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樊冬,你果然是個天才吧?”

再次聽到這話時我有些茫然,但這回說話的人是個女生,而且語氣中塗滿諷刺。

手裡速寫本被粗魯地抽開,她逼迫我抬起頭對視,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飾地湧向我。

說實話來畫室快三個月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她——

棕色長捲髮染得色澤亮麗,化着淡妝的臉蛋微微有些不爽,放在街上或許會受人矚目,但在這個考生沒日沒夜畫畫的畫室里,無論怎樣委婉都只能給她個“做作”的評價。

眼前這個女生叫林綺雪……大概是吧,聽別人是這麼叫的來着。

不知為何,從我進入畫室時起她就看我不大順眼,而統考過後甚至演變成了明顯的厭惡。

“300滿分你居然能考出289分?真沒看出來呀,明明整天陰沉沉地坐在這。”

她對我的不爽大概是來自於她的統考成績不大理想——儘管沒有特意打聽,但從她相當刻意的悲傷表情,以及向周圍人哭訴的模樣來看,她的統考成績應該是不怎麼樣。

“我說你成績都這麼好了,還畫什麼呀?別畫了別畫了,趕緊回家睡覺吧。”

“速寫本,還給我。”

“哎喲?說話了?可真難得呀……但是對不起,我就不!”

她挑了挑畫得細長的眉毛,將我的速寫本隨手往後一扔,引起畫室里的人一陣鬨笑。

對於她明顯的挑釁行為,我默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而她故意縮着肩膀譏諷道。

“哇?瞪着我幹嘛?你不會想打我吧?我可是個女生誒?”

“為什麼扔我的速寫本?”

“哦,手滑了唄。”

“是么。”

我平靜地從她身邊走過,撿起速寫本后重新回到座位,準備繼續畫,但她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找我麻煩——

“我說你這麼活着有意思么?就算能考上好學校,以後肯定也一事無成,你該不會真把自己當成什麼藝術家了吧?”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能當藝術家,但我要考哪裡跟你沒關係。”

“不愧是能考出289分的天才呀,說出來的話真是看不起人。反正你是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肯定考不上什麼好學校對吧?”

“你會這麼覺得,只是因為你看不起自己而已。”

“給我閉嘴!”

她再一次將我的速寫本抽走並摔在地上,被眼妝襯托得很大的眼睛冷冰冰地瞪着我。

雖然懶得搭理她,可她的心理我倒是很清楚——只不過是考不好想找個人發泄罷了,但那個人為什麼是我就實在不明白了。

“你要是覺得自己的時間浪費了無所謂,就自己找地方隨你去浪費,能別打擾我嗎?我時間不多的。”

“你……”

因為感覺再糾纏下去會很麻煩,而且也差不多到了晚飯時間,我乾脆繞過她直接離開畫室。

一月的寒風呼嘯着刮過臉頰,我不禁裹緊外套縮着脖子。

明明只是縣城隔壁的城市,冬天的感覺卻大不相同。

從十月份剛進入畫室到現在所經歷的三個月生活,要說不辛苦是不可能的。

每天都在租住的小房間與畫室之間來往,過着兩點一線的單調日子,繪畫將這三個月填充得滿滿當當,卻意外地能夠堅持得下來。

明明在集訓之前,這樣枯燥的日子就是我最想避免的未來,但當統考成績發布后竟然有種甘之如飴的感覺。

雖說以明墅美術大學為目標,統考只需要通過就好,但這意想不到的高分證明我的努力即便效果不明顯,也確確實實會有進步。

像這樣下去,到了二月末參加校考時我也會更有把握,然後再將文化課好好抓一下,明墅美術學院也並不是那麼遙遠。

想到這乾燥的嘴角不由得咧開,開裂的皮膚令我一陣生疼。

我抿着嘴唇幻想着自己考入明墅美術學院——

聽說學院有條滿是薔薇花的小徑,如果能在小徑里與她相遇,場景一定相當浪漫,或許自詡少女的她多少也會心動一下?

嗯……大概不會那麼順利。

畢竟她是個笨蛋嘛。

與縣城相比,城市的夜晚自然繁華得多,至少以前在縣城,冬天晚上不會有那麼多人頂着寒風出來閑逛。

晚飯選在常光顧的一家麵店,門口“味美價廉”這無比直白的宣傳語的確不算欺客。

此時店裡已經擠滿了顧客,在櫃檯點完面后我好不容易才在角落裡找到有桌顧客剛走的空位。

在等待面上桌的時間裡,我拿出手機盯着通訊錄里的一個號碼,在猶豫着是不是應該發條短信。

自從國慶結束再見到她后,我就沒有理由再發短信了,況且她也不怎麼帶手機來着。

如果我現在突然發短信說自己統考成績不錯,她會有什麼反應?

大概會覺得很莫名其妙吧,誰讓她根本沒經歷過統考,也不知道這成績有什麼意義。

289……僅憑三個數字她肯定看不出我離她更近了一步的訊息。

“嘖……”

耳邊突然出現冷淡的咋舌聲,抬起頭髮現林綺雪居然就站在我面前。

我第一反應是她跟蹤到這裡來找我報仇,但她接下來卻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在位置上別過腦袋散發著“不要跟我講話”的氛圍。

環顧滿客的麵店,我終於明白她也是來這家麵店吃飯,但現在也只有這個角落還有空座。

了解原因后我也樂意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解決晚飯趕緊走人。

但沒過多久店員端面上桌時卻同時端來兩碗面,並將不是我的這碗擺在了我面前,而我的那碗卻擺在了她面前。

從她一瞬間對我這碗面投來的目光來看,我這碗應該是她的沒錯,這時候應該互換一下才對。

然而我卻低估了她不願跟我交流的意志,只見她猶豫了一會兒竟然直接拿起筷子開始吃我那碗面。

真的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猶豫了一會兒也乾脆吃起她那碗面。

但這時她卻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

“你不許吃!”

“啊?”

“那碗面是我的。”

“你吃的也是我的。”

“那你幹嘛不說出來?”

“你不也一聲不吭就吃了么,現在反而才說?”

“因為……因為……”

我終於注意到她的臉頰一片緋紅。

“想到你是在吃我點的東西……根本接受不了!”

“吃都吃了,難道要換回去?”

“嘖……你這人可真是垃圾。”

印象中我還是第一次被女生用這麼憎惡的眼神盯着啊。

不過我說的話的確有性騷擾的嫌疑。

“那就別說話了,繼續吃吧,我還要趕着回去練習。”

“呵,天才也要這麼努力的嗎?都考了289分了誒?”

我放下了筷子,皺着眉頭看向她。

“你為什麼一定要揪着我的分數不放?我考289還是189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我就是受不了你這種傲慢的樣子!”

“……我傲慢?”

明明傲慢的結合體現在就坐在我面前吧。

“還不傲慢嗎?你從來畫室的第一天開始,就擺出一副生人勿擾的樣子,好像別人跟你講話就會讓你少考幾分?”

“……我並沒有這種想法,但我的確需要專心畫畫。”

“呵!像你這種不看氛圍的自私傢伙,腦袋裡想的都只有自己!在你來之前我好不容易才營造出一個舒適的環境,讓畫室里的大家不要那麼緊張,都能輕鬆地學習,結果你一來全變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她從我進入畫室起就看我不順眼,原來怨氣是這麼來的么?

但是——

“難道舒適的環境就能考高分么?我覺得你問任何一個老師,都會回答有一定的緊迫感才能帶來好成績吧。”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把分數看得那麼重要嗎!”

“那你又怎麼能確定畫室里的其他人不需要好分數?”

“我……”

“認為自己的想法理所當然就是所有人的想法,你這才是真正的傲慢吧?”

“你……”

感到她的怒氣已經抵達爆發邊緣,而且多半會以最近的面作為武器,我做好隨時躲避攻擊的準備,但……

“嗚……嗚嗚嗚……”

火山沒有爆發,倒是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把女生弄哭並不是第一回,但以往全都是把木月旻弄哭,因此我也不確定用安慰妹妹的方式去安慰眼前人有沒有效果。

姑且試一試……

“哭了粉底化開會很難看。”

“嗚!你去死啊!看到別人哭了居然還說這種話?”

“明明在哭,說話還這麼流暢……你也是挺厲害的。”

“要你管!”

這傢伙意外地跟木月旻挺像的啊……哭了也要貧兩句嘴。

“旁邊的人都在看你。”

“嗚……”

她的眼淚就像雷陣雨般來勢洶洶也去得極快。

不愧是每天都得起早貪黑畫畫也不忘打扮自己的人,對別人的目光果然十分敏感。

整個畫室就屬她活得最精緻,也最難以理解。

“我去補妝……”

“……”

在她的面基本泡糊了之後,她才從衛生間回來,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哭過的痕迹,但也光彩照人得不像每天窩在畫室的考生。

“我吃完了,先回畫室了。”

“你少畫幾分鐘會死嗎?”

“會後悔死。”

“完全搞不懂你這個人……”

我也沒準備讓你搞懂。

林綺雪扒拉了幾下碗里的麵條,顯得沒什麼興緻繼續吃下去,索性也站起身準備走了。

結果回去的路上變成了我倆同行。

沉默令寒冷醞釀得更加透徹。

這時她主動開口——

“你統考結束了還留在畫室,是打算參加校考嗎?”

“嗯。”

“你要考哪些學校?”

“明墅。”

“還有呢。”

“沒了。”

“真的假的!”

她突然跑到我面前,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你想考明墅我是不意外,不過你難道只想去明墅嗎!如果沒考上怎麼辦?”

“沒想過,但我必須去明墅。”

一想到如果沒考上明墅這種事,我不由得感到身子發顫,把臉埋進了圍巾當中。

“天才可真好呀……”

這回她的語氣中沒有譏諷的意味,像是打心底羨慕一般喃喃着。

“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明一下,我絕對不是什麼天才。”

“還不是?明明統考分數那麼高!”

“你……知道南豆嗎?”

對一個沒多少交集的人問這個問題乍看之下十分突兀,但她卻疑惑地點了點頭。

“當然知道,那個拿了全國美展金獎的天才高中生嘛,前段時間到處都是她的報道,想不知道都難。”

聽到有人這樣說她我莫名有些自豪——

“像她那樣才能稱得上天才。”

而且是我喜歡的天才。

“那樣的人天才當然是天才啦……不過感覺有點太厲害了,反而不現實的感覺?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天才。”

“不現實嗎……其實她跟我是高中同學。”

“你開玩笑的吧?”

大概是見我的表情是認真的,她轉而對我投以憐憫的目光。

“那你可真慘,每天都跟那樣的天才呆在一起。我跟你這樣的傢伙待在一起,都覺得會有挫敗感,更別說跟那種天才。”

我突然感覺眼前這個女生其實挺坦率的啊……

“其實跟她相處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不過想跟她相處的確不簡單就是了。”

回想起最初與她真正相識的那個夜晚,面對她清奇無比的腦迴路我幾乎說不出話。

尤其是那劇情詭異的漫畫——現在想想反而覺得有些懷念,從開頭到結尾都散發著強烈的南豆風格。

相信如此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相信在漫畫家裡都很少見吧。

雖然我不覺得她能成為漫畫家就是了。

“你……該不會是喜歡那個南豆吧?”

林綺雪冷不丁的發言令我呼吸一窒,但沒過多久我便舒展笑容。

“是啊。”

承認喜歡一個人並不是多麼難的事嘛。

“這麼說你考明墅,也是為了去找她?”

“當然。”

“嘿……你這個人倒也沒我想象中那麼無聊。”

她突然湊到我面前,捏着下巴打量我並分析道。

“其實你五官挺不錯的呀?要是頭髮稍微剪短點,別整天那麼邋遢,再在衣着打扮上花點心思,說不定還挺受歡迎的?”

實際上我早就經歷過那個階段了——這種自戀的話當然不會說出口。

集訓的這三個月我的確沒對自己的外表怎麼上心,會被她說邋遢我也沒辦法。

但如果只是犧牲這麼點小事就能讓我離南豆更近一步,那根本不值一提——

“要是考上明墅了,你就好好打扮自己吧,不管什麼樣的女生,肯定都不喜歡邋遢的男生。”

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

“你統考能考那麼好,校考肯定也沒問題的,加油啦!”

林綺雪突然一拳錘在我胸口為我打氣,這轉變實在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其實你統考沒考好也沒事,只要過線了就好,想考好學校的話,校考還可以再努力的。”

“說是這麼說啦……”

她顯得沒什麼信心的樣子,而我也沒辦法跟她說什麼“一定能考上好學校”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畢竟我自己現在都還前途未卜。

無論是林綺雪還是我,能做的只有努力罷了。

並非將一切希望都投注在努力身上,而是要讓努力切實地轉換成現實。

一步一步離她更近,像在晚楓湖的那晚一樣,能夠在最近的距離注視着她。

然後滿懷期待地相信——

相信她終有一天會注意到自己身後。

……

這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冬季。

每天沉浸在繪畫當中,緊迫感時常壓得我喘不過氣。

但即便如此,在整個冬天最寒冷的二月,明墅美術學院校考依舊開始了。

茫茫人海向著校門涌動,從我身邊走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將我淘汰。

帶着這樣的敵對意識,我縮在圍巾中盡量不去看他們。

只有真正來到這裡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究竟在跟多少人競爭。

當全國各地的優秀美術生聚集在教室里,面對畫板開始專業考試時,比起寒風還要冰冷的安靜扼住每個人的神經。

而我的神經被扼得尤其緊,以至於考試結束后還躲在旅館的被子里發抖。

緊張與不安攪得胃隱隱作痛。

但即便再不安也得準備返校撿起文化課。

……

在不知是否通過校考的日子裡,我將集訓時投注在繪畫中的專註力全都轉向文化課。

倘若通過了校考,卻因為高考分數拖了後腿導致最終排名不能夠入學,那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

每天都做題到深夜,就連木月旻都忍不住感慨——

“看到你這麼拚命,我又相信愛情了。”

值得一提的是一向守不住秘密的她居然沒把我喜歡南豆的事傳播出去。

到了這個時刻,為了讓文化課的成績更進一步,美術生甚至比普通生更要努力。

犧牲了睡眠時間的成果就是文化課的成績顯得相當喜人。

終於到了某一天。

“我說你倒是快點開呀!我在旁邊看着都着急!你不點我來點!”

木月旻從我手裡奪過鼠標,用力點擊左鍵打開查詢校考分數的頁面。

隨後——

“哇哇哇哇!居然真的過了誒!”

木月旻瘋狂地搖晃我的肩膀,簡直就像自己過了一樣。

但作為當事人的我卻還愣在原地,痴痴地看着頁面上那行“恭喜你取得本校專業考試合格證,望專心學習文化,祝你考上本校”。

這個結果自然令我十分驚喜,但我又立馬拿起了習題冊。

只是這樣還不夠……

枯燥漫長的冬天漸漸遠去,而春日也無比短暫,回過神時陽光已有些灼人。

高考如期而至。

從第一門語文開始就始終繃緊神經,到最後走出英語考場,我甚至感覺有些暈眩。

所能做的努力到此已經全部結束。

恍惚中我彷彿又回到去年夏天,那個美麗的少女從窗口掠過,飛揚的短髮中浸滿陽光。

就在那一刻,我已經確定心底的悸動從何而來。

……

謝師宴南豆沒有出席,想必她現在已經徹底適應青杭市的生活,找尋到許多感興趣的事物。

對於這座落後的縣城,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留念了吧。

或許就連我,她都早已記不起名字。

但是沒關係,我很快就會追過來。

你好,我叫木樊冬——這樣的開場白說多少次都不會厭煩。

只要每多說一次,你心裡的我就能更清晰一些就好。

酒宴上我跟道恆喝了很多,期間他神智不清地說了許多清醒時決計說不出口的話。

例如——

“我早晚會帶着林允去領結婚證!”

他也是沉浸在戀愛中無法自拔的人呀。

比起我,他的理想不知要遠大多少,但這也沒什麼。

我只想走到她的身邊,渺小也罷,卑微也罷,總歸是種勝利。

比起之前查詢校考成績,查詢高考成績時我心情要平靜得多,事實上結果跟我的估分也相差無幾。

之後我要做的就只有等待。

等待奇迹或是絕望降臨。

……

——木樊冬同學,你已被我院環境藝術設計專業錄取……

……

登上火車的那天,四周無比嘈雜。

沉重的行李壓得我缺乏鍛煉的身體陣陣酸痛,但在臨別時卻不能在爸媽眼前露出軟弱的一面。

明明今後可以獨佔家裡,木月旻卻突然紅了眼眶。

直到火車的動力設備開始運作,家人的身影漸漸遙遠,我才垂下了肩膀。

此刻我將前往陌生的土地。

今後開始的將會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或許還會繼續辛苦下去。

但只要想到自己離她更加接近,似乎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

我已經努力很久,害怕很久,而以後,還會喜歡很久。

看着手機中熟記於心的號碼,我決定稍微任性一點。

就當是我努力的獎勵吧。

——“笨蛋妖精,請等等我。”

不知這一秒的你,是否還能收到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