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后,为了寻找新的同伴,格兰跟着菲洛来到了耶兰西城区,伊斯特尔(Ishtar)。

西区据说是耶兰建城初期,孤独河水道清淤而留下的沿河沼泽堆泥地,而现在则是贫民们居住的地方。严格来说,耶兰的行政划分上并没有“西区”这一片城区——那里本来是不被允许住人的,当地土质湿软,让在这里的房子大多有倒塌的风险。

但是就如同最繁华的城市也有下水道一样,表面繁荣而物价又偏高的耶兰,很多人无法很好的适应这种环境,因为高利贷,天灾,犯罪,疾病,或者魔法有关的灾祸而一下子失去了维持生活的财产或体力,这种时候西区就会开始对他产生一种涌动着的吸力。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太多的规则,因为管理治安的银面们甚至都很难将这里看成耶兰的一部分,因此治安也就无从谈起。

房屋与街道贫穷而破落,饮水管道甚至没办法直接接入水道,只能从沼泽地的人工湖里获得,而湖边长出的树也会飞快被贫民赶来砍掉拉回去修补房子。破渔网和垃圾堵塞着排水沟,孩子们在水边玩着泥巴,抓青蛙和飘着的死鱼带回家给父母。居民彼此设下陷阱,偷窃。衣物和钱财,乃至人口,只要放置不管都会遭殃。

而且在耶兰城内的治安越来越好的日子里仍不断慕名而来,希望用这里“所有人都能自由佩戴面具”这一专属于这座城市的魔法来隐藏起身份的通缉犯们,也不得不进入这一小片净土来寻求安宁,这也让这里的一切都雪上加霜。

“……”

如菲洛所说,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某种水果和其他什么腐烂后,干湿垃圾混杂的怪香萦绕在这个小小的桥附近。

一般来说,“桥”这种地点作为道路的汇聚点,经常是挤满了各种商人的地段,摊位更是有市无价。但在这里,桥的两边都没有做生意的人,甚至连行人和旅客都没几个,让人很难想像这里是两个大区搭界的地方。

“现在格兰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桥的那边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的确是。”

青年点点头。

贫民窟,这个词在青年的脑海里黯淡的闪烁了一下,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无论是窝棚还是地穴,又或是废弃的楼层和被踩烂的楼梯,开裂的地砖,发臭的水,在那种地方都能见到。

地面不像古朴典雅的南城区,仅仅是隔了一个宽阔一点的河道而已,两边就仿佛两个世界,让人感到惊讶。

而如果将南城区的古老建筑群比作富人区的话,那对面毫无疑问就是牢狱和囚笼吧。

“菲洛你说的贫民窟在西区的哪里?”

“就在这里。整个伊斯特尔都是贫民窟。”

“……整个城区都是?”

“嗯。”菲洛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可能对生长在耶兰的少女来说这些是像常识一样的东西吧。

格兰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和少女一起走入了那边的世界。

——

“这么大的话找起来估计会很费时间。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应该。”

不知名的污秽街道上,一男一女,两个在此地难得一见的、衣着干净的年轻人并肩走着。和格兰想象的不太一样,一路上并没有太多阴郁的眼神盯着他们看,更多的是麻木视线的扫过,自己和菲洛的闯入对这条街道来说似乎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街边破损的房子里偶尔有咳嗽和敲打的声音传出来。

即使是这里的居民也都像耶兰的其他人一样戴着面具。经营的破旧的地方,人们似乎也在努力的生活,能看到一些明显有工作的人匆匆走过,大多是从事体力活搬运着东西。而南城区少见的乞丐在这里也明显增多了一些,将破损的帽子摆在面前,自己盘腿而低着头坐着,这些人对于格兰和菲洛的到来反应最明显,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像是能施舍的人。

“菲洛你过去来过这里吗?”

“以前来过。”

女孩的眼神比较晦暗,并肩走着的格兰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情绪的变化。

“大概是什么时候?”

“童年的时候,以前我的双亲把我送到这里来过,在很小的时候。”

“……送到这里?为什么?”

“为了保护我吧,应该是。”

“诶……”

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贫民窟保护起来。这可能是格兰从菲洛那里听来的,和她的身世有关的第一件事。

“菲洛的双亲也是魔法使吗?”

“嗯。”

不出所料,虽然他很难想像为什么魔法使的孩子还会需要“保护”,至少从她本身的能力来看,能威胁到她的东西不多。

“那,菲洛你的家人现在在哪呢?南城区吗?”

“不,已经不在了。”

“……”

白发的青年内心一凛。

“对不起……”

“没什么,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菲洛摇摇头,转过脸去看周围那些破旧的街道,“以前我的父母他们在南城区的一个公寓住,在我7岁的时候将我送到这边的一个人家住。”

“是吗。”

“嗯,那个时候的耶兰和现在也很像,很不平静。所以他们担心我的安全,将我送到这边来居住。”

“……”

青年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边和少女并肩走。

“那个时候这里的治安比起现在还要差一点。”

“居然还要差一点吗?”

“嗯,大街上经常有很多大人在打架,现在好像看不到了。”

即使是在名为旅游城市的欢乐城里,也有这种那种过去吗,格兰心想。

“……我记得这里是那个叫克莱默的家族在统治。”

“嗯,那个家族的人都比较难打交道。”

主营毒品和高利贷的魔法使家族,想想就让人发寒,这种人的地盘不宜久留。

但菲洛当初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才会被送到这里……

想着这些问题的格兰视线随意的晃动着,注意到街边一些匆匆走过的平民,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我们去问问人吧。”

“问人?要跟这里的居民打听吗?”

菲洛看着路边某个以阴暗目光打量这边的兜帽小孩,在她的目光扫过后,那孩子就用手拉低了帽檐遮住眼孔,不与菲洛对视,慢慢向着角落走去。

“但这里的人很难打交道。以前巡逻队也有追逃犯到这里来的经历,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毕竟这种地方的人都在为生存挣扎,对他人的事情很少会关心。”格兰也看到了那个小孩,“但是即使这样,也不是说有多难打交道。”

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银弗洛在手心,蹲下来交给了警惕后退一步的小孩。

“我们是来找人的,这附近有德索斯人吗?”

男孩愣神地看了看格兰手里的银币,他先是看着格兰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干净打扮,然后目光聚焦在那个银色的钱币上。

他身材相当消瘦,个子比起蹲下的格兰也高不了多少。面对眼前的报酬似乎在犹豫到底接还是不接,他就那样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头站在原地。

“没关系的,我们找到他们就会带走,不会给你添麻烦,能带一下路吗?”

似乎是一个银弗洛的诱惑确实很大,男孩下定了决心,喉咙动了动,伸手慢慢接住了银币。

“……德索斯人,黑头发?”

“嗯,而且是两个,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都是黑头发。你知道吗?”

感觉到对方手里力气变强了,格兰在面具之下扬起微笑,放开了硬币。

“那样的话,我知道……”

男孩飞快地收起了银币。

“有那种人,在下石堡街,我带你们去。”

——

菲洛和格兰跟随着带路的男孩不断移动。

这里应该曾经是某个比较富有的居民住过的院子,不远处的水道修整不善的蜿蜒经过泥地低洼处,并且已经堵塞了没有一滴水进来。院子里冬日龟裂的土地上枯草飘灰。恰逢阴云遮住了太阳的午后,让整个像是窝棚一样的地方充斥着生人勿进的骇人气息。

一座废弃事务所一样的建筑矗立在院子深处,墙壁上有着刮擦成黑色的痕迹,干燥的黄色墙身就好像烤坏了的面包,看上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如果真的有人住在那种危房里,大概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

“没想到真的能打听到……”

菲洛为格兰能做轻易做到这些她想不到的事情明显感到吃惊。她在追捕一些犯罪者的时候也少不了到西区问路的情况,但每次都无功而返。说到底,她和其他人从来没想到过用报酬来诱惑本地人带路这种寻找方式。

“毕竟我也算是个商人嘛。而且就小孩子来讲,他那种的还算讨人喜欢的类型。”

“什么意思?”少女感到不解。

“就是那种自力更生,抓住机会大胆地赚钱养活自己的品格啊,在贫民里意外的多,而且我并不讨厌。”

格兰带着满是回忆的语气踩断垃圾堆里的一个破篮子,差点滑倒。

“这完全就是垃圾场吧……”

他最初也是没想到上午还在会馆里,下午却要进行垃圾屋探险。

“小心一点,也有可能有什么其他的盗贼住在这里。”

“嗯,菲洛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吧,这前面太臭了。”

但对于格兰想将自己留在后面,自己独闯垃圾堆的行径菲洛并没有买账,她很自然地拉着他已经康复的右手胳膊一路轻巧地跳跃,就轻松穿过那几处大型垃圾堆,悄然无声地来到了最惹眼的破屋前。

“谢谢。”“不要那么小看我,治安队里也遇到过比这里还糟糕的地方。”“是吗……抱歉。”

仔细观察后,地上有从垃圾里开辟出的复杂小径,好像是被人可以整理过。有人住在这里的可能性很高,但是不是要找的那两人还难说。

接近半掩着的前门,前半生是佣兵的格兰敏锐地从屋子里感觉到人的气息。

“里面有人说话。”

格兰对菲洛比了个手势。少女看起来也注意到了,默契而安静地贴在了门边。

似乎有人在吵架,而且声音很大,这一意外的情况让两人感到好奇。

——房屋内——

“又是油纸?都说过几次了那种东西根本没用,烧起来很大味很难受的!同情一下你大叔的喉咙可不可以啊?去找些柴来啊柴!柴柴柴柴柴柴!!”

面对这些敲着破碗说出的风凉话,盘腿坐着的少年则是毫不留情的回击:

“还不都是你每次都去偷人家那么贵的酒,害的现在那一片现在治安兵多了那么多不是吗。成天都在做无意义的牺牲。而且柴都被你用来烤酒用完了,已经只剩这些东西了。”

“哈?”大叔短暂的安静下来,掏了掏耳朵,仿佛感到难以置信。

“……”

少年则抱着一袋东西,毫不畏惧地回瞪比他高半个身子的大叔,他那头黑色的卷发向后扬起,不知道什么滑稽鸟类的面具挂在他头顶,一张脏兮兮的脸此刻满是地痞无赖那般的无畏表情,

“总之,今天我,不,出,去,了!这些肉当然也没有你的份唔呵呵!看我在你面前一,个,一,个,吃,光!啊呜!(嚼嚼嚼)”

“你个小兔崽子就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哎呀我真的是好苦诶呀看我拔了你的毛!!!”

“唔恨砍砍!!!月月河泥平马!!!(我看你敢!!!我和你拼了!!!)”

……

从门缝偷偷望进去的时候,呈现在格兰和菲洛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少年和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大叔正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食物和其他杂物在他们身边乱飞,天翻地覆精妙绝伦的招数被反复施展着。

从场外看来,身材娇小的少年竟意外地胜过大叔一筹,他勇敢地将率先动手欺负人的坏大叔打倒在地,然后伸出手拉他面具的皮筋,嘿嘿笑着,拉满之后再用力弹回他脸上。

“啪!——”

“啊!!天杀的!!!你这死鸟天天吃那么多还这么嚣张!我真该在你还是个蛋的时候就拿来烤了吃!!!”

……

噼里啪啦哗哩哗啦!!!

房间里的景象热闹得暗中观察的格兰连大气都不敢出,而他身旁,本来也因为滑稽的场景而憋笑的菲洛,在看清两人的模样时眼神慢慢变得复杂起来,似乎在确认什么。

这场屋内的闹剧持续了相当之久才停下,格兰发现自己完全想多了,他们这个样子恐怕外面院子被一万个人入侵了也不会发现。

直到打累了的两个人躺在废屋的地面上大喘气,面具都散落到一边,露出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脸和一个秀气的少年脸,让他若有所悟。

“啊?我……哈,好像看到,门那边,有人影子?”少年迷糊中偏了个头,晃了晃脑袋看向格兰他们窥视的门缝,而后又用手遮住眼睛。“唔?”

“你是……哈,饿傻了,吧?我都跟你……说,昨天那个蘑菇干,不要吃,太多……那个东西哈,量大,但……你唔唔,是鸟!容易中毒……”

呼哧呼哧,两人喘着气半天没起来。而格兰这边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虽然很可笑,但一般的盗贼应该不会这么嚣张闹腾,这么看起来好像就是贫民窟里,普通的大人带着孩子讨生活的两人组。

说不定是拾荒者。或者普通的小偷,不过比起这些,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两人的头发,虽然脏脏的看不太清,但的确都是黑色。

一个年纪大的德索斯男人和一个德索斯少年,总觉得和皮斯特描述的情况很像。

中奖了吗?

格兰向菲洛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少女仍在盯着屋内。

“我先进去看看。”

他对少女打手势,然后故意咳嗽了一声推开了门。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后,腐朽而温热的气息从房子里冲出。

“谁?!”

出乎他的意料,地上的少年在听到门打开的动静后一下子就弹了起来,警觉得仿佛刚刚的闹剧是幻觉似的。

“啊……你们好,我是格兰·斯佩,是一个商人。”格兰第一反应是尝试以笑容表示友好,但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等人戴着面具对方看不见表情。

这座城市在这种地方还真是不方便,他再次咳嗽一声掩饰内心的尴尬。

首先尝试想先通过交涉确认对方的身份,却感觉气氛不太对。

“菲洛?”格兰才发现少女已经跟着自己进来了,正在死死盯着那两人,那目光里像是掺杂了警惕,以及……愤怒?

屋内两人那边,面对突然出现的打招呼的声音时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菲洛的状况看上去不对劲,她的右手本能地放在胸口前,银光正在那下面闪烁。

少年那边则在视线扫过他身旁的菲洛时,瞳孔猛地一缩。

“红……”

他吞了下口水,

“红色女士(Red Lady)?……”

“什么?”

格兰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又转向了对方,这两个人在看到菲洛后明显反应也不对劲,那可不是见到陌生人闯入该有的态度。

这两个人认识菲洛吗?

“喂喂,不带这样的吧?为什么会追到这里来啊!——”少年退了一步,他一直盯着菲洛,甚至忽略了最先推门进来的格兰。

“唔……哈?”

还躺在地上的男人咕噜咕噜地对吵闹发出不满。

“喂!死大叔!起来!快跑!是治安兵,红头发来了!——”

让所有人一惊的,少年突然以前所未有的音量绝望地大喊起来,同时用脚狂踹睡在地上的男人,一副无助的样子,男人显然还没躺够,这一脚下去直接给他踹得翻滚出惊天巨响。而格兰则再次为他们古怪的气势所震惊,退了一步。

他很快联想到一种可能性。

“菲洛你认识他们吗?”

“……算是吧,这两个人是南城区有名的小偷。刚刚认出来了。”

菲洛不动声色地回答道,面具不知何时已经从格兰送她的银纱换成了那副治安用的银剑圆面,她的右手缠绕上一些银色,闪耀而危险。

“没想到居然被我在这里逮到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里休息!”

虽然戴着面具,但菲洛话语中的不妙意味仍然明确传达给了格兰。对面的少年从地上将鼻青脸肿的大叔同伴拉起,看向这边的眼神从之前那种让格兰不舒服的、类似猛禽的眼神,变成了不解、求饶和讨好。

“这两个人的脸,在行政馆都有备案。那个男人叫‘酒鬼’(Juicehead),”菲洛用手指着他们和格兰说,“而那个孩子是‘生肉大盗’(Raw Meat Thief),这两个人祸害过南城区几乎所有的酒馆和餐厅。”

“什么酒鬼,真难听啊!要起绰号的话,至少叫我‘驯兽师’啊!”大叔在地上大叫着坐起来,看上去终于清醒了。

“生肉大盗……”少年盗贼也陷入恍惚,看来面对自己的糟糕绰号明显受到了冲击。

看来菲洛对于两人的通缉描述,让他们受到了来自精神方面的奇妙打击。

“他们两个,”菲洛的话还在继续,像是不想引起一边格兰的误会似的,一件一件仔细说明着,并慢慢逼近那两人,“不是普通的逃犯,每次快要捉到他们的时候都会被他们不知以什么方式逃掉,算上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两个月前,已经第四次了……”

菲洛语气不善,而格兰和两个关键的犯人都在旁边听得一头冷汗。

“店主们对于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挂了悬赏,而那一直高挂的赏金对我们这些维护治安的人来说是和侮辱一样的东西……格兰你要找的,不会是这两个人吧?”

菲洛的眼神冰冷,银色的小剑从她右手伸出,伴随着极其夸张的出鞘声,地上的少年和大叔面对这一幕不由抱在了一起。

“噫!——”“完蛋了可恶!————”

“等一下,等一下菲洛!”格兰满头大汗地追上来,而与他一同开口的大叔则被菲洛瞪着,“等一下,Red Lady……”

“我叫菲洛!”

她生气了。格兰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状态的菲洛。

“菲洛小姐!”

“小姐也不要。”

“那,菲洛女士……”大叔接近崩溃,

“那个,菲洛女士,我我我我们并不是自愿当小偷的,只是我们现在失业了,老板也一直没有消息,所以才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做这些事情!对于激怒你和银面的事情我们深深地忏悔!!!”

声泪俱下的大叔一把将措不及防的少年脑袋摁到地上磕了三个头,“请不要动武!我不是战斗人员,手无缚鸡之力!……这小子可以随你处置!!!”

碰碰碰!

大叔按着少年对这边连磕了三个响头。

“死——大——叔!”

被摁在地上的少年双手撑地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盯着这个胡子长出面具遮蔽范围的男人,而后带着畏惧盯着格兰和菲洛这边,生怕对方真的行动起来。

两人似乎将格兰当成跟菲洛一起行动的治安兵了。但又发现格兰在认真的打量他们的样子,并且目光似乎不是很敌视,这让他们感到奇怪。

少年刚想开口试探一下这个陌生的男人,结果格兰却先一步在事态扩大之前,问出了让他们两人都愣在原地的话:

“失礼了两位。那个,你们是谭欣先生和雷吗?”

——

为了寻找皮斯特遗嘱里所说的那两位有神奇能力的同伴,格兰和菲洛深入了西城区的这个垃圾堆里。

结果运气很好,找到的家伙看起来的确是提到的那两人,但让他苦恼的是,这两位居然还带有“耶兰城通缉犯”这个身份。

入室盗窃罪,抢劫罪,破坏公物罪,非法侵入罪,反治安人员罪,扰乱公共秩序罪……

菲洛很明确地表示她想要逮捕这两人归案,能抓到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过不易。而两人只能泪眼汪汪求助于格兰。

“既然有了新老大的话,我们绝对不会再犯了!”“BOSS的带领下我们一定会好好做人的!”

说有格兰在保证认真工作再也不偷不抢,期待这位天降的新任分会长能和菲洛进行沟通。

格兰为从来没想到过的情况愁白了头,最终提议在商会盈利之后会用两人的工资帮还债,并且约定永不让他们再行盗窃一事,以这两条说尝试服菲洛放过他们。

毕竟是皮斯特前辈留下的重要人才,如果生意还没开始,这两人就进了监狱,那前途可以说是一片黑暗了。

“对于那些受害的店主来说需要两个目标,一个是盗贼消弭,一个是损失赔偿……这两点,将他们留在商会可以更好的做到。作为交换,希望暂时帮忙隐瞒。”

大概是因为是格兰的要求,菲洛勉强答应了。

他们捡到的这两人在那个破房子里整天无所事事:一个穿着马甲整天嚼什么东西的少年,和一个天天偷鸡摸狗回来为两人充饥的邋遢大叔,一对奇妙的组合。

用他们的说法,那个垃圾场危房是他们“过冬”的地方。

谭欣的头发是德索斯人标志性的黑发,发型与众不同,如同刺猬一般向上伸出,脸上戴着如同鸟喙一样长长的陶瓷面具,质地陈旧,上面龟裂的痕迹非常明显,配合上面具的眼孔后面耷拉着的双眼,整个人显得不太有生气。

而少年的雷的头发更飘逸一些,他身上更干净,不像大叔那样邋遢,但头发垂到一边盖住眼睛这一点,也让他变得只是好点有限。

“你是说你继承了那家伙的商会,并且发现了他的遗嘱,然后他让你来找我们?”

“是的。”格兰点点头,“皮斯特前辈死后你们就一直呆在这里吗?”

他仍然为这么快找到目标人物而惊讶,甚至有种不真实感。

“那倒也不是,我们一直在到处蜗居,但也没离开过耶兰。”大叔回答道。

“简单来说,我们也不知道皮斯特大哥是怎么死的,而且大叔也害怕我们有一天会卷入类似的事情里。”少年在听到菲洛放过他们两人后,就放松了身体缩在一边说话,“虽然也不是没有过调查的想法,但是在这座城市里,危险人物太多了。不论是那些魔法使还是怪物都是。不,不如说魔法使本来也是怪物的一种……”

还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菲洛不悦地盯了过去,而少年一个冷颤打住了这个话题。

“那你们为什么不留在会馆呢?”格兰疑惑道。

“在会馆住着的时候经常会有流氓过来,加上那一带附近就是行政馆,我们……偷东西在那里也不好藏。”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看起来他们两人对于盗窃度日这件事本身还是很惭愧的,“而且雷本身就不喜欢会馆那里,那边靠近河道,水雾比较重,也不太安静,对他身体不太好。”

咕噜噜————!!!

说话的中途,打扮邋遢的两人肚子突然发出来自地狱深渊的肠鸣。

一阵突如其来的尴尬沉默萦绕在四人之间。

“抱歉……说这些正事之前,能不能找个地方先吃饭呢?”大叔举起手干巴巴地询问。

——

南城区,古老而高档,菜价贵而味道一般的,“九十九家新衣”餐厅。

算上之前出事的那回,格兰已经是第四次光顾这里了。

“欢迎光临。”

当格兰领着这两人进餐厅的时候,发现他们有点不自然,他忍不住回头疑惑道: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事小事,呀真是好地方啊!”

两人突然开始装疯卖傻,让格兰感到一丝不妙。

“难道说这里你们也……‘光顾’过吗?”

“啊咳咳咳!”“诶嘿嘿……”

两人一个突然咳嗽,一个发出了被夸奖了似的的傻笑,都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格兰以难以言喻的眼光打量起两人。

自己经常吃的餐厅居然也遭到过这些家伙的盗窃,到现在他才对两人“小偷”的身份有了些实感。

这些人该不会也监守自盗,偷过会馆的什么吧。

“那……总之你们吃饭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被店主识破身份了。”

两个人点头如捣蒜。

现在看来这座城市戴面具吃饭不犯法真是太好了,格兰和两人此时都想到。

“是格兰先生和您的朋友吗?请问三位要些什么?”侍者轻飘飘地走了过来。

“这个……”

格兰还在犹豫点什么,结果对面两个刚坐下就捏着菜单开口了:

“要这个清蒸时令鲜贝加醋,河虾冷盘,盐卤大小对鱼,脆皮卷带糖混沌,再加些水煮蛋、蒸面和麦啤!”名为谭欣的大叔说。

“我要鸡腿肉加炒香芹,烧烤肉排和香芋,另外这个,这个和这个……”少年雷的手指疯狂地在菜单上比划着。

一份庞大的菜单被即刻下达,侍者脸上的面具也掩盖不住他的惊讶和慌张,收下订单后,他鞠了一躬,说会尽快准备就离开了。

“……”

冬日的正午,格兰以无奈地盯着对面这两人看——菲洛已经先回了会馆,留下他和这不靠谱的两人谈论商会的过去和未来。这个时段的餐厅里客人不是很多,他们一共三人聚在一张桌子上,却点了近九人份的肉食。格兰对面这两个人毫无自觉地伏案大嚼,那模样令周围的食客都吃了一惊。

“……真能吃呢。”

“不用管,那家伙是神海夫人转世,连石头都能吃得下。”带着鄙夷的语气,大叔斜眼看着旁边大快朵颐的少年,全然不顾他自己面前也摆着六个鸡蛋和三倍加厚的肉排。

“神海夫人?”

格兰疑惑地接了个茬,没想到却让谭欣停下进食,瞪着他吃了一惊。

“诶?你不知道吗?明明是奈兰人?”

“不知道。”

“就是青口神啊青口神!那种缩在陨海里面的,吃掉渔船的大胃王神。”

“不,奈兰人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大叔好像非常受打击。

“啊咧?那是我记错了吗?真奇怪啊,我记得这个是奈兰的当地文化来着啊。”

尝试用对方家乡神话举例子来加深关系的尝试失败了!对方完全没听说过!大叔的人生经验没能奏效真可惜呢。

“总之这家伙因为体质原因,比较能吃,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呜呜呜!”

不不不,你也相当不得了,格兰想到。

大叔半掩着面具,以不输于一边少年的速度在餐桌上风卷残云。格兰看着脸一阵抽搐。

耶兰的物价比其他城市的还要高出一截,这两个人如果成为会员以后每天都这么吃,每天吃三餐,那他破产的风险说不定又增加了一个。

“我说你们两个好歹注意一下吃相吧,等下别人都看过来,店主发现你们的身份就完了。”

“没事没事,实在不行到时候换个面具就可以了,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好处嗝!”

大叔难过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唔,比起那个,现在商会已经重新开张了吗?”

他毫无形象地擦了擦嘴,而少年那边还在大快朵颐,太过专心以至于连参与谈话的心情都没有。

“嗯,商会那边的话,比我刚来的时候要好多了……总之我想测试一下你们的能力。”

“你是说想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能驮着你到处跑对吧?”大叔不小心又打了个嗝,难得露出的半边脸红了红,“放心吧,既然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我们自然都会说实话,在加上你还是那家伙选中的人。”

“就是这孩子能变成那种巨大的青鸟么?”格兰对于对方的保证还是半信半疑。

“准确来说,不是‘变成’,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人类。”他拍了拍雷的脑袋,差点给他按到面条里去,换来对方张牙舞爪的反击。

一番闹腾后,大叔撇过头来,目光认真,

“你听说过异族吗?”

“那当然。”

听说过是听说过,但格兰过去只觉得那是故事。

“所谓的异族,简单的理解就是人和动物的混合体。平时表现出来的特征介于两者之间。然后……智力一般比较低下。”“你说谁智力低下?!”

“你是说雷是异族?”

谭欣点点头。

“而且雷比较特殊,他不是天生的异族,是被……制造的。”

说到这里的大叔露出了苦笑,而雷那边没什么反应。

“嘛,总之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这和我们最开始在南方被通缉的事情有关,也希望你能保密,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哈。”格兰似懂非懂。他想起皮斯特对两人的描述,他们还是德索斯帝国A级通缉犯。

自己到底是在和多么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呢。

“不过你也不用想太多。只要明白他确实是一只死鸟就行,每旬都要刷毛非常麻烦的生物。”“死大叔你说谁是死鸟!?”

“嘘,嘘!”大叔制止了想要嚷嚷的少年,因为他感觉到了店老板从吧台那边飘来的怀疑目光。

“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两个都是德索斯来的,在这边之前主要是帮那家伙打工,”格兰发现这个人在提到皮斯特的时候都不说名字,好几次都是说“那家伙”来指代,“而他不见了之后,如你所见,我们就变成了无业游民了,只能靠‘各种各样’的手段生活。”

谭欣盯着这个银发红面的年轻商人,带着些期待和谨慎,

“说了这么多我们的事情,你也说些你自己的事吧。你叫……格兰?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我叫格兰·斯佩,姓氏是斯佩。”

“奈兰人?”

“嗯。但是从南方调过来,刚来耶兰没多长时间,和皮斯特先生一个商会的,你可以理解为他是我的前辈,我是他的接任者。”

如果是早一些时间,恐怕格兰还没办法这么自然的自称是那位皮斯特的接任者,但是在他按照对方的遗嘱借到钱,找到人,明白这门生意的大概方式之后,心里的认同感让他如此脱口而出。

“真是奇怪了,这年头奈兰人也能在城市里经商了么。”大叔嘀嘀咕咕起来,又突然反应过来声音有点大,“啊,抱歉,我这个人说话笨,只是……感觉很少见。”

格兰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不快。

“没事,你们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问吧。”

“我们的确还有一个问题,你和那个红……额,菲洛女士是什么关系?”

谭欣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显非常害怕,甚至比之前袒露两人身份时更有过之,他吞了吞口水,半掩着面具的脸上带着些八卦的表情看着格兰。

“也没什么关系,菲洛只是在担任我的护卫而已。”

谭欣&雷:“……”

“怎么了?”

正在专心进食的雷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抬起头来,嘴边还挂着根面条,盯着面前这个戴着傻里傻气红色面具的奈兰青年看。

“你在开玩笑?”大叔失声。

“没有?”格兰同样对两人的态度感到迷惑。

“嘶……”

德索斯来的大叔盯着格兰的眼睛看了又看,认真的蓝色瞳孔里看不出说谎的样子,他于是又用手捏着下巴上的胡子,不自觉地揉来揉去。

“这次的老大好像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雷。”

“老大厉害不是好事嘛。”和大叔不一样,少年只是震惊了大约三秒钟就想通了,重新埋进了面碗里苦战。

“哈。”格兰明白这里两个人肯定误会了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自己和菲洛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种问题要他在这里清楚的回答实在是太难。

“没有别的问题么?”

“暂时没有了,即使还有也等回到那个会馆再问吧,现在先吃东西先吃东西。”

“我倒是觉得你们已经吃的够多了……”

看着两个人在面前吃的那么香,简直就像世界的痛苦都被遗忘到了碗沿之外一样,格兰才想起来自己中午也没吃东西,叫来侍者加了一份菜单。

结账时刻到来了。

“您好格兰先生,您的伙伴一共吃掉了四个冷盘和十一份热菜,加上面包和料酒在内……您的菜单一共是33弗洛。”侍者闭着眼睛说道。

“嗯?啊哈哈,不好意思老大。”雷听到结账的声音后道了个歉。

“没事没事……”格兰有些肉痛地,准备从包里拿出银币。

“不是,老大,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再加一个汤,嘴巴好腻。”

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