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程宵仪视角)

在冬日晴朗而温煦的早晨,我和良树来到了许久未曾来过的火车站。

整体来讲,这座始建于上个世纪并没有过多沾染现代化气息的车站给我带来了莫名的舒适感。也许和不列颠那座著名的King's Cross Railway Station(国王十字车站)类似,有着橙红色砖石构造的外墙和宏伟而方正的时钟塔楼。

街道两侧处处可见残留着时代痕迹的建筑,有些地方还保有着像爱丽丝公馆那样英式园林风格的花园。无论是碧绿的灌木丛,还是宽阔的百叶窗还是门廊,还有恰到好处的角楼和侧顶,处处都洋溢着深邃的神秘感。

(推门而出的,是身着正装拿着雨伞的绅士呢?还是头顶上簇拥着花环的lady呢?)

浸润在古朴的异国情调之中,火车站很巧妙地将自己融合进去而不是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孤岛。

说起来,这片区域,被绘姐称为“魔法师的庭院”。

但是原因不明,我是无意间看到她随手在报纸上所做的批注才偶然记下来的。

绘姐很少和我讲述关于魔法师的事,只知道他们是为了达到和惑一样的永生境地而孜孜不求的少数人类。而且像这样突然出现在报纸一角,仿佛心血来潮的涂鸦的文字,我是断不可能向她细究的。

回归正题,今天和良树一起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送别远山和远萃,因为在过去的几天里,两人无故地承受了太多痛楚,想换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舒缓一会儿心情。

(但是明明他们看不见我,我为什么要跟着良树一起来了呢?)

想到这里我似乎有点羞愧于自己的无谋,感觉在和良树的接触当中,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人类了。

或者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良树根本没把我和绘姐当成非人类吧......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我莫名其妙地烦恼的时候,良树帮着远山扛起行李,同时这样问道。

“南方的话,可就没有北栾市凉爽的夏天了喔。而且你这行李也太多了吧!”

“嘶~”

我听到一声无奈但是毫不生气的嗤笑,远山从成堆的行李中探出头来,依旧是引人注目的亮黄色头发和风铃一样硕大而且突兀的耳环。

(完全看不出这一连串事件的影响......)

他用袖口擦了擦汗,继续说道:

“啊,怎么说呢,等到咱妹儿成长到可以承受的年纪再回来吧,毕竟外面总没有家乡好对吧!回来再陪你喝酒,上次宿醉感觉如何?”

“你可拉倒吧,再喝多倒在雪地里我说不准就没了!”

“嘶——不会的啦!不过,对你来讲,宿醉也许只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试过一次就索然无味了。行了,送到这里就行了,接下来交给我。”

那个黄发的兄长停下脚步,从良树手里接过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然后转过头来嘱咐妹妹:

“远萃你去那边的商店里选一些零食带到路上吃,我和良树哥哥说几句话,但是不要跑太远哦,别耽误了火车。”

“......嗯。”

远萃小声地应了一声,然后顺从地离开了。

目送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远山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着良树露出了极为苦涩的笑容。我的心里一颤,他给我的感觉,仿佛是被处刑的死囚,在狱中受尽折磨和压迫之后,面对绞刑架时无意识露出的表情。

“相机,在你手里吧,良树。”

更为干涩的语句从他的表情缝隙中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良树沉默了,经过一阵短暂尴尬的气氛之后,

“如果秦舞羡是因为憎恨破坏了自己的躯体,那么她又是出于何种原因以同样的手法迫害了那个变态男呢?她的动机始终是对远萃不利的嫉妒,又为何要除去这一个危害远萃的隐患呢?还有,明明让我看见远萃是最合适的嫁祸方式,又为什么想要杀死我呢?我曾经因为这些问题思考了许久。”

“还有很多其他的疑点,包括23日晚上远萃究竟有没有出去的问题......”

良树的语速越来越快,但是表情越来越奇怪。

“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之所以在咖啡馆里说错话,确实是因为你担心我怀疑远萃,但并不是担心你的妹妹,而是担心我看出了伪装成远萃的秦舞羡吧。”

“或者说,那天晚上,也就是12月23日晚上,你根本就不知道远萃有没有出门,因为当时的你,也不在家里,要说你在哪里的话,”

良树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像是施咒的巫师在呓语一般——

“就在发生第二起凶杀案的那栋楼的某个暗影里吧,在杀了那个男人之后。而秦舞羡袭击我的原因,恐怕是担心我看见你才对。”

远山缄默着,闭着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喂!哥哥!”

就在这种时候,从远处传来了远萃的呼喊,原来火车已经快要进站了。

我将视线再度转向那两具雕塑。呆立良久后,远山率先动了起来,他无言地将背包一件件地挂在身上。而良树则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转过身去——

“不否认吗?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但是也最终是猜测了,因为.....”

“因为相机已经被你销毁了吧,毕竟涉及到了妖怪,如果被警察找到的话,后果可是难以预料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远山突然插嘴打断了良树,沉吟了一会儿:

“那个嗯......你也在这里吧,就是......嗯......救下了我和远萃的妖怪恩人?虽然咱看不见你,但是我总觉得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呐,哎呀,这次是真的是超级感谢你呢。”

我一刹那愣住了,是的没有听错,他在对我说话,对着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莫非这个男人,已经知晓了另一个相位的存在吗?

“啊啊!!不谈了不谈了!走了喔!”

他突然放开嗓门大声而轻松地喊着,向我们用力挥了挥手后,便向自己的妹妹跑去。

我的身前,只有良树在塔楼逐渐延伸的阴影里杵着,仿佛将一切的我并不所知的感情和真相全部隐藏在身体的内侧,埋于沉默和无奈之下。

我不知为何有点酸楚的感觉,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

“原来......真的是同伙吗?”

良树的声音少见地带着些沉痛,或者说,失望?

“谁知道呢?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只有一个活人,一个幽灵和一个死人才说得清吧。到现在,是谁杀了那个变态男,都无所谓了吧,我们只知道但凡涉及惑的案件,都会被以各种方式在人间毫无痕迹地消化掉。”

“会成为一起悬案也说不定,人类的话,是阻止不了惑的。我还以为,他会辩解一下呢,毕竟秦舞羡已经完全死了,可是,诶......他原来是这样的男人吗?”

良树耸耸肩,沉重地叹了口气,从嘴里吐出了似乎已经咀嚼了无数遍的话语。

“对那个女孩,他或许既无法憎恨,也无法原谅吧。”

我迷茫地再度看向那一对互相牵着手的兄妹,远山手腕上那串心形的手链,在逐渐明朗的日光下,折射出微弱但是亮眼的光芒。

(戒指和眼泪,都是闪闪发光的东西,那道光,又属于哪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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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公馆漆黑的图书室

程绘漪此时正面色阴郁地咬着烟嘴,盯着那烛台上晃动的一簇火苗,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时而又苦笑着摇摇头。

“打扰了——”

这个时候从门外传来女孩轻微的问候,迟迟没有听到绘姐的指示,那个披着斗篷的女孩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直到木门被嘎吱地推开时,绘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用说,秘密出现在公馆里的女孩正是以远萃的形制活动的人偶——秦舞羡,她清了清嗓子:

“喔,伤养得怎么样?虽然比不上东洋一些出色的人偶师,但是我好歹系统地学习过几乎所有流派的魔法,想要修补一些破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不过想要达到之前的效果,你就只能去寻找钻研这方面知识的魔法师了,恕我无能为力。”

“您说笑了。如果不是您,我可能已经在教堂里完全消失了。”

“你很强韧也很聪明,不仅在承受这样的攻击后还能从诅咒和崩毁中维系住灵魂,而且还明智地提前将一部分灵魂分离成种子藏在远萃身上,不得不说,将惑的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啊。”

绘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秦舞羡面前。

“况且你还救过我和良树,就算我还你人情好了。”

“您......您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秦舞羡欠了欠身,无不忧虑地问道。

“没有,连我的内弟子都没有说,等我哪一天也把你给忘了,你就成为真正的幽灵了。”

秦舞羡像是终于放宽心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绘姐反倒是很无所谓地走到书架下,镜片扫过那些只有她能看懂的古文字书名,接着像是早已经预见到一样随口问道:

“说吧,想到哪里去,像我一样去环游世界吗?”

秦舞羡瞪大了眼睛。

“诶?您......您怎么会?我是说,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您的祀器莫非还能读心吗?”

绘姐投来冷冷的一瞥,但是语气很柔软,像是在教导学生。

“想要看穿你们的想法太简单了,可用不到祀器。话说,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吧。”

秦舞羡迟疑地点点头,视线转向别处。

“是的,北栾市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想的话......我想,到世界别的地方去寻求生命新的起点。”

“生命新的起点吗?真是文雅的称谓,不愧是新生代。”

绘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摊在书桌上,继续说道:

“去吧。从这里向东跨越几片海域,有几座连缀的岛屿,据说那里生活着制造人偶的世家,你可以让他们帮你修复一下身体。”

“嗯,谢谢您的指点,不过这次过来,还有......”

秦舞羡突然不再说话了,她垂下头去,像是很为难地绞着手指。

本来视线一直扑在书本上的绘姐察觉到一丝端倪,她抬起眼睛,从单片眼镜的空隙中盯着秦舞羡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照相机的话,已经交给良树了,按照他的性格,即使不销毁也不会当成证据交给警察的,这件事上你就不要担心了。”

绘姐嘟着嘴很不满地继续数落到:

“人啊,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到现在还搞这种替人顶罪的把戏,只要让我们产生凶手杀人一定会分尸的错觉,将远山从这件事中分离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对吧。而且你也别小看了远山,他说不定还会傻到为你顶罪呢。”

“毕竟,真正杀死那个人的还是你,远山只不过是被他用偷拍的远萃照片要挟了而已。从那个人手腕的姿势来看,死前是握着刀吧。也许,你的出现救了远山一命也说不定。不过说到底,我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探究的兴趣。”

秦舞羡一直低着头听着,在绘姐连珠炮般的攻势终于完全停下来之后,她怯怯地说道:

“......那我......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希望,希望能有一天,我和您能够再见面.......”

秦舞羡边抿着嘴边打开了图书室的门,

“慢着。”

威严的声音让她僵住了——

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幽绿而异谲的色彩,那看似平常的烛光和看似更为平常的眼镜,竟然组合成为了这样的景象。

这时候她突然这样想到,那副敏锐感知情绪的镜片,会不会也在窥视着绘姐的内心,继而转换成不一样的颜色呢?

......

过了一会儿,在绘姐终于将她的话全部说完后,秦舞羡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戴上斗篷迅速地走出了爱丽丝公馆,她的步伐轻盈而矫健,就像是奔向田野的兔子。

而绘姐则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看着她消失在小巷尽头,然后回到桌前,取出抽屉里的邀请函。

“Gopsel......”

金发的少妇喃喃自语道,

“圣人的骸骨,能洗净那座城堡里的血腥气吗?”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