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近卫局的人陆陆续续地赶来,梅菲斯特大概已经被浮士德的残余部队转移了,煌的状态似乎有些勉强,不过她那边有灰喉和嘉维尔照顾,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阿米娅,她似乎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或许是找陈警官,或许是找魏彦吾,或许是找凯尔希。

总之,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霜星。

博士呢喃着,在匆匆赶来的警员和仓皇流窜的市民中缓慢前行着,周遭的混乱、嘈杂和恐慌似乎丝毫无法感染这个深藏在制服兜帽之下的男人,他只是安静而小心地避让着行人,生怕吵醒了怀中那个不会醒来的女孩。

午后的龙门依然阴云密布,潮湿的街道中飘着雾气般的细雨,但这一切还称不上寒冷。至少对博士来说,寒冷是一种痛觉,一种旧剃刀或者碎玻璃从皮肤上刮过的痛楚,一种只是不小心的触碰也能穿透手套、直达指尖的麻痹感,一种让人战栗的同时也让人悲伤的温度。冬天尚未离去,博士的眼神平静得像是初融的冻湖,湖面上倒映着她安然的睡颜。

此时的她似乎依然笑着,正如她倒在博士双臂时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安然地合着,睫毛柔和地垂下,像是蒙了一层薄霜,鼻梁上的那道刀疤似乎变得淡了许多,她略微发白的嘴唇微微抿起,下巴埋在那件来自父亲的外衣里,那根领口的橘红色衣带依然鲜艳浓烈。这副始终寒冷的面孔仿佛不曾沾染任何颜色,像是阴天里干净的冰雪,一旦放晴就会闪烁起最朴素而清澈的光芒——但它已经不会放晴了,就像是龙门的冬天。

一个挂着褐色围裙的女人从对面慌慌张张地跑来,被地面上横着的混凝土碎块绊得一个踉跄,撞向了博士的双膝。他躲闪不及,只好弯下身子勉强顶住冲击,然后摇摇晃晃地半跪下来,始终没松开抱着霜星的手。博士本能地盯着霜星的脸,生怕她被吵醒,一瞬间后又希望她真的醒来。

那女人扶着街边横倒的电线杆,费力地站起身来,立马伸手扶起博士:“对不起!警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孩子——他——”

“抱歉,我没有印象,我也不是近卫局的人,他们在下个街区,你可以去问问。”博士努力站了起来,“那些和我穿一样制服的孩子也会帮忙,你可以找他们。”

“谢谢,谢谢您……”女人的目光停留在霜星的脸上,“她是不是受伤了?我刚才看到医生了,就在我来的方向——”

“谢谢提醒,您快去找孩子吧。”

博士似乎在刚才的冲撞中扭到了左脚,步伐变得有些吃力起来。他一轻一重地挪着步子,终于跨出了遍地废墟的街区。近卫局大楼前的广场上满是污水、垃圾和来来往往的警员。由于街道损毁严重,警局的载具没法进入现场,反而空了出来。一位警员为博士打开了车门。

“容我问一句,你不是罗德岛的指挥官吗,为什么不让他们送一下?”警员发动了汽车,引擎响起的抖动让博士突然感到安心。

“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前线的资源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吧。”博士小心地把霜星放在后座上,“麻烦你了。”

“不必,陈sir交代过要好好配合你们。”警员从反光镜里瞄了一眼,“不过我也不是闲人,等道路疏通了我也要进去,所以车速可能快一点——如果吵醒了那位姑娘的话还请谅解。”

“她……没关系的。”博士把霜星身上的外套裹好,随后向后靠在车座上。车窗外的画面开始流动,玻璃隔绝了无线电通讯和无人机里聒噪的喊话声,绵密的雨水把荒废的楼层糊成一团团蠕动的色块,乍一看似乎还完好如初,只是少了些许人烟和灯火。

一个不知原因的急转弯后,霜星的身体倾斜着滑落过来,博士把她扶正,却发现座椅的缝隙里卡着一粒糖果——似乎是从她的外套里掉出来的。

“我的乐趣,只剩下这种混合了酒精与刺激性调料,加上少许糖份的混合体——勉强算是一种糖。”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因为在那之前自己吃下糖时被辣到的表情,或者只是因为自己接受了她的捉弄。

博士一边想着,一边把糖放到了嘴里。

瞬间的清凉后,剧烈的辛辣烧灼着他的口腔,失去了那时的寒冷,这股疼痛变得格外鲜明而热烈,像是白马醇和聚糖块等比混合之后会产生的味觉。若是在罗德岛,这种含有不明化合物和酒精的零食是入不了博士口中的。博士不愿嚼碎或者下咽,只好像含着一颗烧红了的钢珠一般不断鼓动着口舌,浓烈的酒精冲上鼻腔,博士感觉自己的眼角阵阵发烫。

不知怎的,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博士觉得自己的身体酸痛无比。被煌带着飞檐走壁时的拉扯,和霜星一起跌入地下的摔伤,最终战斗时的冻伤,甚至刚才路上那个小小的冲撞,此刻一同涌上博士的大脑,但博士只觉得疲惫而昏沉。

“怎么,你被辣哭了?”霜星哼笑了一声,“雪怪小队里那帮家伙吃的时候可没一个流眼泪,不过他们可能老喝烈酒,习惯了。”

“可能我舌头比较嫩吧,罗德岛饮食挺清淡的。”博士抹了一把眼泪,“不过也有挺多人喜欢甜品,古米和蓝毒都是甜点高手。”

“是指吃得很多吗?”霜星满不在乎地吃了一颗糖,脸上流露出短暂的幸福的表情。

“当然是做,自己下厨——古米和你的口味肯定很搭。”博士稍显得意。

“战士从不贪图口舌之欢。”

“我们打个赌?”博士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坏笑。

“你很信任自己的手下,哪怕是厨艺这种没有标准的东西。”霜星的眼睛看向车窗外,“这是一种溺爱——大概是。”

“你也是罗德岛的干员了。”博士的语气突然温和了下来。

“什么意思?”

“不,我没有要溺爱你的意思。”博士朝后一靠,假装看不见霜星冷若冰霜的嫌弃神情。

“博士——我现在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求之不得。”

“你的说法真是让人不快……”霜星的眉头一横,“说回正题,虽然我答应了加入罗德岛,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驱使我。当然我也不会向你们索取太多资源……”

“包括甜食?”博士歪了歪头,“我们加工站的糖可是大袋生产的哦。”

霜星的神情坚毅得像块石头,这是她动摇的表现。

“另、另外,”她保持着冷峻的神情,“不开玩笑。如果罗德岛背叛了感染者的意志,走上了整合运动的道路,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们——尤其是你,博士。”

博士停下了试图插科打诨的想法,而是平静地注视着霜星的双眼。

“如果杀了我们,你之后去哪?”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的源石技艺已经不足以对抗那个大猫了,不过我一定会让你们记住背叛的后果,拼上性命。”

“一定不会的。”博士平静而坚定。

“我听过很多承诺。”

“我保证这是最可靠的一个。”

“你想用一个承诺来保证另一个承诺?”

“霜星,”博士坐得笔直,“罗德岛不仅仅是为了救治感染者而建立的公司,我们想看见的是这片大陆上感染者和非感染者隔阂消弭、和平共处的那一天,这是我们的理想,也是一直以来在尝试的道路。哪怕我真的走上了战争的歧途,凯尔西和阿米娅也会阻止我的——她们可能已经这么做过了,不过那都是后话。但可以确定的是,罗德岛没有背叛的理由。”

霜星的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

“另外,你刚才说过,你会和我们拼命。而我不会允许你再次陷入危险。”

“从今天开始,你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将有价值,而不是被欺骗着白费力气,你的每个疗程、每组训练、每场战斗都将是感染者为美好未来迈出的一步,你的力量,你的忠诚,你的意志,你的情感。浮士德,Ace,雪怪小队,甚至这场战争里荼毒的所有平民,他们的生命将由你我共同铭记,他们绝不会白白死去,我们也不会无谓地活着——”

博士说得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温热而坚硬,霜星似乎怔住了,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

“当——然——”博士眼疾手快地把一颗糖塞进了霜星的嘴里,“这也只是个承诺。”

“你干嘛?”霜星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十分慌张,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再沉稳。

“毕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我也拿了两颗。”博士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那么,你的答复呢?”

“你和塔露拉真的很像。”

“不,霜星,我和塔露拉不一样,我会用余生的每一刻向你证明这一点。”博士的神情无比真诚,像是宣誓忠诚时的拉特兰人。

“你……”不知是不是车路颠簸,霜星的声音非常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怎么,被辣哭了?”

“不……刚才太突然了,稍微有点呛到……”

“你都没有咳嗽。”

“你没听到而已。”

“你发誓?”

“我可不像你那样只会承诺。”

“但你承诺过愿意加入罗德岛。”

霜星微笑着,她不语地看着博士。

“你承诺过的。”博士开了口,嘴里依然残留着酒精带来的灼痛感,

“嗯?你一直在和在和我说话吗?我只答应了送你们出城哦。”警员冷不丁应了一声,“前面就出去了,你们走一段吧,我队长在催我回去了。”

博士沉默地闭上了嘴,他看向身边。霜星依然笑着,只是合着眼睛。

回到罗德岛,整个二层舱室热闹非凡,虽然一半的人和移动设备都留在了龙门,岛内的设施几乎是全线运转,PRTS系统似乎正以全开状态应对着凯尔西和阿米娅都不在的非常情况。

“Priestsess系统提醒您,为避免结晶粉尘污染,操作焚化炉前请穿戴好防护服,置入前请检查遗体是否携有易爆物品或高纯度结晶,以免造成炉体过热……”

博士默默掐掉了PRTS的岛内通讯频道,随后靠坐到床边。

霜星的笑容似乎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此刻的她看上去似乎也是幸福的,至少没有悔恨,也没有愤怒。

按理说使用焚化炉应该将躯体上的服饰取下来,至少换成病号服。但博士不愿这么做,虽然她一直说博卓卡斯替是个老顽固,一直否定他们之间所谓“虚假”的父女关系,但她非常珍惜这件外套,来自“爱国者”的外套。

博士检查着霜星的口袋,只有那些糖和一些不明用途的小物件。

“现在想来,你也不过刚刚成年啊。”博士小声地说着,但在安静的焚化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无人回应的空白感让人窒息。

博士抚摸着霜星的额头,轻轻地整理着她毛茸茸的长耳和额前的刘海,她的肌肤柔软而温暖。但博士宁可被冻伤。

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刻,博士吃下了一颗糖,后来又吃了一颗,最后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在你五岁那年,博卓卡斯替用那双几乎冻得坏死的双臂把你从死亡中抱了出来。那么在那个废墟里,在我们被挖出来之前,如果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你,你是否能活着来到我们身边?”

霜星没有回答,她安静地站立着,任博士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博士用力地环着自己的双臂,近乎窒息地压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勒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