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確認腕上機械錶的時間。

雖然自知這是無意義的舉動,我並沒有和任何人約好,所需要做的事也只有等待而已,但是,隨着指針的走動而不斷流失的時間讓我漸漸感到焦急,不只是自己,我同樣在擔心赫連茜那邊的情況。

——她真的會出現嗎?

Es重複着不知提出了多少遍的疑問,距離我潛入星光界已有差不多四個小時,她早已看厭了這毫無變化的街景。

“如果不來的話,就難辦了。”我拉了拉額前的帽檐,靠到一根壞掉的路燈下,沒底氣地說。

——我看你在這傻等了那麼久,還以為你很有把握欸?

“沒辦法嘛,我也很緊張啊……”捂着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我略煩躁地反駁道,“倒是你,你真得能辦到那種事嗎?”

——別把我和你相提並論,你只要到時候乖乖交出意識主導權就行了。

“要是真要有那麼輕鬆就好了。”我嘆了一口氣,揉揉自己發燙的臉頰,試圖緩解一下焦慮的心情。

我重新把視線投放到周圍。

除了頭頂上那一層炫目過度的夜空外,這裡的景色與現實中並無多大的區別,僅能供兩輛車通過的街道兩邊是一幢幢裝潢富麗的獨棟公寓,雖然比不過赫連茜所住的超奢華地段,但也足以算得上富人區。

與用資本堆砌而成的精緻景觀相悖,附近的人煙異常稀少,這裡的別墅大部分都是有錢人置辦的地產,真正有人入住的樓棟反倒是少數。

說實話,光是待在這裡就有一股濃濃的陰森感,六月份的濕冷與壞掉的道路照明相互襯托,即便下一秒有幽靈飄蕩而過,我也絲毫不覺得奇怪。

不過,我也正是為此才來到這裡。

死寂的氛圍瀰漫在粘稠的空氣中,唯一可聞的聲音只有我亂糟糟的心跳與機械錶的轉動聲。

我期待着有什麼能打破這片寂靜,卻又希望着直到最後也無事發生的結局。

然而,我已經沒有餘裕去解開這份糾結的心情。

作為偵探,同時也作為森世曉。

當然,也包括了Es、赫連、愛麗絲、艾柯姐、Miss千越、Eon的份。

我要為此次的「攻略」,填上最後一塊殘缺的拼圖。

那之後五分鐘……不,十分鐘?漫長的等待已讓我模糊了時間的概念。

亦或者,那份虛幻的白本就是從時間的夾縫中悄然出現。

那位纖細的人影籠罩在如羽翼一般的白色之下,無聲地轉過街角,映入我的視野。

被白色的布條包裹着的身體懸浮在離地約四十公分的半空中,緩緩地向我這邊靠近。

「無足死神」。

只是,這並不是赫連茜她們正在着手討伐的幻靈,雖然不是很喜歡這種說法,稱呼其為“本尊”會比較準確。

“你來了啊,白同學。”

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強烈的白光罩在了那具如乾屍般的身軀之上,以表明我的存在。

“……”

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聲音,無足死神停止了移動。我關掉手電筒,向前走近幾步,以便讓她清楚地看到我。

“森學長……”

怯生生的聲音,被白布包裹着的面部之下傳出。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緩緩地伸出手,開始解開自己臉上的偽裝。

將脖子以上的所有布條都放下后,露出的是一張帶着一絲無奈的柔弱臉頰,蓬蓬的捲髮像是被壓扁了一樣耷拉了下來,深褐色的眼瞳內溢滿了複雜的神色。

咬了咬自己薄薄的嘴唇,白蒔瞳終究還是放棄了掙扎,垂頭喪氣地開口道。

“雖然一開始遇見的時候,我就有猜到森學長可能是調率者……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等着我……”她以認輸似的語氣說道,“這就意味着,森學長已經全部知道了吧。”

“自稱偵探的我要是到最後都被蒙在鼓裡,一定會被你當成一個無能的前輩的吧。”

“真不愧是森學長!果然你是一位優秀的偵探!好厲害!”白蒔瞳有些激動地拍拍掌,看起來是真心欽佩我能做到這一步。

但隨後,她的表情便如凋謝的花瓣一樣失落了下去。

“雖然我很不甘心……但還是想問學長,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呢……?”

“真正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應該是我約你出來的那一次。”我像一個剛欺負了小孩子的大人一般,對她露出帶着歉意的苦笑,“自始至終都對幻靈的存在持否定態度的你,卻下意識地將紅思彗的死亡說成‘被殺’,實在很難不令人起疑。而且,在講到霸凌的時候,每當我盯着你的眼睛,你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地逃向一邊——你大概很不習慣說謊吧。”

“是這樣……么,確實,我實在做不來這種事……”白蒔瞳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苦澀的神色,“虧我出發前還在鏡子面前練習了很久,沒想到還是被一眼看出來了。”

“但是,學長當初為了接近我所說的謊話也不怎麼樣呢,竟然說那位赫連茜學姐會怕鬼。”沒來由的,她這樣補充道,“不過,要不是學長在那時候幫了我,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就是了。”

“我們兩個彼此彼此吧。”我無奈地笑了笑,“你不也是下意識地把幻靈的攻略方法說漏嘴了嗎?”

要是一開始就學會撒謊的話,自己的初中生涯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白蒔瞳肯定是這麼想的吧。

在我與她初遇時,就被她身上那股莫名熟悉的氣質所吸引。

那一天,如人偶一般單薄的女孩子停駐在雨棚下,用她失焦的雙眼痴痴望着眼前被雨水浸潤的街景時,也許她自己也沒注意到,她的眼瞳里折射出了怎樣的情感。

那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二次看到如此悲哀的色彩。

第一次是在十個月前,我和赫連茜相識的時候,那對深紅色的眸子里所映照出的孤獨,彷彿將自己與世界完全隔絕開來。

“學校的同學們都很照顧自己”——什麼嘛……

她在說出這句話時,心中的諷刺與憤懣恐怕早已沸騰到喉嚨里了。

“當然,你的證詞並不是重點,雖然你在那次談話中都儘可能地避免讓自己與紅思彗扯上關係,試圖把我的思路誘導到別的地方去。”我重新開始向她解釋,“不過,那也可能只是一般人為了明哲保身所做出的權益之舉而已,真正讓我下定決心去尋找兇手的契機,還是在於我確定了紅思彗的死是蓄意謀殺這一根本的基礎。”

“是么……好不容易才製造出了用於誤導的幻靈,結果並沒有派上什麼用場呢。”她低着頭,看着自己那身滑稽的打扮,“說起來,學長是怎麼知道今天我會來到這裡?”

“很簡單,如果復仇就是驅動你殺人的理由,那麼打一開始你就不打算只殺死紅思彗,連同她的朋友——林莓,也在你的目標之內吧。”

我指了指我身邊那棟房間里還亮着微光的別墅,那就是林莓的家。只要稍微拜託Eon調查一下,就能很輕鬆地得到這個情報。

“然而,你沒能想到的是,她在自己的好朋友死亡后,便把自己反鎖在家裡,連學校都不願意去上了,因此你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下手。”

“就像我在網上尋找攻略無足死神的方法一樣,你一定能也注意到有什麼人正在着手消滅星光界的幻靈,那個期限就在警方決定解除洸秀路封鎖的后一天,也就是今晚。”

“即使頂着被人發現端倪的風險,你也要在今天動手殺死林莓,因為在幻靈被消滅之後,你就不可能假借無足死神之名去犯下罪行了。”

“——就這樣,稍微逆推一下思維后,我就覺得你可能會來到這裡。算不上推理,只是單純的猜測罷了。”

其實,在昨天確定了白蒔瞳調率者的身份后,我大可以在現實中向她攤牌,完全沒必要等她在星光界中的行動。不過,為了配合Es的計劃,我還是決定冒這個風險。

因為這場博弈,早已不再是只要指認出兇手是誰便能獲勝的懸疑遊戲了。

“原來如此……看樣子,我的敗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有學長在這裡,我也沒機會動手——”

“白同——不,蒔瞳,你聽我說。”我看到白蒔瞳的態度似乎有所軟化,便有些緊張地向前邁出一步,之前的話可以說都是為了讓她放棄殺意的鋪墊,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勝負。

“你以為我會就這麼罷休嗎!!!”

如震雷一般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動作。

我愣住了,被那一聲出乎意料的怒吼。

白蒔瞳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她的眼裡已沒有了之前望着我時所殘存的柔弱,取而代之的則是劇毒般的嫉恨與鋼鐵的決意。

“蒔瞳……”

看到她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巨大轉變,令我不禁回想起了昨天,在鳶尾花的教室內看到的那團扭曲的景象。

直到此時,我才能把那彷彿包含了人世間一切負面情緒的黑暗與眼前的她聯繫在一起。

“學長,看到我這副樣子,你可能還不太理解……”

白色的過載光包裹住她空蕩蕩的下半身,與此同時,一根細細的手杖也在她的手中生成。

光芒消散之後,從中出現的,是一對纖細的小腿與雙腳。

她似乎恢復到了現實中的那副模樣,看着我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她微笑着說:

“這樣,學長就能明白了吧?”

剛才白蒔瞳所使用的,無疑是只有調率者才能掌握的能力——幻想制御。

但是,幻想制御並不是萬能的能力,除了對調率者本身的高要求外,它還有着一個通用的鐵則,即,無法生成生命,或是生物的一部分。

“你的腳……不是用了某種障眼法,而是……”

我不相信白蒔瞳能打破幻想制御的限制,因此,結合我所剛才所看到的,所能給出的合理解釋只有一個。

那雙腿,是「義肢」。

“一開始真的很不適應,但是,既然這副身體都是由意識構成的,習慣之後反而比現實中更靈活呢。”

“所以才會是‘無足’死神……”

“不過,果然人還是四肢健全才看起來比較正常吧,哪怕像我這樣的怪胎,也是拼了命地去偽裝成一個正常人的。”

按照白蒔瞳的說法,她恐怕在很早之前就失去了自己的雙腿。我不能體會到用義肢行走的艱辛,但也能明白她為了能騙過像我這樣的不知情者,過上和一般人一樣的生活,從而付出了多少努力。

“當然,思彗同學也是知道的,她為了能更好地欺凌我,幾乎把我所有的秘密都打聽到了……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她全部知道,知道我自從失去雙腿后,就徹底地變成了‘不受期待的孩子’這件事!”

“我的父親是阿斯特爾財團旗下醫療公司的董事,他絕不可能讓一個雙腿殘疾的女兒繼承股份,因此,我在家裡幾乎是透明的……”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學校里有了一處容身之地……然而,那兩個女人,連那群偽善者都從我的身邊趕跑了!”

“……”我默默地承受着白蒔瞳向我傾倒而來的怒火與控訴,我也自知這時候我沒資格插嘴。

“我為了不被趕去殘疾人學校,讓她們保守我的秘密,不論怎樣過分的事都忍受下來了,但她們根本沒有半點收斂的意思,把我的忍讓視作軟弱,把平時受的氣全部撒在我的頭上,這種人——!”

“這種人不就是社會的渣滓嗎!森學長,我說的難道不對嗎!?”

第一次向他人徹底宣洩自己的情緒,止不住的眼淚從她的臉頰上留下。面對她帶着哭腔的提問,我實在沒有勇氣正面回答。

“我……看到了。”過了良久,我才重新開口,“蒔瞳,你應該也有察覺到吧,在星光界里的鳶尾花里,有一團因你而誕生的扭曲。”

“那團扭曲里,有你所殘留的情感與記憶。”

感覺牙齦里有酸楚的液體溢了出來,我咬着牙,繼續說道:

“所以,你的憤怒、你的悲傷、你的仇恨,你遭受的所有的一切,我全部親眼見證過了。”

“既然如此,學長不也能明白么?她們在現實中殺死了我的人生,我在星光界中奪走她們的生命,不過是簡單的等價交換,這股力量不正是為此而覺醒的嗎!?”

不是……

不是這樣。

這才不是‘調率者’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即使這樣,我……也不能認同你的做法。”

挺起胸膛,從正面否定白蒔瞳的想法,現在的她需要的不是我的憐憫。只有這樣,我才能與她進行平等的對話。

“學長……”聽到我的回答之後,白蒔瞳抹乾殘留在自己眼眶上的淚水,“學長之所以會來這裡等我,是為了阻止我吧。如果,我就此收手的話,學長會對已經發生的事既往不咎嗎?”

“……不,我不打算這麼做。”

“學長真是把‘正義’看的比什麼都重呢。不過,我也一樣。”

“就算被學長揭發我的罪行也無所謂,我也做好了支付「代價」的覺悟。所以,在我作為法定的‘惡’而被制裁之前,至少讓我抹除那個真正的‘惡’。之後學長要我怎樣都可以,這樣,我們的願望都能達成了不是么。”

白蒔瞳根本不打算改變自己的目的,即使她的未來就此葬送也無所謂。或許現在驅使着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完成自己的復仇。

“……恕我拒絕。”

我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

我不能讓白蒔瞳殺了林莓,即使後者真如她所說,只是個完完全全的人渣也不行。

“什麼嘛……”白蒔瞳的目光愈發變得冰冷,嘴唇挪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

“結果,學長也不能理解我的心。”

“到頭來,我終究只是一個人……”

她平舉起那根纖細的手杖,握住把手稍前的部分,“咔擦”一聲,內嵌的卡槽解除,纖細修長的劍刃被一口氣拔出。

無疑,這柄手杖劍便是殺害紅思彗的兇器。

“學長,我不會讓你阻止我的。”

宣言完畢的白蒔瞳將杖劍舉到右腰中段,腳步輕踩,下一秒,她輕飄飄的身體便如鬼魅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向我襲來。

與現實不同,作為調率者的白蒔瞳所具備的行動能力還要在我之上,她與赫連茜一樣,不論是對活化狀態還是幻想制御的掌握都輕車駕熟。

清水般的劍芒筆直地瞄準心臟,向我刺來。即使還沒實際落到身上,我似乎也已經能感受到胸口被貫穿的劇痛。

然而,我剋制着逃跑的衝動,雙腳像被黏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與那雙寄宿着漆黑火焰的眼瞳四目相對,即使被那團憤怒的火焰灼傷了雙眼,我也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

就結果而論,劍刃並沒有落到我的身上。

顫抖的劍尖懸停在離我的胸口還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白蒔瞳的臉上寫滿了不甘心,她抓住自己持劍的右手,想把劍身向前遞送,但雙腳卻在不由自主地後退着。

“為什麼……不躲開呢。”

“因為我相信你不會真的動手。”

“騙人……”

“你不是真正的殺人者,蒔瞳。”

“那只是因為這裡站着的是學長罷了……學長不是我仇恨的對象,但是,那個女人才不一樣!”

“為什麼不惜做到這個地步還要阻止我,難道,學長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我摘下壓在頭髮上的偵探帽,以迄今為止最認真的語氣向她說道,“我是來拯救你的。”

聽到我的話,白蒔瞳怔住了,隨後又像受騙了一樣拚命搖着頭。

“騙人、騙人的、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學長以為只要說出這種無意義的漂亮話,就能讓我放棄嗎……明明是要把我認定為‘惡’的人,明明是要把我交給那群專門處理調率者的劊子手的人……”

“對我來說,所謂的拯救就是讓我完成復仇。學長,如果你真的想那麼做的話,就請讓開……”

“很遺憾,我想要做的,要比那樣貪心得多。你的人生,才不是只有復仇那麼簡單”

“學長你又懂些什麼!我、我……真的只剩下這個了——”

“不對,才不是這樣!”

我突如其來的強硬嚇了白蒔瞳一跳,連帶着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也隨之停下。

“你的復仇心,那真的是百分百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嗎?你徹頭徹尾地被利用了,蒔瞳。”

“利……用……?”白蒔瞳呢喃着那兩個字,顯然不能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好了,從現在開始才是關鍵時刻。

我要賭上自己作為偵探的尊嚴,用這「最後的真相」,去拯救白蒔瞳。

“雖然最初我就有所懷疑,不過,在看到你今晚的反應后,我才算真正地確定下來。”

“想要完成那種手法的行兇,光靠你一人是絕對不夠的,一開始我還保留着是你雇傭了其他人的可能性,但現在看來,協助你的,不,真正提出一整個幻靈計劃的,應該是除你之外的「其他調率者」吧。”

“……”

“不想承認也沒關係,就讓我逐一來向你證明。”

每一個人都期望自己是特別的。

在我成為調率者的最初,也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獨屬於我的能力,直到認識了艾柯姐等其他調率者后,這份認知才被逐漸打破。

然而就在剛才,白蒔瞳並沒有對我同為調率者的事實太過驚訝,撇開預先的心理準備之外,這份淡然的前提便是,她已經結識了除我之外的調率者。

“不論是用來使一般人進入星光界的藥物,還是具體的行兇時間與地點,對於一個沒有相關知識儲備、腿腳還不便的初中生來說,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準備;而且,你成為調率者的時間至多也只有一兩個月,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想要掌握深潛的規則、幻靈的生成、以及「人在星光界中的死亡亦會導致現實中的死亡」這一知識,可以說是天方夜譚。說實話,即便是資歷要比你深得多的我,現在對星光界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正因如此,必然有「什麼人」在背後告訴你這些,而且,那個人絕對也是個對星光界頗有研究的調率者才行。不是么,蒔瞳?”

“就算是,那又怎樣……”白蒔瞳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她也知道隱瞞已經是無用之舉,沒怎麼反駁便承認了我的觀點。

“我之所以認為是你親手殺死了紅思彗,是因為只有你有着那樣的動機。但是,那個「動機」如果原本就是被別人「煽動」的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才沒有——”

“就如同我上面所說的那樣,提出「製造幻靈」的人也絕不可能是你。”我不理會白蒔瞳鬧彆扭的情緒,繼續往下說,“那個人肯定是這樣對你說的吧——‘在星光界中還有其他調率者,以及專門負責調查超自然犯罪的組織,因此直接進行殺人是行不通的,必須要用都市傳說的幻靈作為障眼法才行。’”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倘若不是事先就知道了‘我們這一類人的存在’,是絕不可能想象得出這種看似繞了一大圈的殺人計劃的,因此,無足死神從一開始便是為了背負殺人兇手的這一罪名才會被創造出來。”

“在殺人手法都被學長識破了的現在,提這種事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

所謂的“獵殺都市傳說”,才是那個人所有陰謀的起點。

“剛才我所說的幻靈的作用,那隻不過是「你眼裡認為的那樣」罷了。”

“欸……?”

白蒔瞳的表情第一次起了微妙的變化。

“這種事情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只是一起單純的意外死亡事故——這種世界上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我們怎麼可能會注意到。在星光界中的犯罪本就是「無法證明的犯罪」,假如沒有直接的物證,單要從手法上確定這是‘他殺’,就已經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了。”

在此之前,我之所以能夠接觸到幾起有關星光界的事件,絕大多是也是因為Miss千越在當中牽線搭橋的緣故。然而,這幾個月以來Miss千越都在負責追蹤那位醫學博士的失蹤,ESCO也處於接近停擺的狀態,即使是在確認了無足死神危險性的情況下,她也只是把它交由我來負責而已,根本沒有上心的意思。

雖然這頗有幾分結果論的意味,但從實際出發,想要在星光界中完成不被發現的犯罪,最為有效的方法便是「直接殺人」,但凡是一位對星光界的機制有所了解的調率者,都不可能不會察覺到這種事。

“我們之所以會對紅思彗的死亡有所懷疑,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幻靈的出現。實際上,要不是因為都市傳說的傳播已經到了需要去‘處理’的程度,打一開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關注她的死亡吧。”

“怎麼會……”

白蒔瞳的眼中閃爍着飄忽不定的光芒,顯然,她已經開始接受我的說法。

隨之產生的,便是體現在身體上的動搖。

“那個人……把我……”

她摁着自己的太陽穴,不願相信自己再一次被人欺騙的事實。

“恐怕,那個人一開始的目的便不是協助你的復仇吧。說起來,你們所制定的行兇計劃也是一樣,其中的漏洞與不合理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不論是所挑選的作案時機,還是實際的手法,某些地方,簡直就像是「刻意吸引着別人來調查」一樣。明明有着能讓一般人百分百進入星光界的藥物這一幾乎是作弊的道具,卻在那麼多地方同時犯蠢,實在是很沒道理。”

“為什麼……他要這樣……”

“說實話,如果不是真正體驗過他的「目的」了的話,我也不太可能理解。”

如果把我在洸秀路所遭受的那次追殺與這次的事件聯繫在一起,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便會一下子豁然開朗。

那個自稱伯勞的黑斗篷人之所以會出現在那裡,絕非偶然。

“假如要製造一起所有調率者都會寄以關注的盛宴,沒有什麼會比「能夠殺人的幻靈」更為矚目的要素了吧。”

“「把像我們一樣的調率者拉出水面」,那個人便是懷着這樣的想法接近你的。蒔瞳,在他眼裡,你不過是用來吸引獵物的誘餌罷了。”

“只要讓調率者們把注意力放在殺人兇手身上,他就能在暗中伺機而動,即使你殺人的事實暴露了,那個人也不會受到實質性的損失,真是自作聰明的如意算盤呢。”

“我不懂……我搞不懂……把學長引誘過來?他做出這種事,又有什麼……”

“「研究」,這就是他的企圖,為了能更深入地研究星光界,他需要複數的調率者作為樣本,如果我想的沒錯的話,包括製造幻靈以及協助你殺掉紅思彗在內,都只是他為了收集相應的數據與資料所做出的舉動吧。”

“研……究……?也就是說……我、思彗同學……還有學長……全部都是他的小白鼠嗎?”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這樣的……才不對,我被利用了?我的感情……我的復仇,全部是……被利用的結果?”

“騙人的,絕對不可能是這樣!”白蒔瞳將手甩在一邊,抗拒着我的說法,“這只是學長的猜測吧?對了……證據,如果學長說得是真的話,就給我拿出證據來啊!”

我能理解白蒔瞳為何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比起上當受騙的怒火,更多地佔據了她的心房的,大概是無盡的內疚與自責。

如果承認自己被伯勞利用的話,那麼,她就成為了使我和赫連茜等人陷入危險的幫凶。

她的本性不能原諒這種事的發生。

但是,正因如此。

如果不跨越這份被複仇污染了的感情的話,她的人生便永遠翻不到下一頁。

“為什麼你今晚會來到這裡呢,蒔瞳。”為了打破她最後的幻想,我以儘可能冷靜的口吻說道,“想要在星光界內殺掉現實世界中的人,前提便是讓作為目標的人進入星光界,就像一個星期前,你們對紅思彗所做的那樣。”

“但是,現在的林莓正待在家裡,你又是憑藉著怎樣的自信,才會覺得她能攝入那種能使人進入星光界的藥物呢?”

“那、那是……”白蒔瞳咬着嘴唇,低着頭,應該是回想到了什麼。

“是因為那個人說‘我會幫你搞定’吧?”

“如果我說的沒錯的話,現在,那個人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我、赫連茜以及其他數名調率者的存在,都暴露給了他。在這種情況下,你認為他還有什麼理由會繼續幫助你殺人?”

“怎麼會……”

身體像是失去力氣了一般,白蒔瞳“啪”的一聲,跪在了地上,杖劍脫手,滾落到一邊。

“要是你不相信,那就親眼去確認吧,現在,那棟房子里的映射,就是我給出的證據。”

“我……都幹了什麼……把學長……”

看來,已經沒有確認的必要了。

正當我走到她面前,想伸手扶她站起來的時候——

啪啪啪啪啪。

從不遠的高處,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拍掌聲。

我朝着聲音的源頭看去,發現在不知不覺間,一個全身漆黑的人影已經站在了某棟別墅的屋頂。

“終於忍不住露面了嗎,伯勞。”

對他露出“早就猜到你會來這裡”的表情,我不客氣地向他打了聲招呼。

“Bravo!之前我還以為你只是個喜歡Cosplay的小鬼,沒想到竟然真的是個名副其實的偵探啊……”

比起最初遇到他的時候,伯勞的性格似乎又為之一變,語氣里滿是說不出的輕挑。

他從屋頂跳下,站到路燈下方,明黃色的燈光照出了他臉上的面罩與護目鏡,依舊是一副讓人看不出樣貌的打扮。

“伯勞小姐,你——”

看到伯勞出現在這裡,白蒔瞳不禁瞪大了眼睛。

“小姐……呢,你果然是女性。”我倒沒對這個稱呼感到有多意外,畢竟按照我的推理,協助白蒔瞳的人就是伯勞,那麼,那個在監控錄像里出現的白領女人也大概率是她假扮的。

“畢竟性別跟名字與樣貌一樣,都是屬於要保密的範疇,不過,都到這種地步了,被你知道也沒太大所謂。”

“既然你會選擇回到這裡,就說明在「那邊」的進展不容樂觀吧?”

“果然那是你搞的鬼,難怪我說那三個人的警惕性怎麼這麼高,而且,不管怎麼說,戰力懸殊實在太大了,怎麼也沒法找到機會下手。”伯勞聳了聳肩,以表自己的無奈。

“伯勞小姐,為什麼你要……那些話,全部都是假的嗎……?”白蒔瞳看起來很失魂落魄,在她原先的想法里,伯勞大概是唯一一個願意傾聽她痛苦地對象吧。她為了博得白蒔瞳的信任,一定給她灌了不少迷魂湯。

“不不不,不是假的哦,我好歹也有專業心理醫生的護照,聽人倒苦水什麼的也算在職業範疇內啦。”伯勞完全沒把白蒔瞳的糾結當回事,話里滿是敷衍,“你難道不知道心理諮詢都是要收費的嗎?而且,我可不是在單方面利用你,我都幫你做了那麼多殺人的準備,適當地索取一些回報不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嘛?”

“唔……是我……太傻了……”白蒔瞳攢着拳頭,不甘心地說道。

“你倒是攪黃了我不少的好事,Cosplay小不點偵探。”

“殺了你哦……?”

“不過,該收集的數據都收集到了,這次的計劃也算不上徹底失敗吧,接下來,只剩下「回收材料」這最後一件事了。”

“你想幹什麼?”我下意識地把白蒔瞳護在身後。

“她可是天賦異稟的調率者,更何況,我對她的現實情況也了如指掌。餌料的使命已經結束了的現在,也是時候該把她推上實驗台了吧。”

“而且,她貌似和現實中的你也認識來着,這樣,我不就得到兩隻完美的樣本了嗎?”

“我才不會把學長的情況告訴你——!”被伯勞戳中了痛處的白蒔瞳激烈地反駁道。

“沒關係,我會用科學的力量讓你開口的。”

這麼說完的她,從斗篷里抽出了她的競爭者手槍,把槍口對準我。

“你忘了么,伯勞。”

藍色的過載光一閃而滅,沉甸甸的9mm左輪落入了我的手中。

“你的那份神奇的力量?正好,我還想再見識一次呢。”

“這次真的是要你就此退場了。”

我之所以冒着暴露我自己的風險,為的就是這一刻。

只要跟除掉最後的「真兇」,那麼由她所引發的威脅也自然不復存在。

這麼想着的我舉起右手,將左輪的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學、學長?你要幹什麼?”看不懂我做出的類似自殺的動作,白蒔瞳驚詫地問道。

“當然是要召喚人格面具……啊,梗太老了嗎?”看到白蒔瞳滿是問號的眼神,我悻悻地重新把頭轉到前方,“別擔心,很快就會結束了。”

“偵探的工作到此為止,之後就是你表現的時候了——”

“換手吧,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