接管的一个木制保险箱里出现了非人类的存在——一个纯粹的精神性实体,类似于童话故事中的小妖精,而手掌大的小妖精竟然与一个人类少女模样相同。虽然当初被吓得够呛,但无论如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我们这一行的必备技能,一番调查后我终于也算是摆平了这一桩事。

那一件事之后我更深刻地意识到我们这一行的特殊性,并且开始揣度设立这个“接管局”的本意所在。

刚入行的时候,其实纯粹是想着用这样的形式合理合法地窥探更多人的故事和秘密,同时让我超常的观察力和临危处置的能力做出贡献罢了。但随着我等级权限的提高,我逐渐发现这个世界变了样子,我的分析能力变强了,却越来越难被感动到;随着世界超现实一面向我展开,我走在看似“日常”的街道上也难免会有些彷徨和恍惚。

我把小妖精的故事写成了小说《保险箱里的小妖精》,说不定哪天——多半是解密后,它就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小说网站上。但故事远没有告一段落,虽然保险箱和小妖精都被妥善处置,但少年少女提到的蛋状舱体被局里判断为上四级的事态,被跟踪处理。

这里的“上四”是局里的划分形式,通过对事物信息熵异常情况的量化,将事物和事态由正常向异常排序,按照百分比的数量级评级。一个事物处在前10%异常就称为下二,1%为下一,0.1%为上一,依次类推。

这次事件中顺藤摸瓜牵出的可以进行时空跳跃的机器被评为上四,即前0.0001%异常的事态。

“这么夸张?地球要毁灭了吗?”我如是吐槽道,却被前辈以“我这还有两个上六的事件没处理完,你这种程度每个月都有”怼了回去。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交给了上级,算是告一段落了。

在我回顾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怀念地回忆起自己接管的第一个下二级别的物件,那是一块移动硬盘。

那时刚毕业不久,纯粹是被高昂的薪资骗进了行业。“接管者”作为一个隐蔽的新兴行业,是只能纯粹被动邀请的,并不设立任何招聘部门,因此当时家里人都怀疑我是被骗了。经过一番波折,只能说是平淡无奇。

“交给我们,无需操心”,我在社交网络上到处打着这项广告,把自己宣传成星新一小说里那个无底洞的模样。

国家分配的任务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指标还是要靠自己联系,因此一个接管者通常都会下属几个垃圾回收站或者二手商店——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入行晚,但借着自己在常年混迹网络的熟练和积攒下来的“网友人脉”,很快就把消息扩散了出去。

“你好。请问你是可以接管一切事物吗。”

“没错,请问是什么物品?”一个网友通过联系方式找到了我,一如往日的对话。

“一个移动硬盘。”

“是这样,我们这边会对物品的新旧进行评级,从无法使用到九五新的价格表在这里您看一下……”我熟练地处理着业务的同时,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次的不同。

“呃,不用。免费送给你就好,或者我可以出点钱。”

到了这时候,就连我都意识到情况不对,于是约了和他线下见面。如果为了消灭一个硬盘如此大费周章,除了里面有什么涉及身家性命的绝密资料,我完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这件事,搞不好,会出问题的。

在咖啡馆见面,这人正如我脑海中自动汇总出的印象一样,文质彬彬,穿着略带些褶皱的白衬衫,黑色的金属眼镜也有些掉漆。绝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但也不是推销人员,大抵是坐办公室的文员或者是程序员。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没什么奇怪的灰色硬盘,说道:“这硬盘,闹鬼。”

我差点没憋住笑,但出于职业素养还是保持了波澜不惊。硬盘就算真的闹鬼,又能如何?顶多相当于高级病毒,格式化一下就好了,再不济,物理毁灭。

当然,我还是认真听了他的讲述。

“毕业后,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打杂,有一天突然回忆起当初编程的日子,我就借着公司的服务器开始了‘创世’的过程。”

“游戏吗?还是程序?”

“程序。”

“元胞自动机?”

“差不多,要略高级一点。”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随意地安放着各种代码,就像在沙盒游戏中普普通通地创造世界那样。因为技术不够,我设计了一个只有一个岛屿的小世界。”

仔细想想,如果要符合现实中的设定,想要控制模拟出来的世界的范围,总归不能用“空气墙”什么的,因此设计出一个岛屿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把它命名为‘永夜岛’,时不时地偷窥一下我安置在里面的小人,或者说生命体吧,的生活。”

这家伙,居然相当有中二天赋,恐怕是平时枯燥的工作让他压力太大了吧。

“后来工作忙了起来,就只好放置不管,大约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份租用服务器欠费通知。打开我的程序,却发现里面的画面永远地停在了一个时间节点,再也进行不下去,干脆就失去控制。就算是续费了后,我检查了无数次源码,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我听得有些头疼,身为一个神秘职业“接管者”的一员,我可对听程序员抱怨bug没有任何兴趣。“所以呢,这就是所谓的闹鬼?”

“不,最恐怖的是,当我重新运行程序时,无论怎么运行都会运行出那个结果。”

“你仿佛在逗我。我好歹也学过C++,你告诉我同一个程序反复运行怎么能不是一个结果,不是一个结果才闹鬼了好吧!”

他长出了一口气,但神色反而变得更紧张:“这就好说了。问题在于,我这里用了可不止一个随机函数,无论是按时间生成种子还是手动输入,都是同样的结果!”

“但是归根结底这些都是伪随机吧,你有好好排除bug吗?比如种子被重置之类的?”

“我把每一个环节都加上随机性,绝对没有任何bug。甚至我还跑去租了一个‘真随机器’的服务器,那货色可是用服务器产生的废热计算熵值来产生随机数的!还是一样!”

我看着已经快要暴走的他,劝他冷静冷静:“没问题。这是我的证件,这次就不收取手续费了。”说着,我拿走了他的硬盘。

临走前,他阴沉着脸,用极其深邃恐怖的声音警告我:“谢谢你,但是不要去看具体的内容,我看了内容后每次试图销毁它或者格式化,都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声音让我感觉这是一种亵渎。”

我没有回复他,用他勉强能看到的幅度轻微点了下头,便揣着硬盘离开了。

走过售卖瓜果、儿童嬉戏的校区门口,在有些燥热的日光里回到了依旧拉着窗帘的公寓。

租住的公寓,整个房间相当邋遢,但考虑到我的个人物品不多反倒是种另类的极简主义。几台笔记本电脑和衣物都堆放在地面上,“床”就是直接把床垫铺在地上的结果——这间公寓有地热,所以倒也不是很差。房间里也没有储物柜这样的概念,接管来的物品都寄存在开回收中心的同行那里,一些储备的泡面和压缩饼干就随意地堆叠在墙角。

进屋后智能家居的灯光自动打开,卫生间响起热水器轰鸣的声音,我长舒了一口气:多少还是温馨的。

我的头衔,是“处置者”,单单接管是远远不够的,至少还需要进行妥善的调查和处置。我拿出一个八寸大的掌上笔记本,开始新建这一件物品的档案。

*类型:实体

*可能推测:系统异常、黑客攻击

*自我意识:无

*健康程度:NULL

*威胁程度:0%-5%

接着,我坐到床垫上,启动了床头的投影电脑。70寸的显示屏,配上主流旗舰的配置,就是我日常工作的主力,顺带一提这套系统是我花了两千块钱捡漏接管来的。

一番操作后,我调出了监控台,开始复现和回放发生在这块硬盘中的事情。

这个程序员的水平不同寻常,他借助了一个沙盒游戏的壳子,整个程序却都是自己写出来的,也难怪他会称呼其为“创世”。我急忙联系了一位熟悉编程的好友,对整个程序进行了逆向破解,大概了解了里面的运作规律。

故事发生在这平平常常的岛上。在我的眼中,那个世界相当粗糙,人没有人的模样,山没有山的模样。在这个世界里,地是平的,天是另一个与地平行的平面,海的设定是“人”进入一定时间就会死亡,一切物体通过碰撞体积给“人”以名为“触觉”的反馈函数。总而言之,限于技术,他创造出了一个极其简洁的小世界。

到这里,我看到了一行注释:“//我喜欢假设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无法去确定它。”既然创世神如此说了,我也不可避免地被引导着那么想,如果这个世界里的人确是有思想的,他们眼中的世界会是如何的?

当然,在那个世界中诞生的原住民们,会将自己习惯的一切当做理所当然的。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心中,“树”这个词的定义或许就是某种单一颜色的色块,凡是红色的圆形就是可以取下饱腹的果实。他们当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得到这样的红色圆形就能避免自己的死亡,这样的知识是被直接编入他们的DNA,也就是程序的。

事实上,就算他们去探索缘由,也不会有任何缘由,毕竟,程序员并没有给“吃”这个行为设定一个解释。他们从来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东西,一切数据都是服务器直接传递给那一个个“人”的,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实的,那就是他们与其他事物相撞后会由于碰撞体积的设定无法前进——这就是全部了。

如果要探究缘由,除非他们理解到“程序”的运行法则。

“创世神”给这个世界中的“人”安排的任务相当简单,每天砍树、摘果子、吃果子、睡眠,在超过一段时间后人会生育,之后死亡。

砍树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象征着单纯的劳动,是被系统规定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摘果子和吃果子的过程是一体的,目的是维持生存,以模拟一定比例的优胜劣汰。睡眠则更是无意义,我仅能理解他试图通过随机的睡眠时间造成一些差异化的发展。

但是,这些事件并不足够占据程序里小人们的所有时间。在他们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会如同木桩一样停在原地或自由运动。

但,第一个系统警告提示符在这里出现了。

“WARNING!”

有一个人不一样,他抬头看了一会天,又极尽目力朝着地平线看去。这时,系统将这一异常编号为“001”。

在看到这一现象时,我的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震撼,或者说是一种灵魂的窒息。这个小小的宇宙里,他们甚至不拥有星空,却依旧要仰望啊。为何,究竟是为何?

我查找了作为这个程序外壳的沙盒游戏的资料,原本是一款借助神经网络模拟真人对话的文字类游戏,难怪会留下如此详细的数据记录。

有一个同村砍树归来的人看见了这个异常的“001”,问道:“你看天干什么?我们的生老病死,全生在这片土地上,与天何干?”

居然还带些文言腔。

001转头向他,说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什么?”

“为什么天会有黑色和白色的区别?”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到了白天,整个世界就亮起来了,到了晚上,整个世界就暗下去了。”

“那,是白是它本来的样子,还是黑是它本来的样子?或者说,是什么力量让它变化的?我能动,因为我吃了果子。天吃了什么?”

路人,我们姑且称为002号说道:“嗐,你这问题不就好像斑马是黑马白纹还是白马黑纹一样吗?毫无意义啊!咦,斑马是什么东西?”

001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自顾自地看着天。002见此人好像有些异常,便离开了。

001是出现在被创造的世界中的第一个异常,由于他整日只看天不采果子,也不吃果子,很快就按照程序设计死去了。这个异常在每毫秒数亿次的计算机中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很快被计算机忽略,甚至没有来得及反馈数据给服务器,只有几十个字节记录在了本地。

但002在与人闲聊的时候,把001的想法告诉了所有人。从那以后,这个世界里出现了许多仰望天空的人,从监视器的视角,就好像在看着屏幕外面的我,让我流下冷汗。

之后,一个聪明的人发现海水的权限被设定得极高,不仅人进入会死亡,树木、果实的单位格也是与海水相互排斥的。于是,他用物理引擎将海水冻住做成了刀刃,只要与树木触碰就会使得树木倒地,极大地提高了劳动和获取果子的效率。自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并不需要担心自己挨饿的问题。

一个003出现了,他有一天玄乎其玄地对着身旁的人说:“你看到天上的东西了吗?”

“什么?天就是白白的、扁平的一大片啊?”路人回道。

“你认为白的,是一整个东西?”

“不然呢?”

“你看,这里有一个果子,如果我们把一堆果实堆到一起,推第一个果子,第一个会撞到第二个。但是,有可能一下子让所有果子都动起来吗?”

“不能吧。”

“这就对了,天也是从黑变成白,它怎么会是一口气变过去的呢?白一定是有一个内核的,是那个核染白了整个天空,就像染衣服一样。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太阳。”

看到这里,我不禁想问问这个003为什么只质疑白的来源而不质疑黑的来源。难道不能说天上有一个“月上世界”吗?月亮……原来如此,因为黑时有白而白时没有黑,所以推算出白是额外的、特殊的那个吗。总感觉还是没有道理……

想到这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那个世界里,自然地思考,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由于被当成精神病,003号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是,天空中有某种东西的说法被人普遍地接受了,“我们之上有天空,天空之上又是什么”作为一个所有人都想得到答案的疑问广泛流传。

于是,这群属实是吃饱了撑的的小人们,开始思考如何到天空的上面。

他们很快发现,自己的意识与身体并不是完全的依附关系,当然,这是编写程序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一个BUG。负责运行小人们的“思想”的是那个神经网络的系统,而他们“身体”所处的世界遵照一个沙盒游戏实时生成、传送坐标等信息。

出乎我意料的是,“人”意识到了如何利用这个BUG。他们的意识在思考(运行)特定的字句或字符串时,会触发一个类似SQL注入的漏洞,“欺骗”地传递坐标信息,使得“思维”和“身体”程序中的坐标错位。这样,他们的灵魂可以短暂离开“身体”,瞬间转移到某一个空间,并在数毫秒后回到原有的身体里。

第一批如此尝试的人被人们称为“先贤”。在他们之后,许多人试图通过灵魂的瞬间移动到达天空之上,寻找003口中的“太阳”。这类人一有时间就将自己的灵魂发射到空中,被其他人称为“灵魂炮兵”。

灵魂炮兵的发射活动并不是安全的,有时灵魂发射到海水中便会直接死亡,灵魂的坐标转移太远同样会使得身体由于太长时间不接地气、不吃果子而死。

因此,往往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要成为“灵魂炮兵”时,他的家人朋友都会极力劝阻。即使如此,永远有人为了天空那面、月上世界的“太阳”不断地发射着自己的灵魂。有人说“太阳”是一个人脸,有人说“太阳”是一行行看不懂的文字,但始终没有人真的把灵魂发射到了天空的那头。

那是理所当然的,天空的那头,一无所有。天空的外面就是程序的外部,染白天空的,只是一行代码。

地面上许多不会发射、或不敢发射自己灵魂的人,则相信天空之上的是“神”。最初,他们希望灵魂炮兵可以作为探险家证实自己的想法,但他们同样惧怕灵魂炮兵看到的与自己说的“神”不同,于是他们时而用灵魂炮兵证实自己的“神”论,时而禁锢、封锁炮兵们的道路。

时间飞逝着,一代代程序迭代运行下去,地面上变迁无数,但灵魂炮兵源源不断地涌现。根据监控器记录,利用这一漏洞转移灵魂的个体竟然有5040人之多。

终于,在时间过去了一半后,灵魂炮兵的内部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部分人认为,这样盲目地发射自己的灵魂,不如从地面老老实实地用木头(源于树木)搭起一座巨塔,早晚会通到天空中看到太阳,他们被称为“巴别派”。而保守的“发射派”一派则坚持用自己的灵魂作为赌注,试图直接见证天空之外的景象。

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后,巴别派已经逐渐建起了通天的高塔,因为巴别派让地上的人也可以看到与平日不同的风景,获得了普通人的赞美。同时,他们为了反对盲目崇拜天上的“神”而阻碍搭塔的人们,不断地向人们强调“脚踏实地”的重要性,收获了认可。

与之相反的,发射派却灰头土脸,他们无法让别人亲眼看到自己所见的,更无法让别人相信自己所说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看见太阳。

服务器里记录下来的最后一段对话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巴别派的5039号对发射派的5040号说道:“我们就快抵达天空了。我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我看得见希望。”

5040号回复道:“每一个发射派在发射自己的灵魂前,都看见了自己心目中的太阳。即使看不见,也是有希望的。”

5039号道:“我们已经从灵魂炮兵中独立了出来,取得了更大的成就。你该承认这一点。”

5040号点了点头:“我清楚”,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是,我们都会见到太阳。你们的巴别塔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坐标导向数据,站在塔上发射灵魂,越来越多的炮兵们已经看到了太阳的影子。”

5039号也笑了笑:“是啊。最开始,也对亏了你们的记录,我们才建起来了塔。”

“在看到太阳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天的另一边见面了。”5040号留下了最后一条消息,整个程序便永恒地卡在了那个刹那。

直至如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程序没有运行下去。理由或许有很多,但我总是隐约觉得,这是因为如果继续运行下去,他们就会看到我,而我,会看到太阳。

我果断关闭了监控台,一顿操作后默默地把这段程序上传,并永久地保留在了我自己搭建的服务器里。随后,走出阴暗的公寓,阳光直击灵魂。

*类型:实体

*可能推测:玻尔兹曼大脑、神经网络异常722情况

*自我意识:有

*健康程度:良好

*威胁程度: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