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想来,十三岁时我已见过了艾尔莎。我居住在一个平庸的小城市,当地总是下着雨,那天也不例外。父亲参加一个海滩上的聚会,我也跟去了,吃了几颗串在铁签上的烧焦的肉。其他人烤火时,我下了水,试图走到一块孤立的礁石那儿,很快发现目的地比以为的要远。海水凉丝丝的。似乎有暗流拍击着我的胯间。略微曲起腿,水流立刻涌到了鼻孔里。

……想不到呛水的滋味如此甜蜜。就像给模型玩具通了电,原本迟钝的五感一瞬间被点亮,放射出刺眼的光。要死了吗?恐惧握住了心脏,条件反射地划动手臂、想要在海床上站稳。脚下打了几个滑,冷汗也涔涔而下。无论怎么咳嗽,喉咙里那股灼烧感始终不能褪去。但是仅仅几分钟后,我又感觉到了环绕着我的海风和细浪,沙滩上减淡的嘈杂传入沾水的耳孔。生命又握在自己手中……无趣而冷漠地停留在这副丑陋的孩童身躯里。我不禁怀念起呛水那一刻的感受来。

再来一次吧……

我试了好几次,双脚都在大脑敏感的警报中迅速找到粗糙的海床。这具身体比我以为的更坚韧,像警觉的小兽一样紧紧抓住生命。于是我让自己仰在水里,然后一点点倾斜身躯。脚下有些不稳。水涌进了耳孔,雨丝轻柔地啄着脸颊。睡吧,睡吧。水很浅,眯一会不会有事的。仰望着晦暗的天空,突然之间,水层压在我的眼球之上,四肢碰不到任何固体,像一株松动的水草被傍晚的海潮卷向深处……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四肢挥舞,拼命挣扎。附近的海岸上有个女孩,应该就是艾尔莎,尖着嗓子大声喊道:

“他掉到海里啦!”

父亲闻讯而至,三两下就趟过浅海来到我旁边。发觉水根本不算深,只能淹到他的手肘时,他勃然大怒,一把扯住我的耳朵,把我从海水里拎出来:

“你在搞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下一段记忆已是开学之后,某天傍晚,我看到生物教室里无人,便踩上凳子,试图把脸埋进鱼缸里。

水有股腥味。我一边把鼻子往水面上凑,一边却又害怕自己会从凳子上摔下来,一分神便呛住了。我趴在鱼缸边缘,咳嗽不止,整张面孔水淋淋的。就在我像狗一样喷着鼻子,用力擤出颜色微黄的水滴时,突然听见有人说道:

“你在做什么?”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有个少女站在面前。我曾经在父亲那些小聚会上见过她几次。虽然以前没和她说过话,但她那略微尖细的声音很耳熟。我匆忙找了个借口:

“啊,我,我鼻子塞住了,想洗一洗……”

她没有笑话我。非但如此,还十分认真地说:

“这样做不对。鱼缸里的水有细菌,会感染的。你应该去药店……”

后来我在她说的那家药店里买到了洗鼻瓶和盐。按照说明操作后,连着半小时,一直有大块的清鼻涕不受控制地从鼻孔里掉出来;脸的内侧轻飘飘、冷冰冰的,就像是脸皮底下的一部分被挖空了。艾尔莎自己这么做过吗?还是她见过别人买这类东西呢?不论如何,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另一种消遣。生机勃勃的夏夜里,倾听着窗外的虫鸣与孩子们踢球时的呼号,一边用枕头慢慢压住整张脸……犹如上瘾一般着迷于缺氧之后得到空气的美妙感觉,泪水与汗水渐渐将枕巾湿透;我大口喘气,在黑暗的房间里深深地呼吸——呼——吸。

升入八年级后,我的身材像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肌肉无力。体育运动是件难事。同学管我叫“胖鲸”,老师责备时,他们又说不是故意的。由于太胖,下半节体育课我总是坐在一边见习。而艾尔莎,虽然不是孩子们中间最擅长运动的那几个,但当她跳将起来接球、裙角扬起的时刻,我总感觉头晕目眩,有一回还流了口水。刻薄的八卦很快便流传开来。

好在这些流言从未传入过父亲的耳朵。总的来说,我比较喜欢他不在屋子里。他自视甚高却总是在打零工,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肯屈身嫁入这个家。他可能是在十七八岁时有了孩子的。不知为什么不是母亲而是由他抚养我。我们搬到小公寓里,原先是一个宾馆的套间。外间有张可以折叠起来当做沙发的床,五斗橱里用塑料瓶存着许多酒。我们有一个工艺品厂剩下的小巧的水晶斗笠杯,底部碰缺了一块,但父亲爱不释手……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总是握着酒杯。有天晚上回来,房间里弥漫着甜甜的腐臭味,父亲坐在沙发床上,面前是我的家庭报告单。我知道要坏事,正盘算着如何安静地溜进里间(这可不容易)时,他突然出声说道:

“来,你也喝点儿。”

我看看他的脸颊,有些红。若是不接,他可能会揍我。

“拿啊!”

他提高了音量,这声音使我脑袋里嘣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我捏过纸杯,用牙咬咬杯口。他的胡子尖危险地抖了起来。

我匆忙吸入一口酒,果不其然呛住了。过往那个呛水的日子忽然在喉咙里复苏,甜蜜中带着腐烂的味道。父亲看着我怪异的姿态。

“也许我不该对你有什么期望。”

他说道,镇静得不像是喝醉了。我不知所措,就这么站在原地。他带着深深的失望从头至脚打量了我一番,就像在照一面扭曲的镜子:

“你看上去不像能活到三十岁……”

我回到房间,关上灯。他的话给了我些许安慰。我还会死。在这荒凉的人世上,我不必永生永世地在此停留。夜行列车的声响从窗畔驰过,相邻的阳台上,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在谈笑。

临近毕业,自然科学课教师搞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分给学生饲养。有个小组看中了一只肥胖的灰兔子,正轮番抚摸时,兔子受到惊吓,连屎带尿拉了她们一身。于是这只没人肯碰的臭烘烘的动物归了我。课程结束的那天傍晚,我把它抱回家,坐在床垫上喂它胡萝卜棒,喂得很急,不时撬开它的门牙塞进去。兔子迅速地咀嚼着,照单全收。一袋胡萝卜吃完,它抬起头,好像还想要下一根。它瞧着我,我也看着它。兔子默默无言,耸了耸鼻子。

我把它塞进一个旧木箱,自己在铺在地上的床垫躺下,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夜里它似乎又尿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凌晨我醒来小解时,肚脐眼那儿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伸手去摸,不料抓到一个覆盖着软毛的冰冷的东西。

是我的兔子。夜晚很安静,也不冷。也许是它爬到床垫上,我翻身时把它压死的。

如此快速的死亡多少有些不祥。我把兔子尸体又放回木箱,用旧衣服裹上,就像期待它能自己活过来一般。这天的课程有小组活动,聊着聊着,话题转到那些被领养的动物,我本来不想发言,但艾尔莎问了一句:

“哎,你的兔子怎么样啦?”

冷不丁地被这样问,我非常心虚。同组几个男孩直起哄,有说我把它炖了吃的,有说我扒下它的毛皮打算裹在自己下身的。一个女孩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艾尔莎还是那样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关心。我喃喃地咕哝起来。

“……它死了。昨晚火车的声音太大,也许……”

“真可怜。它现在在哪儿?”

“嗯。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放在那里……”

“这怎么成呢?”

放学之后,她来到我家。父亲不在。房间的味道让她皱起鼻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她是个很有爱心的孩子。我们把兔子捧到纸盒里拿了出去,埋葬在河堤下。我很想再与她说几句话……但她朝我笑了笑并挥了挥手,我们很快就分开了。阴天微弱的天光里,她的笑容是如此真挚……其后的假期我待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把被子一角团成团压在肚子下,想着女孩子们……想着艾尔莎。有某种东西如雨季的蘑菇一般膨胀起来,又像潮水一样不留痕迹地褪去。我睡了醒,醒了睡,做了许多梦。把毛绒玩具压在肚皮底下睡觉,第二天起来发现玩具的毛湿漉漉地缠结在一起。假期最终在梦的渣滓里结束了。我必须去新的学校。开学第一天,我居然在公交车站见到了艾尔莎。鬼使神差地,我过去打了招呼。看着她有些迷茫的表情,赶紧又补上一句:

“你好!……我们初中是同学,你还记得吗?”

“哦!你好!……”

……她甚至连兔子的事情也记不得了。是啊,毕竟艾尔莎是一个很有爱心的女孩……我沉浸在悲伤之中,她则登上公交离去。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乐趣了。我学会了逃课,一个人借宿在小旅馆里,锁上门用肚子压爆冰冷的气球;本是为了磨灭痛苦的消遣,又引来了更深的痛苦。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因为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有真心地喜欢过什么事物,比如说酒,比如说死亡,比如说艾尔莎。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对我自己本身而言,艾尔莎始终是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