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主播？”
对，虚拟主播。阿尔弗雷德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平板电脑推到了卢梭眼前，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好像是杂谈节目一样的东西。
“我是人工智能虚拟主播系爱的说！”
但主持人并非什么名嘴，而是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粉不拉几的3D女性形象，就和在Pulipuli上看到的MikuMikuDance模型类似，表情还夸张得像是划分在搞笑分类底下的。
“这是动画吗？”
卢梭有些没耐心地问阿尔弗雷德，他只是示意卢梭接着看下去。
杂谈节目仍在继续，话题是无聊到类似“遇见霸王龙的话该怎么自救”的这种好像小学生之间的话题，自称为系爱的3D角色也像是个早教节目里的阿姨一样做出了诸如“打倒它”或是“和霸王龙做朋友”之类离谱得令人尴尬的回答。
“你到底要我看这种弱智节目做什么？”
阿尔弗雷德一声不吭，手指了一下这个“弱智节目”的账号数据。
播放量十万以上，关注数量二十万以上，上万个点赞。
“什……什么嘛，看数据的话我也不差呀？”
卢梭仍然在死鸭子嘴硬。
“那你那个‘不弱智’的直播间现在有多少关注数量呢？”
阿尔弗雷德突然直白地问道。
“也就……三万出头吧。”
“三万？”
他的追问让卢梭的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回答变得更含糊不清了。
“三……三万差一点……”
“差一点？”
持续的追问让她说话都开始舌头打结，支支吾吾。
“就……就两万五千多关注啦……”
“多？”
在接二连三的质疑下，就连卢梭都对自己的回答不自信起来。
“嗯，就那……两万五千上下的样子……”
“上下？”
终于，在穷途末路之际，卢梭自暴自弃地叫嚷了起来。
“好啦！就两万五千不到啦，这样子你满意了嘛？”
“你明明才两万一千两百个关注也能算两万五千不到吗？”
“反正都是不到，有什么差别啦！”
可不肯就此放过卢梭的阿尔弗雷德转而点开了这个“虚拟主播系爱”的主页，迎面而来的是被置顶在首页的一段原创主题曲歌舞视频，播放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百万之多。
“可……这，这，这……她，我，你……”
卢梭被这样庞大的数字吓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凭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播放量啊？”
“对啊，凭什么呢？”
“你这家伙，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卢梭蹦起来想给阿尔弗雷德一记老拳，却被他余裕地躲开了。
“是你说要帮我解决问题，不要反过来质问我啊！”
阿尔弗雷德则像是料到了这状况一样，慢条斯理地向着卢梭摊开了手。
“所以，我这不正打算告诉你，她成功的原因吗？”
两人自打卢梭毕业之后久违地进行了一次长谈，话题并非人生也不是魔法原理，而是彼时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新兴行业的存在——虚拟主播。
卢梭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动作捕捉系统，知道了那个视频里动来动去的角色正是因为有人在扮演才看上去粗陋不堪，知道了个人的力量与一个团队之间悬殊的差距，知道了这浪潮可能即将对小体量个人直播者的冲击。
“我会因为这些东西而不再受到关注吗？”
卢梭懵懂地问阿尔弗雷德。
“如果你对自己的才能有自信的话，自然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回答。
面色难看的卢梭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很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建议是什么？”
阿尔弗雷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差不多一个月后，在阿尔弗雷德的牵头下，卢梭结识了一位个人画师，他正在推特上给自己制作的第二款live2D模型募集扮演者。
这是一种在3D虚拟主播大行其道时，一些没有资金的企业和个人为了掺和一脚而衍生的事物：既是给静态的卡通立绘加上对应五官的面部捕捉系统，再偶尔添加几个固定的手部动作，就算是一个廉价的“动态模型”了。
这样的纸片模型当然没法像现在已经在圈内大红大紫的头牌主播那样制作视频节目，可偏偏因为只需要一个带摄像头的智能手机就可以操作的便利性，衍生出了一票角色扮演模式的新型主播，其中甚至不乏原本就小有名气跨界转型的老牌直播主。
实际上，在“虚拟主播系爱”大红大紫的影响下，这个新兴行业里就像海啸一样涌入进来了大量的掘金者，除去大企业的龙争虎斗之外，也不乏各种个人制作者制作了一些低劣的模型甚至是使用公共资源，通过博人眼球的方式强行进入市场：男扮女装和原声反串比比皆是，甚至还有刻意使用极为精神污染的猎奇造型与合成音效的参与者存在。
在会面后，没有参加的阿尔弗雷德问卢梭。
“他人怎么样？”
“帅得让人觉得恶心。”
她给出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评价。
虽然不知和这位个人画师到底发生了什么，卢梭最终成功地得到了这个live2D模型的使用权，那是一个胸部异常巨大的女仆形象，名字还没有决定。
“就叫星宫莲……星宫Ren好了。”
卢梭稍稍思考了一下便确定了她的名字。
“你从哪儿看来的这个名字？”
阿尔弗雷德好奇的询问被她随口糊弄了过去。
“从一个朋友那儿……你没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但转换自己的角色并不是开启一个镜头捕捉就可以解决的。
为了能在开播后快速建立自己的形象，也为了与之前原声直播的自己相区分，卢梭开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掐着嗓子用一种甜腻的声调说话。自称当然也是要改的，“我”不够特色鲜明，“小让”又是决不能出现的禁忌，星宫Ren要有自己的说话方式，一种自然却不刻意地“扮演”。
说话向来随意的卢梭没因此少吃苦头，甚至几次三番在以“小让”的身份直播时差点把“Ren我啊”之类新培养的口癖脱口而出。
经过一个月精神分裂似的闭关修炼之后，《新人虚拟主播星宫Ren爆诞》的视频终于被传到了网络上。伴随着人声乐器哼唱的加勒比海盗主题曲，那个形象显得有些老旧的女孩子操着一种甜腻得令人有些头晕的声线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之中。
“Ren的设定是什么来的……啊，是女仆来的。胸部很大？这是画师妈妈的趣味啦，那家伙喜欢巨乳。Ren自己的话是喜欢小一点的胸部，一只手能握住的那种。三围？Ren我的话，是90,90,90哦。”
自称为Ren的女孩的出格表演，很快便让评论区涌过了海浪一般的吐槽。
初次见面，主播很有趣，关注了。
妈妈会生气的。
我也喜欢巨乳哦！
不可以说设定什么的！
“其实Ren的手是可以动的，很灵活的，你看……”
动画模型垂下的一只手臂毫无动感地像卡住的时钟指针一样摆动了起来。
“但是你们看……这动作难道不像是在手○吗？”
那只手臂像是节拍器一样不息地摆动着。
“看吧……看吧，这不就是手○吗？诶这个很不妙吗？这可不是Ren的错哦，都是设计了这个动作的妈妈的错。”
虚拟主播可不能做这个啊！
草。
↑被妈妈看到了。
妈妈要气到住院了。
草
“诶，妈妈在看吗？”
像是蓄谋已久似的，外表可爱的少女发出了如同巫婆般邪恶的笑声。
“看吧看吧妈妈，这是手○哦！”
对于一名虚拟主播来说，除却那层虚拟皮囊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围绕虚拟形象的“角色设定”，不论是大红大紫的“人工智能虚拟主播”还是其后如潮水般涌出的千奇百怪的各种奇怪人物，它们都是围绕着某个“角色设定”来展开自己的活动的。
而大众审美在一定程度上实际是一种审丑，绝大部分民众虽然会因为强烈的真善美而被感动，但他们并不会将其牢记在心，因为那些正直而正确的东西在他们的生活中是极为罕见的东西，他们更习惯于混沌，更乐于接受这世界的混乱与肮脏，乐于目视他人的苦难，乐于窥见众人的丑态。他们可能会因为这些完美无缺的虚拟主播而有所触动，但那些感动很快便会被自身无法摆脱的丑恶环境冲刷，最终对接触这些积极的信息变得麻木。
完美是行不通的。
阿尔弗雷德清楚地认知到千项美德远不如一桩丑闻的传播力来得汹涌澎湃，他教会了卢梭要给自己设立一个“特别的角色”，不同于业内已有的其它虚拟主播，他指导卢梭在初次直播中需要做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坏自己的设定”。
结果正如他预料到的那样，一部分观众因为卢梭在“出格”上的惊异天赋而赞叹不已，更大一部分的则是完全没有来看过卢梭直播的观众群体，因为流传出的仅仅几分钟的片段而被这样的直播惊吓到后自诩正义，占领了道德高地的单方面指责。
他们说虚拟主播不应该这样。
他们说星宫Ren是一个跳梁。
他们认为星宫Ren背后的卢梭是一个搔首弄姿十恶不赦的小人。
卢梭的角色在他们的口中、眼中、心中和垃圾桶底最污秽的顽垢一样令人作呕。
每每卢梭打开留言箱，视线都会被满满的污言秽语给充满，她有些绝望地巴望着阿尔弗雷德，他却只是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这只是暂时的。”
他向她保证。
而现实也正向着他的许诺发展。
在对于星宫Ren的质疑和批判占据了评论网站的首页几天后，开始有大量的观众涌入了卢梭的直播间，仅仅在一个星期之内，卢梭的关注数就突破了五万大关，那是她单打独斗了快一年也没有达到过的数字。
这些徒然增加的关注数有着奇妙的共通之处：他们大多都没有接触过其他虚拟主播，甚至是第一次在直播网站上注册的新用户。
“人群就像是苍蝇，它们能甄别美丑，却总是在腐败之处聚集。”
阿尔弗雷德如此教导卢梭，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听懂。
可麻烦很快便接踵而来。
或许是卢梭的发言过于出格，或许是遭到了一部分观众的检举，在卢梭的关注数节节爬升之时，她向直播平台递交的收益申请却被拒绝了。
直播平台有着严格的收入管控，不按照规章递交收入申请并得到批准的话，直播时观众是不能向主播支付任何金钱的，也就是主播连赖以生存的“打赏”都无法获得。偶尔也会有一些通过了收益申请，却做了违反平台管理条例的主播会被收回这个许可。但过去仅仅用一个数十人关注的账号都申请收益成功的卢梭而言，这个在短时间里就聚集了大量关注的账号无法正常地获得收益就是一件怪事了。
“可能是母公司在国外的平台调整了什么内部政策，限制了收益许可的发放吧？”
阿尔弗雷德的安慰并不能让卢梭高兴起来，这种“以后会好”的承诺根本解决不了她此刻的燃眉之急，如果她如此向着阿尔弗雷德让步却依然无法履行彼此之间的约定的话，自己像个笨蛋一样到他门口求助时的觉悟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吗？
或许有别的办法？
归根结底，就是想办法弄到钱而已。
已经无数次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卢梭很快便有了自己的打算。
既不会画画，歌曲也只能简单地哼唱的她，在创作者网站上开通了账号，录制了几段过分得没法在直播时说出口的语音，和另外几段像是妓女讨好金主一样的语音打包在一起，堂而皇之地明码标价出售。
一次照旧口无遮拦的直播中，星宫Ren在浏览网页时“一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网络购物平台的账户名，“万万没想到”的发现了自己放在购物愿望清单里的杂物被那些有钱却花不出去的粉丝们给清空了。
可能是卢梭终究还是有点良心的吧，她没敢把这种粗制滥造的语音包标太高的价，也没敢往愿望单里摆上太过昂贵的商品，精打细算半个月下来，距离约定要上缴给阿尔弗雷德的金额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在她如此苦恼的时候，一个特大号的包裹被摆在了她的眼前：
——想学的话就好好地学吧！
包裹的包装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这么一句话，打开包装之后，她才发现这是一把吉他。
什么嘛，大概是根据购物网站上留下的收货地址擅自寄来的礼物吧？
为金钱所困的卢梭早就忘掉了自己在直播时曾经和观众许下的要学器乐的承诺，反倒精神百倍地上网查询起这个吉他的价格了。
令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的结果是，这把其貌不扬的吉他价格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贵重得有些不像话。
要是卖了这个的话，就有好几个月不用担心生计了耶。
危险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滋生萌芽。
但在她背着吉他正要走出出租房时，却被突然出现的阿尔弗雷德给拦住了。
“既然收下了，就不要再做辜负关心你的人的傻事了，你不会弹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在耍什么帅啊，这难道是哪门子偶像剧吗？
卢梭发自内心地这么评价眼前拦住自己去路的人，却无法源自心底地对他表达自己的鄙视。
倒不如说，有些……
开心？
因为有人会在自己走上歧路时挺身而出的……
感动？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产生这样无聊情感的卢梭，双脚战抖着有些站立不稳，险些就仰面昏倒了过去。
“你只是在扮演一个坏人，正因为如此，你才绝对不能再做任何坏事。”
阿尔弗雷德阴沉着脸，露出了卢梭仅仅在自己放弃学业时才见过一次的可怕表情。
“如果你真的做了，面对那之后潮水一样的质疑和攻击时，你会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勇气都丧失，像棵野草一样被风压倒。”
他拍了拍呆滞在原地的卢梭的肩膀。
“坏事由我来做就行……不管是星宫Ren还是让·雅克·卢梭·诗格拉斯，她们都只是一个有点出格，毫不知情的好孩子，坏人是躲在她背后的阿尔弗雷德……只要这样就行，剩下的由我来想办法。”
他接过了卢梭抱在怀里的琴盒，小心而慎重地将它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临离开前，阿尔弗雷德望着卢梭又忍不住再叮嘱了一句：
“不要再流眼泪了……”
他顿了顿，思考了一番自己该用如何的措辞，而后轻柔地将它说出了口。
“星宫Ren可没有安装哭泣的表情。”
这已经是卢梭到地上以来第二次因为他人而哭泣了。
现实像是顺应阿尔弗雷德承诺的那样，穷途困境在不日之后便出现了转机。
那是一封来自名为“星宫Ren应援团”的组织，开篇就用半懂不通的母语令人头疼得写着“很抱歉擅自做出这样的行动”的邮件。简单来说，这是一封募款信，是由国外的星宫Ren 的粉丝团们发起，募捐的对象是星宫Ren的一次民间众筹活动。
卢梭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通过网页翻译软件找到了那个标题为“Ren肚子饿了，Ren想吃饭。”的项目，里面大致说明了粉丝从星宫Ren迟迟没有通过收益申请，开通各式各样的吸金模式所留下的蛛丝马迹中推断Ren生活相当拮据，自发举行的募捐活动。
真是恶心啊，这帮人，我又不认识你们……
捕风捉影似推测自己生活的粉丝行动让卢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随信附带的价值五万元的汇票却让她如鲠在喉，始终没法将心底的这份不悦吐露出来。
“不要对Ren的生活指手画脚了，你们只是观众而已……”
之后的直播中，星宫Ren虽然公开了自己收到筹款的消息，却还是一脸不屑地评头论足起来。
“Ren呢其实没什么才能，至少相比起已经在虚拟主播业内努力的各位而言完全没有才能，Ren只是碰巧在这个战国时代里偶然地存活了下来。你们所做的一切让我很感动，但Ren也不会因此对你们心存感激而有所改变的……你们只是擅自地把钱花在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身上，我也只是擅自地进行着没有才华却还要继续下去的直播活动而已。”
有些过分甚至是太过绝情的论述不断地从可爱的虚拟小人口中吐出。
“所以你们这些脑袋有问题的观众啊……”
星宫Ren吁了一口气。
“先照顾好你们自己，再来把钱全部都花在Ren 的身上好嘛？”
接着是磅咚一声，什么大家伙被搬上了桌面的声音。
“还有个白痴观众给Ren寄了把吉他来，真是的，到底在想些什么？Ren难道看上去像是非会弹吉他不可的那种类型吗？脑子里的螺丝掉光了吧……”
但是在短时间的沉默之后，六根弦被拨响的声音依次响起。
“怎样？很厉害吧？”
像是个小孩子一样，但凡一点点小的成功都要向着大人炫耀。
观众席位里的大人们也配合地发送着评论。
会弹吉他了，真了不起呢！
是我们错了，Ren酱别生气了。
这不还是学了吗。
Ren酱表达温柔的方式真是奇妙呢。
但是Ren酱也很努力了啊！
骂，再骂？会骂你就多骂点。
小让？
温柔的Ren酱suki。
这些观众真了不起呢。
我和Ren酱结婚的时候大家也记得包红包啊。
↑给，桃子。
虽然不起眼。
那只是混杂在飞速滚动的评论中，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一小行字而已。
若不是卢梭的电脑有专门监控评论栏的一个显示器，光看直播间评论区可能都根本不会发现它存在的踪迹。
但是它出现了，突兀得有些扎眼，在终于安放下悸动的心的卢梭眼中，在终于安然地躲在另一个房间里窥视者卢梭直播间的阿尔弗雷德眼中，发出嗡的一声，如同海啸一样横冲直撞起来。
卢梭沉默了，星宫Ren的直播陷入了可怕的冷场，直到那令她悚然的文字再度出现在评论栏中。
是小让吗？
“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