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些时候——虽然不多,却相当的重要——特罗洛普·莱特会在心底里庆幸自己是乌萨斯帝国最凶狠的猎狗。当他扬起手中带刺的长鞭,将瑟缩在墙角不肯动弹的感染者抽的皮开肉绽时,他突然惊觉,发现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

他的右臂无力的垂下,在踹了两脚一旁正捂着肚子、笑的无比开心的随从后,用轻金属链把那仍旧在墙角双手死死抱着脑袋、不停啜泣着的年轻妇人套住。耸了耸鼻子,不大的屋子内尽是淡淡的血腥味,牵起了他嘴角的一丝微笑。

乌萨斯帝国境内的夜幕之下,狂笑声、叫骂声、哭嚎声、哀求声通通掺杂在一起,如同泔水般令人作呕。“大清洗”——一场灭绝人性的、由上任不久的新皇帝掀起的行动,此时就在各个移动城邦的市区中发生着。

……

城邦马洛维特的帝国近卫军驻地中,狂欢的歌声正四处传播着。校官的办公室内热气蒸腾,四散着伏特加和刚出炉的烤肉所飘绕的香味。房间的白漆墙上挂满了装裱颇为精致的表彰奖状,以及房间主人一路从新兵升至少校的委任书。最中央的则是贴着一条旗帜,那上面只印有一样东西——盾牌,盾牌被不均衡的分为了三份,其中最大的部分是银底的人立着的棕熊,而两边则分别是白底的金色鸢尾花以及红底的黑色狼首。

房间靠近窗户的位置摆着办公桌,桌后有位身穿帝国近卫军制服的青年,他正用手中雕着镀金花纹的钢笔、富有节奏的敲击着木质的桌面。

在青年的对面,一位中年乌萨斯男人正拘谨的坐在一只与他魁梧体形完全不符的椅子上。中年男人那覆有一层灰色绒毛的防寒帽被紧按在大腿上,变得皱皱巴巴的。他那双被泥灰染黑、还未来得及清洗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长裤,泛白的指节在周围的深色系中特别显眼。

房间的外面,士兵们正和自己的长官一边灌着烈酒驱寒,一边放声大喊着他们家乡的歌谣——尽管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是来自不同的移动城邦,完全无法听懂彼此的方言。然而在校官办公室中,在那噼啪作响的柴薪以及青年的敲击声遮掩下,外面震耳欲聋的嘈杂仿佛完全不存在一样。沉着脑袋端坐在小椅子上的中年乌萨斯男人,他额头上的冷汗正不断的增加着。

“特罗……莱特同志,您不能、您不能私下进行处罚……”中年男人终于难奈不住自己的慌张,猛地抬头望向青年磕磕巴巴地说着。“我要求军事法庭……对!就是军事法庭!只有帝国的律法才能审判我!”他大声的叫嚷着,仿佛他嘴中的军事法庭和帝国的律法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一般。

中年男人不停地念叨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帽子从他的腿上滑落,‘扑’的扣在了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激起了又薄又矮的一层尘灰。“您、您会将我上交军事法庭的,没错吧!?”他双手撑在特罗洛普身前的办公桌上,激动的说道。“没……错吧。特罗洛普同志……”

一个既愚蠢又肮脏的家伙。特罗洛普皱了皱眉头——他看到了对方留在自己傍晚刚擦得锃亮的木漆桌面上的两只手掌的灰印,而且距离自己不远的纸张上面还有反射着顶灯光亮的几粒唾沫星,这差点就喷到他的身上了。

“格罗斯同志,你知道自己犯什么错了吗?”他问道。

“啊!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格罗斯涨红了脸嚷嚷着。“我已经悔改了……”

“说吧,忠诚的同志,说一说你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吧……。”他继续问道。手中的笔重新开始以一种比之前更加缓慢的频率隔着几页文件纸张敲击着桌面,仿佛钟表的倒计时一般催促着对方。

格罗斯踉跄着踏过他的帽子,走回了他之前坐过的小椅子,重新坐了下去。他朝着自己的双手哈了口气,轻轻的揉搓着。“我……不应该当着那群小畜生的面上了他们的母亲……”他刚说完便抬头望了望坐在办公桌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特罗洛普,然后嘿嘿的笑了两声补充道:“或许您应该也试一试——哦,不……大概只有下午那个菲林族的小姐才配得上您的身份。”

“说的不错,还有呢?”特罗洛普嘴角微翘的问道。

……

“啧,我们的好同志怎么不说话了?”特罗洛普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观赏对方这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使劲拍了拍桌角上摆放着的厚厚一本红皮精装的《乌萨斯帝国近卫军准则》,无奈的抱怨着。“见鬼,在伟大的陛下以及帝国的荣光见证下,将你所做的一切都说出来吧!对错与否自然会一清二楚。”

“我……掐死了那个扑上来咬我的狗崽子,您瞧,他居然咬破了我的胳膊。”连忙撸起袖子,格罗斯嚷嚷着晃了晃包着绷带的右小臂。“当时可给我吓了一跳,万一把矿石病传染给我的话,杀他们一家都不值当。”

或许是柴火有些不足的原因,房间中壁炉散发出的火光逐渐暗淡了下去。昏沉的光线映在特罗洛普的侧脸上,他的笑容更盛了一分。轻轻地搁置好手中的钢笔,习惯性地按了按鼻梁、眯起眼睛将目光投向格罗斯身后墙上方的旗帜,他再度往前倾了倾身子,一只手扣在红皮精装书册上,一手扶着桌台。“感染者都是愚蠢的猪猡,是丝毫没有人权的牲畜……”

“对,对的!弗拉基米尔将军是这样说过的!”

“所以,无论你怎么对待他们都不会违反帝国的律令——说到底,根本不会有人在乎牲畜的死活啊。”他笑眯眯的说着,将原本放在桌角的《乌萨斯帝国近卫军准则》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格罗斯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是的——就是这样,特罗洛普同志!”

只是,特罗洛普接下来的动作将格罗斯给吓坏了——他缓缓地拾起自己那倚在桌腿边的金属剑鞘,从中抽出了一柄以旗帜上的盾徽作为护手的长剑,靠近护手部分的剑脊中央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漆黑结晶,而在结晶之中,不知是倒映出的火光还是什么的,闪烁着一点黄澄澄的光芒。

剑锋慢慢抬起,他将其指向不远处正扶着小椅子起来、缩着壮硕的身子想要溜出房间的格罗斯。“帝国的法律确实是没有规定过。”左手提了提有些松垮垮的衬衣领口,他不紧不慢的说道。“但是——乌萨斯的荣耀!帝国的尊严!你终究没有弄清楚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

直剑上漆黑结晶中的光芒愈发明亮,格罗斯那惨白的脸色被辉光照耀的一览无余。“噗通”一声,双膝杵在坚硬的地面上,将之前落下的尘灰扬了起来。“我……我还不想死……”目呲欲裂的喊着,格罗斯仿若一头疯狂的猛兽一般嘶吼个不停,那粗重的呼吸已经快要让人无法搞清楚到底是在吸气呼气还是在干呕了。“求您了——哪怕让我死在与*乌萨斯粗口*的卡西米尔的战场上也好,不要、不要……”

明明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帝国军人,此时此刻在特罗洛普的剑锋下却显得这般想要苟且偷生。在特罗洛普所听到的传闻中,这位准尉——他曾在边境冲突中独自一人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巨盾冲进了敌人的队列之中,撕裂了敌方的防线,在那之后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因失血过多当场毙命。也是这个原因,格罗斯从前线退了下来,进入了驻扎在城邦中负责维护治安保护移动城邦的近卫军分部。

“瞧啊,格罗斯,瞧啊!您左肩上那道几乎使您失去半边身子的疤痕……您胸口那处只差分毫就将洞穿心脏的弩伤……瞧一瞧您这一身在帝国的见证下作为一名战士所积攒下来的荣誉!”剑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红芒崩碎了僵在地上的格罗斯的衣服,露出了布满伤痕的上身。他不敢动哪怕一根手指,即使隔着数米那锋芒便已经撕裂了他的皮肤,沁出了滴滴鲜血。

“或许应该让您了解到,您死的不冤。”特罗洛普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所掐死的两位孩子中,有一位是完全未受感染的普通人。”他冷漠的宣判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扶在大腿上的粗壮手指直接刺破了皮肤,陷入了强健的肌肉之中,溢出了些许鲜血。格罗斯的嘴角渐渐的漏出一丝猩红,他太过用力以至于咬破了自己的牙龈——这位受过帝国的荣光照拂的军人、即便身中数刀也只会怒吼着以牙还牙的猛士,此时此刻竟开始哽咽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

“那孩子是被收养的——被那个感染者家庭。除开此事不论,你尽管没有违反帝国的律令,但是——”特罗洛普将剑鞘挂在腰间特制皮带的挂钩上,他的左手往后一摸,拿过了那本红皮的厚册子。“你玷污了帝国近卫军的荣耀。”

“因此,你无法上军事法庭,无法接受足以让你后悔半生的刑事处罚,也不会死在战场上面……你将由我来处决。”迈着稳健的步伐,他一句一步的走近了跪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格罗斯。“如果后悔有用,那世道或许就不会变成这般该死的样子。”

“不能、您不能……呃——”

话音未落,一道光束便从格罗斯的眼前闪过。或许,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或者,他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能让你也成为一名感染者是对你而言最合适的惩罚……可能让你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中是对你而言最满意的惩罚……但是啊,只要让你走出了这个房间,一切都不会发生。所以,就请你……特罗洛普望着捂住胸口、在地面上扭动着身子挣扎的中年壮汉,一丝微笑和一声叹息在他的嘴边不期而遇,这丝微笑远比叹息要来的痛苦。

即便是心脏的位置空出了一个大洞,汩汩的鲜血流淌出身体,格罗斯依旧以他那千锤百炼的体魄喘息着。“咳、咳……啊啊,您实在是……太狠毒了……您一定要一名帝国的战士遭受这种屈辱吗?简直——这简直是……”

“泰拉在上,不要说话了,睁大您的眼睛!看这世界最后一眼吧!她是如此的让人喜爱,如此的令人痛苦……”在特罗洛普的注视下,格罗斯的瞳孔逐渐失去了焦距。中年壮汉那双瞪大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也依旧望向远方,似乎是穿透了这间因为炉火熄灭而有些寒冷的办公室的窗户,望向了在操场上载歌载舞、灌着烈酒的同胞们,望向了在豪宅中吹着暖风、玩着新潮电子玩具的贵族们,望向了在千疮百孔的城邦下城区中翻找着垃圾回收站的感染者孩子们——

大概,我是说大概,他可能根本没有考虑到别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望着他曾经与卡西米尔人厮杀过的荒野罢了。

轻轻甩了甩剑身上并不存在的血液后,特罗洛普·莱特,他转过身去,顺着那道模糊的视线望向了自己办公室结了一层厚霜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