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 does not play dice with universe.

同那位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般,我也是一名彻底的因果律信徒。

哪怕哥本哈根学派所诠释的不确定性原理如今已经大获全胜,尼尔斯·玻尔成了最后的赢家。

但就像一般人理解不了薛定谔的猫为何能既死又活那样,如果将世界的下一秒划归为纯粹的概率问题,那么我相信世界上的多数人会放弃思考。

肉眼所见的即为「真实」,观测所得的即为「结果」。

比起推测「未来」,依照现在追溯「过去」才最为简单易行。

所以,伴随着古旧的机械钟“滴答滴答”的精准报时声——

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五感似乎变得暧昧起来,交织在一起。唯有错乱的眼珠子和心脏在肆意攒动。

我注视着眼前,拼命地思索着。

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怎样的「因」,成为了点燃引线的第一束火花,

从而引爆了我所可能通往的一切未来,只留下如今冰冷、肃静的残酷现实。

……

…………

………………

人们通常会把有价值之物同偏僻难觅之所关联在一起。

如同RPG游戏中在隐藏道路上放置的宝箱,抑或在世界的某不起眼角落开设的神秘商店,在初期便可购得耐久度无限的“武士之刃”之类的神奇道具。

诸如此类的概念被埋藏在由「M」或「Option」开启的地图简讯中,听起来就能激起人与生俱来的探索欲。

鸣芽市是一座港湾都市。

除了时常在城市全景中高亮的「鸣芽医科大学」(Mingya medical university)、「宇宙树」(Space Tree)以及「阿斯特尔科技财团总部」(Astral Technology cooperation)之类的显眼建筑群外,盘扎在城市深处的都市传说与小巷秘闻也不在少数。

从位于市西北角的「樱花公园」地铁站出发,沿着城市大道走到一处名为「Rubus」的冰淇淋专卖店前,再以这里为起点,拐进一条仅能供二人并肩通过的小巷。

错落的小径就像一座小型迷宫,其中有好几条路在今年刚重新印刷的鸣芽市行政地图上仍未标出。

藏在这蜿蜒的泥石丛林里的终点,便是仅属于神秘学爱好者或精力过剩的中学生才会知道的小小避风港,宛如《黑客帝国》里先知的居所,只不过门上并没有印着“Know thyself”。

窄窄的屋檐下挂着一层厚厚的紫色帷幕,像是为了营造一种半吊子的神秘感;木头把手上挂着一张小小的黑板,上面用漂亮的花体粉笔字写着「今日塔罗牌占卜50%off」以及「现在有客人」。

没有店名,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这里的店主人是提供占卜服务的灵媒师。

屋内没有正常意义上的照明,深色的窗帘遮住了自然光,唯有头顶上的玻璃吊灯垂下昏黄色的光作为唯一的光源。

暗淡的光火下映照的是一张不高不矮的柜台,我坐在柜台靠近门口的一侧,注视着眼前以经典的「凯尔特十字」排开的塔罗牌牌阵。

“嗯——大阿尔卡那所揭示的是逆位的「世界」。真遗憾,世晓同学。”

戴着装模作样的兜帽,脖子上挂着一串钴蓝色玻璃珠的大姐姐翻开摊在深紫色桌布上的塔罗牌,看到了结果后,挂着略带歉意的笑容对我说。

“呼呣,所以我的替身名便是白金……咦,不是么?”

“「世界」的释义是达成、成功、圆满,若是落在逆位,那么效力便会翻转,结合你想要我推测的问题的话……诶嘿。”

“露出这种暧昧的表情只会让我感到不安好不……慢着艾柯姐,你不会是在憋笑吧?”

“没有,如果我做出这种不尊敬求卜者的事,我体内流淌着的Etteilla的血脉会降下灵罚的。”

“所以你绝对是在偷笑没跑了吧!”我扶了扶头上那顶有些歪掉的深棕色猎鹿帽,开得过于强劲的空调冷气让后脑勺有些发凉。“说到底,如果翻到世界牌的话,难道不是意味着我能获得梦寐以求的时间静止系能力吗?”

“不要把漫画的设定套用在古老的神秘学里。”她突然义正言辞起来,揭下那层遮住她大部分容貌的兜帽。

她是这间不起眼占卜屋的拥有者,名叫艾柯(Echo)。因为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以上,我一般称呼她为艾柯姐,但她总会在我的名字后加上“同学”二字,原因是本人自称为我就读高中的历届毕业生。或许是这个称谓会让她沉浸在自己尚为女高中生的幻觉里,但实际上她已经二十有余。

檀木色的头发下是一张饱含成熟魅力的脸,略微下垂的眼角与保守系的淡妆让她十分具备邻家年上姐系角色的竞争力——如果抛开狂热神秘学信徒这个有些微秒的属性的话。

这座占卜屋在鸣芽市的特定圈子内还小有名气,艾柯本人也是某个大型神秘爱好者论坛的名气博主,据说她的占卜应验率达到了百分之四十八,比某个超高校级的还要高出不少。

比起其他获得一点名气后便大肆宣扬自己能力的占卜师,艾柯自认是彻底的“学者派”,占卜屋内还挂着一幅精装裱起的黑白照片,印着十九世纪俄国著名神智学者海伦娜·布拉瓦茨基的头像,据她所说是为了勉励自己。

“塔罗牌只是用于沟通意识与星体的媒介,我的理论,是基于伟大的布拉瓦茨基夫人提出的近代神秘学体系,结合现代——”

“罗伯特·布鲁斯《星光动力学》中的可实践因素,从而总结出的一套用于解释灵界同现世世界联系的全新理论体系——但是尚在研究中。我背的不错吧,求夸。”

“打断别人的话是很不礼貌的习惯哦,森世晓同学。”

“抱歉,让我们略过这个话题吧。”从突然蹦出的我的全名里判断,艾柯似乎有点生气了。明明我才是“逆位”的受害者才对。

“我的占卜收费可是很贵的,难得让你免费体验一次,世晓同学却不懂得感恩呢,真是农夫与蛇。”艾柯开始收起散在桌布上的塔罗牌。

“如果我得到的不是霉运开始的预告信,而是大姐姐一整个冬天的温暖怀抱的话,我一定会感恩戴德的接受的。”

“没关系,按照网上的说法,我的占卜成功率只有48%,以概率学的角度来看,摇到了坏结果或许还更好一点。”

“先不论那个成功率是真是假,首先我不相信概率学,不可预测性什么的不论在哪种角度都糟透了吧。”

“这么说的世晓同学物理肯定很差吧,OB表示很担心。”

“高中物理根本不教这些,我们还很安心地居住在艾萨克·牛顿搭建的经典力学殿堂里。”

“呼哈~稍微有点困了,要喝咖啡么,世晓同学?”艾柯把叠好的塔罗牌随意收到抽屉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咖啡我只喝Cityroast的牙买加蓝山——开玩笑的,我舌头尝不了苦,有甜牛奶吗?”

“车站附近的便利店里有卖,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一罐。”

“不知为何鄙人的小腿腓肠肌突然剧烈抽痛……”我装出迈不开腿的样子,“不过,刚才的问句居然只是想让我出去跑腿,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艾柯姐。”

“嘁,小气鬼喝凉水。”艾柯收起了想要捉弄我的表情,不情愿地扒开身上盖着的厚厚围脖与披肩,从那张铺着厚厚棉垫的卧椅上站起,走到柜台后的内屋里。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盛有一半手磨咖啡的虹吸咖啡壶和一盒甜牛奶坐回来,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纸杯,开始给自己倒尚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自幼接受不了这种味道奇怪的黑褐色液体,连同着对它的气味也很敏感,实在不能这种「属于大人的饮料」有什么好喝,只觉得味如中药。

撕开塑料吸管的包装纸,为了避免过多嗅到咖啡的所谓醇香,我决定一心一意地喝牛奶。

“这几天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吧,先不论你的暑假计划,鸣医高从二年级开始要重新分班,有祈祷过分到一个美少女占多数的班级里么?”

“也许是这样,”我瘫在椅背上,咬着吸管,为了喝到最后一点牛奶而让纸盒发出“咕咕”发瘪的声响,“分到哪个班级对我来说都没差,更何况,假如真变成那样,我的日子可能还更难过一点……”

我就读的高中,全称为「鸣芽医科大学附属高中」,简称鸣医高。鸣芽医科大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专业性大学,挂着其名字的高中自然也是市里有名的重点。不少市内或市外的家长们挤破头也想让自己家的儿女进入鸣医高,可见其稳定的升学率与以严谨著称的校风。

我尚不能估算美少女所占全校女生的具体比例,除此之外,基于某个特殊原因,我对此类话题并不是很感冒。

“也是呢,毕竟世晓同学已经有心上人了……和我这种没人要的剩女才不一样……”艾柯捧着纸杯,装出泪眼汪汪的表情。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想到了可怕的事,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

“对了,据我顾客里鸣医高的学生说,学校里有一个天天穿着长风衣和奇怪帽子的男生,每次校纪检查时都会被生活老师追着跑,不会就是你吧?”

“首先我戴的不是什么奇怪的帽子,这叫猎鹿帽,前后都有帽檐,是遮阳挡雨的好工具。而且,学校并没有规定在集会日外一定要穿校服,所以我穿着自己的工作服没有丝毫问题。”我将喝光了的牛奶盒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生活老师之所以缠着我,是因为他不懂这种服装搭配的浪漫。”

“对对,毕竟那个年代的人肯定不会去看《鲁邦三世》和《福尔摩斯探案集》,不然的话,他的反应就不是要扣你的纪律分,而是哈哈大笑。”

“这才不是什么低劣的Cosplay!”我没好气的扯了扯衣领,“就像刑警亮出的搜查证一样,这样穿能增强委托人的身份认同,从各种各样的地方都有好处。”

“这么说来,你最近有委托么?”

“嘛……不得不说,近来本市的宠物主人素质有了显著的提升,没什么我需要出马的地方。”我的眼睛开始不自觉地向两旁瞟去,“不愧是今年全国创新文明卫生城市的蝉联者,作为鸣芽市市民的我深感欣慰。”

现在做自我介绍可能有点迟,但没所谓。

我叫森世晓,今年十七,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正在独居,职业除了学生以外,另有一个比脾气古怪的占卜师更为冷门的身份,是一个侦探(自称)。

住在市东北角的「来栖公寓」里,往返这座占卜屋的通勤时间为单程一小时。

网上有开设个人网站,输入www.********.com就能搜到(非委托人与可爱的女粉丝谢绝来访和留言)。

主要业务为宠物失踪,偶尔能接到调查丈夫外遇这样的大案子。喜欢的类型是温柔可人的大姐姐,兴趣是听深夜档广播电台,讨厌结账不爽快的委托人与奔跑速度超过个人平均值的阿猫阿狗。

介绍完毕。

“你还是老样子啊,世晓同学,差不多是时候放弃了吧。”艾柯开始倒第二杯咖啡,“与其把放假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不如来当我的助手如何,包食宿和年休哦。”

“但是我拒绝,虽然被大姐姐包养听起来很赞,不过我还有身为男人的尊严,读作梦想,写作Romantic。”我压低帽檐,说实话刚才真的有一丝丝心动,但出色的自我约束力战胜了荷尔蒙冲动,这是人类理智的又一次伟大胜利。

“是千越小姐给了你太多自信吧。搞不懂,为什么他们愿意跟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展开合作呢。”

“我、现、在、十、七、岁!虽说看起来比年龄要小上一点,再怎么说也不像初中生吧。”

“莫名的有些像我刚上初中的妹妹。”

“我就当你夸我外貌清秀,顺带还拥有跨性别变装的潜质好了。”我虽然平时说话也比较跳脱,但还是有些跟不上艾柯的谈话节奏,神婆真的好可怕。

“差不多下午五点了,那么,愉快的下午茶时间就此结束。”我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接下来我还要去警局一趟,然后就到晚间节目的时间了。”

“知道啦知道啦,是陪那个学妹去做笔录是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带着功利性目的去接近异性,真是世风日下。”艾柯鼓着脸颊,慢吞吞地端着咖啡壶回到内屋。

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那之后不久,她便提着一台小型黑色手提箱一样的物体走出来,刷的一声,把它放到我的眼前。

上面布满着旋钮和刻度,因为年代久远,数字已有些模糊不清。

“这样的老古董修起来还真有些费工夫,不过难不倒本小姐。”

“Sony Skysensor ICF-5900,三十年前产的BCL接收机,很棒对吧,跨时代的设计,就像四英寸的智能手机第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一样,这可是世界上首台实现频率直读的收音机。”

“世晓同学是无线电发烧友?”

“不,我不是HAM,不然为什么不自己修,”我摇摇头,“只是喜欢听广播罢了。相比起来,艾柯姐怎么会掌握这种和自己的人设毫不搭嘎的技能?”

一开始我只是无意中抱怨自己的收音机坏了,没想到艾柯却出乎意料地说“让我试试。”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将收音机交给她后,却真的修好了。

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本来也只是单纯地取回收音机而已,不过艾柯拿天价维修费作为威胁要挟我,要我和她聊一会儿天。

“呼呼,要说为什么的话,人类的精神和无线电讯号一样,本质上都是「波」嘛。”

“谢啦艾柯姐,那么拜拜。”预感到她马上要发表长篇大论,我决定趁这个间隙赶快溜走,“这段时间可能不会再来了,因为我嗅到了大案件的气味,能做成年终剧场版的那种。”

当然只是我为了搪塞她随便编出的理由,按照现在的情况进行下去,我可能连每日的交通费的支付不起。

我提起收音机,拉开把手,黄昏色的街景下一秒便矗立在远处。

和平过头的气氛,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

将门关好,顺手把黑板上的「现在有客人」涂掉。

“就这样,侦探森世晓先生默默转身离开~”还有兴致给自己配旁白音,毕竟收音机修好了,心情很不错。

“那,真的会那么发展么……?”

以至于没能听到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呢喃。

……

虽然我真的有着短期内不会再来拜访的打算。

但「预想」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搅乱。

三天后,我顶着被艾柯姐嘲笑一句“果然世晓同学对我魂牵梦绕”的压力,再一次来到这座小巷里。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海湾城市的夏季降雨真的很容易令人厌恶。

手上提着装着盒装冰淇淋的塑料袋,这是从街口的Rubus水果冰淇淋专卖店买的,压榨了我原本就十分空瘪的钱包,用来当作小小的见面礼。

如果只是日常打扰当然不必如此破费,但这次我确实怀着某种目的,因为艾柯姐是一个按心情行事的人,所以一点点物质上的贿赂说不定能增加些许成功率。

明明说着自己最讨厌概率学,为何还要做这些可能毫无用处的举动呢?

人总是口是心非的嘛。

今天的黑板上写着「星界穿越中,休息一天」,但我不是客人,所以无视无视。

这么想着的我自然而然地旋转把手,推开门。

店内依然是熟悉的昏黄色灯光,由于外边阴雨连绵,显得内部更加阴暗了。

艾柯坐在那张像仓鼠窝一样的卧椅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冥想。

“BingBong~名侦探森世晓登场。”我将雨伞收好,放在门口处的雨伞架上,“并不是因为收音机又坏了,相反运行得很好,也不是说我很闲,而是约好了两年后在香波地群岛相聚。”

“其实是遇到了一点棘手的小状况,希望艾柯姐机械降神帮我摆平,这是作为祭品的冰淇淋。”

我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按理来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树莓口味,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早扑上来了才对。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半垂着头,檀色的发丝挂垂在脸颊边。

“艾柯姐?”

意识到情况有些反常,我快步走到柜台前,下一秒,桌布上摆着的物件便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

正中央是一张被摊开的塔罗牌,同上次给我的占卜结果一样,是「世界」牌。

边上放着一个细长的沙漏,淡蓝色的沙子已经全部流到了下方的玻璃球里。

塔罗牌、流尽的沙漏、像雕塑一般,静止不动的艾柯姐。

信息的碎片流入我的脑里,察觉到了什么的我,开始被强烈的不安感席卷包围。

“莫非她是在「那里」……不对,艾柯姐一般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深潜」……”

“为什么……?”

糟了。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我颤抖着,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脚好似失去了力气。

右手一点一点地接近,直至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锵锵~被吓到了吗,世晓同学?”

——本想着她会突然睁开眼睛,吓我一跳后洋洋得意地解释自己的恶作剧。

但是……

指尖所感知到的,只有冰凉。

残留在皮肤表面的冰凉。

冰凉连接着我乱糟糟的心跳——

以及艾柯姐永梦似的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