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被冬雪包裹了。

鹿几将在这里度过人生中第一个有雪的冬天,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雪。

于是——放学路上停下来看雪,顺便买一杯暖乎乎的小熊咖啡,这自然而然就成了他每周的必修。

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玉城,小镇的名字则是夕日,听起来像是被遗忘在什么地方的、旧时代里的名字一样,尤其这个季节里,玉城还裹上了一层雪白的冬衣,鹿几总觉得这里像是文艺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也许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最近鹿几总是想起他的故乡岁州,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鹿己在那里见过一个雪一样的女孩。

她叫什么来着?

冬梨?还是冬凌?冬肯定不是姓,至于姓什么,不记得了。

鹿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眼角下有一颗好看的泪痣,剩余的记忆就只是一片纯粹的白,因为她的确是一个白雪一样的女孩,鹿几挺喜欢她的样子。

但是,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故事不太愉快……

雪,又开始下了。

鹿几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提起双肩包离开时,不忘将纸杯丢进垃圾桶里。

玉城夕日镇茴云街小鹿朵儿。

这是鹿几在鲢海的新家,之所以搬到鲢海,是因为老妈说要在这里卖花,小鹿朵儿是花店的名字,因为鹿几家一楼就是花店。

鹿是他们家的姓,至于朵儿……

鹿几的小名叫朵儿……

据说原先老妈心心念念盼着要生个女孩,连名字都起好了叫鹿朵,后来知道生的是男孩,也不舍得扔掉鹿朵这两个字,就给鹿几起了小名叫朵儿。

鹿几的几,还是朵字拆开来的。

他都搞不清楚这叫化阴为阳,还是移花接木了。

地理位置上偏南的玉城,东临鲢海,冬天时竟然会下雪,鹿几不知道自己算是在南方还是北方,初来乍到甚至穿不惯厚衣服,好不容易在冷风中缩着脖子回到家门。

望着招牌上“小鹿朵儿”四个字,他又迟疑了,每当别人问起这个店名的时候,鹿几都不知道如何解释。

早年的时候不懂事,在老妈提议起这么个店名的时候,小鹿几兴高采烈,举起双手双脚赞同。

现在他一看到四个字,就恨不得掐死当时的自己,近几年鹿几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向老妈表达不满,提议改名,都被她无理取闹式地搪塞了回来。

有别于普罗大众中年妇女,老妈鹿清子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鹿几听她说过,她以前是学金融的,后来却开起了花店,为的就是圆自己小时候做仙女的梦,在她看来,仙女都是跟花一起生活的。

长大后,鹿几开始怀疑老妈这些年是不是真的圆了梦,因为开花店和仙女的生活不大相同,在外界看来开花店很光鲜,仿佛每天只需要插插花剪剪叶,甚至十指不沾阳春水。

实际上这一行辛苦程度不亚于在市场摆摊的小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卖花,本来就像卖菜一样。

每天鹿几爬起床来准备上学,老妈就已经在花市蹲着了,鹿几心想,她看到的最多的景象,大概就是夜晚的星空了吧。

至于鹿几的老爸,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小时候经常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鹿几家的店门口不远处,鹿几一经过,就有一个满脸胡茬子的家伙从车窗探出头来冲他笑。

每次都能把小鹿几吓哭,后来鹿几才知道这是他爸,从老妈和朋友聊天时的咒骂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爸妈感情破裂了,至于原因,鹿几只知道那是个绿色的故事,估计也没人想听,不提了不提了。

入门以后,就是玻璃温室结构的店面,为了在冬天保温,店里面还开着暖气,收银台的电脑后面,脑袋上扎着许多个鼓包的姑娘探出头来。

这是陈丹露,追赶潮流的大学女孩,头上乍一眼数不清的头发包,据她说是《诛仙》电影女主角同款,不过鹿几着实欣赏不来。

“哇,朵儿少爷回来啦?”

“露露姐,你又来了。”

陈丹露在鹿几家实习,她比鹿几大三、四岁,至于大三岁还是大四岁,陈丹露一直不肯说,她是年龄保密派,事实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是保密派。

陈丹露个性开朗温和,让鹿几颇有好感,便叫她露露姐。

尤其是一开始他喊鹿几为少爷的时候,鹿几觉得她很上进,很有前途。

陈丹露私下里是个美妆博主,隔三差五换一次发型,这是她的爱好和个性,鹿几觉得没什么,就是她有一点让鹿几无言以对。

在得知小鹿朵儿的前世今生以后,她开始给鹿几加了个前缀,连起来叫朵儿少爷。

“朵儿少爷,你又穿这么少,清子知道了会数落你的。”

鹿几扯起自己的羊毛衫,把内底给她看:“够暖了,加绒的,再说了……我被数落又跟你有关系了?”

“不无关系,朵儿少爷穿的暖了,吃得饱了,心情好了,清子自然也就高兴,清子高兴了,我晚餐就能加鸡腿了,所以寒风吹在少爷身上,却冷在我心里啊。”

“妥……”

鹿几还能说什么呢。

“朵儿少爷……”

“怎么了?”

“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个事?”

鹿几上楼之前,露露又叫住了他,一向大大咧咧的她,这会竟有些迟疑,跟老妈说要提工资的时候,都没见她这么扭捏过。

“你说。”

“是这样……我有一个在上高中的堂妹,年纪跟你差不多,晚上她会到店里来看花。”

堂妹……鹿几想起来露露是本地人,之所以会选鹿几家实习,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没关系啊,来呗,反正晚上客人少,记得去冰箱里拿点喝的招待人家,叫外卖也行,记我账上,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

“不是……她有点特殊,反正你同意就好,晚上你要是下楼见到她,记得夸她几句,再不济也不要说她什么不好。”

夸几句?不要说不好?

难道是得了不被夸奖就会死的公主病?

鹿几预感来的可能是个大小姐脾气的女孩,要真碰上这样的女生,鹿几会觉得很麻烦,于是心想自己到时候不下楼就是了。

回到房间以后,鹿几把背包丢在床上,随后坐到了写字台上面,摊在桌面上的铅笔画只完成了一半,他便继续持笔勾勒,打算先画完剩下的一半后再写作业。

那是一副肖像画,初中开始决定学素描以后,鹿几陆陆续续画了400多张肖像画,虽然样貌有的相似,有的千差万别,但画的都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孩。

在鹿几的笔下,这个女孩的样貌可以有千万种,唯一不变的,就是右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之所以决定学画,一方面是鹿几记得她那时候很喜欢画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能够在把脑海中越来越模糊的她定格下来。

但终究还是太晚了,他想捕捉的那张脸,在他画艺成熟以后,便已经彻底迷失在记忆深处了,即使鹿几在某一瞬间回想起,关于那张脸的印象也会在他动笔以后很快消失。

小学五年级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个雪白色的女生叫什么呢?冬梨,还是冬凌?不清楚,但冬肯定不是姓。

今天的你,又是长什么样的呢?

画纸上,一个让鹿几分外陌生的面孔渐渐成型,他还是没能回想起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