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伽正坐在毛毯上。帐篷里此时只有潋凰与他单独在一起,气氛莫名的有些凝重。
太安静了。宁伽心里想着。如果是白亚的话,她会靠近自己,嘘寒问暖,什么事都会要问清楚,然后再自己去把要做的事情全解决了,总想着要只靠自己来把一切都解决掉。
但潋凰不一样。她只是很安静的跪坐在木桌后面,那双和白亚一模一样的眼睛(除了睫毛,颜色完全相反)总是闭着。她手中轻轻摇着展开的折扇,扇子上画着一只美丽的黑色凤凰,金纹与血纹相交,构成某种独特的美丽符号。
宁伽受不住这样的沉默了,他说:“潋凰姐姐——”
“你不应该叫我姐姐。我没有妹妹们那么年轻。”潋凰打断道。她依旧闭着眼睛,但面纱下的樱唇似乎微微上扬了。
“那我叫你姑姑好了……”
“呃……还是算了……”
气氛算是缓和了些。
“啊……我们并不熟识呢,要不要和我讲些故事呢?”潋凰说,她不想让对话断掉。
“唉,故事?”
“就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吧。”
“嗯……我和先生来到军团这里的目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先生告诉我,他是来帮我找妈妈的,于是我就信了。可就在那一天里,先生他……”宁伽试图找些话题,但说着说着,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离开了我。他告诉我,我妈妈其实早就不在了。那么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又或者说,先生带我来这里,其实就是把我托付给你们。嗯……可是……我觉得”
潋凰单手合上折扇,故意弄出“啪”的一下声响。她偏了偏头,问:“是不是想白亚姐姐了,藏不住秘密的小机灵鬼?”
宁伽立马解释:“不是!只是……白亚姐姐她对我那么好,可是先生信任的是你们……你们起了很大的争执,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是个好问题。”潋凰点了点头。
她明明是跪坐着的,可接下来,她仅靠着自己双脚的力量站立起来。她一手拿着折扇,一手藏在虚幻般的袖中,飘似地走向宁伽。
“老安比克信任我们,那么你信任吗?”潋凰微笑着说,然后跪坐在宁伽旁边。
她太像白亚了,或者应该说的是,白亚太像她了。可潋凰一靠近她时,宁伽便浑身一颤,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
“为什么这么问?”宁伽强壮镇定地说。他俩靠的太近了,就连白亚都没靠的那么近过——潋凰的面纱现在就在轻拂着宁伽的脸庞,花香与体香摄人心魄。
潋凰几乎是要压上去一般。明明宁伽不满十岁,此时她的姿态却像是熟练到某种程度的陪女,以自己丰富的经验玩弄着虽长有心眼但仍未经世事的未成年。
“你怕我吗?”潋凰问。她整个人都贴在了宁伽的手臂上。
“怕。因为……”宁伽直冒冷汗着说,仿佛他完全无视了潋凰那对大人才卓有成效的魅惑,而是直视了某种邪恶一般。
“为什么……呢?我明明可是和白亚姐姐一个模样,一样的美哦?”
“因为你没睁开眼睛!你在封闭自己的灵魂!”宁伽几乎要喊出来了,“请睁开眼睛,我害怕,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快睁开!”
几乎是回应那股恐惧一般,风元素在他的身上聚集,随后迸发。砰的一声,黑色的风像是炸开一般,竟将潋凰逼退几步,还撕破了潋凰那身黑袍,底下遮身的内裙与外身震破的残布勉强遮掩住她的身姿,却使得她更具魅力。
宁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回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对——对不起!我……我错了……”
潋凰仍旧没睁开眼睛,但似乎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状况。“不,你没有错,宁伽,是我开玩笑过头了呢。”潋凰安慰道,接下来却说出了一些虎狼之词,“不过,小小年纪竟然能把我整得仿佛被非礼一般,这挺让我看好的嘛呵呵呵……”
“什么?”宁伽年纪还小,没听懂后半段的意思。
“我说的是,希望你能快快长大,成为大人哦。呵呵呵……”潋凰自顾自的笑起来。和白亚不同,她似乎怎么样都可以保持开心。接着,她再一次接近宁伽,不过只是在半米远的地方就坐了下来。
她说:“总之,今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一起互相关照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第一堂学习课程吧。”
“啊,好!我们今天学什么?”宁伽面露喜色,然后深鞠一躬。
潋凰也深鞠一躬,说:“在这之前我得先问问。你的先生教了你什么呢?”
“他教我一些基本的萨满防身术,可以把人的脚陷进地里、可以点燃或融化某些东西、可以进行简单的冻结、可以用风元素隔空取物……”
“都是好基础的东西,不过对小宁伽来说也能排上许多用场呢。那么白亚姐姐呢?”
“她?”
潋凰又笑了起来,某种很开怀,但有很自制的笑。
“呵哈哈哈哈……是,没错。你是侍僧,她也一定教给了你暗影之力的使用方法吧?”
“没错……是这样……只是……我觉得很恐怖……”
“恐怖?”
“因为,呃……我对暗影之力没有很好的控制,如果控制不好,我的情绪和力量会一起失控。先生就是这么被我害死的……”
“……”
“而且白亚姐姐最近不对劲。我看见她生气的样子了,很可怕,真的很可怕。如果说要在恶魔与白亚姐姐之中,让我选一个去面对的话,我宁可去选恶魔……”
“那么,你敢看看我的眼睛吗?”潋凰展开折扇,将面纱盖住的下半脸给遮掩起来。其实遮住也没用,因为就连那折扇都是半透明的,仔细看能看见下面那一层面纱上的两只一黑一白的飞鸟。
宁伽问:“看你的眼睛……?确实,我到现在都觉得您有些……”
“你有种天赋,就是对人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潋凰轻慢地说:“你能察觉到人内心的东西,而不会被外表迷惑……你刚刚如此害怕,只是因为你把我的好奇当成了邪恶的感情罢了——”
“那白亚姐姐她是怎么——”
“她就是那样的人,性格复杂到看上去无比单纯。所以你喜欢她,同时也害怕她。”
“什么意思……”
“而我,就是可以和你的那个恶魔相提并论的人,至于为什么,看好了——”
她睁开了眼睛。但宁伽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世界就在他眼前突然消失了。他突然想要尖叫,但他无法发出声音。他只能看到黑暗,耳朵里充斥着无法描述的轰鸣。
世界与他断绝了联系,他的一切感官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全部死机,甚至是第六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到底他就如同没了身躯一般的孤魂野鬼,流浪在没有一切的虚无中:只有无尽的空间与实践,或者两者皆无——无尽与缺失,存在与消失,此时还有什么意义?
他只能存在于这样的非现实里。起码他的精神认为是这样。
“你醒了。”潋凰看着从地上醒过来的宁伽,职业般地微笑着说。
宁伽醒了过来,对他来说却像是复活了。他感觉自己就在那个时间段中,彻底消失了。但是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了吗?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没有受伤,穿着完整,能感觉到周围的声音和气味。
“哈……哈……啊啊啊啊……”他紧张而无力的哀嚎几声。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可此时,宁伽的内心其实欣喜若狂:我能听到,我能听到!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哪里,我能感觉到周围——我还活着!
他看向潋凰:依然戴着面纱,已经换了着装,是一身男女通用的旅行衣。他迟疑但还是下足勇气去看她的眼睛——依然闭着。
他松了一口气,而潋凰依然在笑。
“我的眼睛,和生气的白亚姐姐,现在哪个更可怕了呢?”
“都可怕。”
“真,狡,猾。”
“咳咳,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节课:精神能力与精神污染。”
潋凰拿着铅笔,在白纸上熟练迅速的画了一个人:那是穿着全副武装的白亚,虽然细节不多,但与现实中的别无二致,甚至能让人害怕这幅画会不会冲出纸张大杀四方。
宁伽惊讶于潋凰的画技,但还是问起课题:“精神能力是不是包含了所有法术?”
“这个问题问得好。法术指的是运用一切超自然力量的技术,而有部分法术知识是不需要精神力量的。”
“那主要使用精神力量的法术有哪些呢?”
“小宁伽,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答案吧。”
“我只是,想,深入了解一些……”
“嗯。那我一一列举使用这种法术的人。”
说罢,潋凰在纸上画起一个人。那是老安比克,虽然年老,但挺直着背,手持法杖,充满威严。
“像原来的老安比克吗?”潋凰问。
“很像。但他没那么凶,他好温柔的。”宁伽耸了耸肩。
“啊……那是对你温柔吧……”
“对我?”
“当我没说……咳咳。萨满是——啊,我为什么要装严肃呢,这可不是我的风格,而且呃……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潋凰姑姑?”
“等等,怎么就……啊算了,别的问题先不论,还是用画画理理思路吧。”
潋凰停下讲解。她上其他颜色的铅笔,接着给老安比克的法杖上色。之后,那法杖的山羊头骨里便闪耀着不同的光。
“萨满呢,对世界的研究有种专业的执着。我们萨满相信,只要研究透彻这个世界的物质层面,就能掌控、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们的法术大都是直接控制世界的一点一滴:温度湿度、物理常理、化学反应等等,多的不胜枚举。不过也有一种极端萨满,这种极端的萨满操控着时间与空间,但那只存在于谣言与传说……”
“对。先生说过,火、水、风、土是四个基本物质元素,光与影是心灵元素,时间与空间是世界基础元素。不过真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元素吗?”宁伽说。
“问元素存不存在,不如问为什么要把空间和时间也算作元素……其实元素说只是古人留下来的,对世界理解的一种观念而已。”潋凰偏了偏头,解释说,“而且元素之力并不是谁都能掌控的。用肉身去感受影响世界固然谁都能做到,但要靠法术去控制世界,就要看自己的灵能天赋,天赋的强弱代表着自己能发挥到多大的极限。而无法使用法术的,我们则称为弱灵能者。我们的世界大部分人都是弱灵能者。”
“接下来我们讲讲侍僧。”
潋凰不想再浪费时间画另一个人,于是她有手指指着画中白亚的胸口。
“侍僧,使用暗影元素作为力量媒介影响现实。他们驱动力量的原理很复杂,但可以简单的总结出来:就是依靠内心中的欲望来侵蚀、捏造出某种现象,借以改变世界。这与萨满的直接改变世界对比,看起来复杂困难得多,但实际上也危险得多,因为它的法术能量输出基本远远大于某种单一的基本物质元素的法术能量输出……”
“能量输出是什么?”
“一个法术,参考一个值或者一个效果形成对比,互相对比的法术的值或效果就是……唉,我干嘛要对你解释那么深刻。总之就是说明一个法术效果好不好,懂吗?”
“我能理解……”
“侍僧的力量完全是天生的,这与三神对人的赐福有关。有时,侍僧的力量可以血脉传承,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随机的。身为侍僧一般都有以下特点:红色的眼睛和极其柔美的外貌,就连男性也会有这样的特点。不过外貌这一点我们并不太确定,因为男性侍僧比女性侍僧美的概率甚至低于侍僧诞生的概率。生为侍僧长得而正常的男性其实才是正常且常见的,但是……”
宁伽听出那个停顿包含的某中意思,但也只是听出而已,没有理解。“但是什么?”宁伽疑惑地问。
“嘛……谁不喜欢可爱的小男孩呢?话说,我能亲亲你吗?”潋凰用手指抵住面纱下的嘴唇,“就一下?一下?会和白亚姐姐一样温柔哦?”
宁伽真的啥都不懂,只是实话实说:“白亚姐姐没有亲过我。”
“啊,这样啊,看来我看错白亚了……嗯,那么我可以做第一个吗?”
“不,不行。”
“为什么?”
“白亚姐姐没有和我做这些事。”
“哈哈哈哈哈——看这可爱的小朋友,这是什么理由?!”
“总之不行。”
“唉?如果和我亲亲的话,可以更快地,长,成,大,人,哦?”
“潋凰姑姑……其实我……”宁伽终于脸红了起来。他似乎意识到所谓的亲亲是多么让人尴尬的事情。
潋凰则满怀期待:“嗯?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吗?”
“其实我也想和姑姑……但先生说过上课不可以开小差……”宁伽说的话越小声,几乎自己都听不到了。
潋凰的额头似乎有筋在抽,但这完全不重要,也没人注意。“好,我懂了,以后我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真是的,明明那么可爱漂亮的小男孩……我好喜欢的……”
“唉?”
“继续上课吧,咳咳!”
潋凰尴尬地强装正经,然后继续画人。这次是一个金发赤瞳的帅气大哥哥,身着宽大的金色袍子。宁伽被帅的直点头,但是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大哥哥有点……漂亮?
“他是谁啊?”宁伽指着他金发人问。
“她只是一个大姐姐,你不会见到她的。”潋凰简单的说明,“她只是符合我的课程内容,所以我画下来了而已。”
“你不认识她?”宁伽追问。他看出来了,金发人的确实是女性,只不过脸太帅了些。
“认识,但不想认识。”
宁伽愈发觉得奇怪。她怎么长着红眼睛,难道她也是侍僧?
潋凰添上几笔细节之后,说:“她是光耀派术士。光耀派的人使用的法术媒介是光元素。不同的是,侍僧靠自己的心灵施法,而光耀派靠别人的思维施法。”
“思维?”
“你注意到了。不是心灵,是思维。也就是说,他们利用他人施法,这对于外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这么说吧,他们善于控制他人或复制他人的知识以为己所用。”
“听不懂。”
“那好。假如,我是个侍僧,你是个术士。我对你施法,那么你能在我施法的时候立即复制并回击。”
“复制?!”
“其实只是术士力量的冰山一角。他们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中立与隐藏,不太想和外人交流,所以我们所知的他们的信息并不多。要注意的是,光耀派术士的力量是所有人都可以学习的,但是为之要付出改造身体的代价。”
“听上去很可怕。”
“其实……唉。无论是什么力量,要获得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最后我来讲讲精神污染。”潋凰松了口气,总算讲到最后的部分了。
宁伽看着桌面,但潋凰并不打算再画什么。潋凰察觉,便笑了起来。
“你想看我画画?”她笑着说。
宁伽红着脸说:“您画的画很好看……”
潋凰一听,并没表现出多高兴,但语气还是轻快了些:“我其实不打算画了,画师画画是要有节制的嘛。下次再看哦。”
“嗯,您继续讲课吧。”
潋凰点头,然后指着画中的白亚。
可她只是在那里指着,指了很久。宁伽察觉到不对劲,便看着潋凰。她依然闭着眼——很难相信她能闭眼画画,即使她刚刚就这么画了几个活灵活现的人——就只是闭着眼。虽然脸被面纱遮了大半,但还是能看的出表情的。
她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对她这样总是没个距离和规矩,总是随心笑着的女人,或许就是悲伤的表现了。
“我很遗憾,我对她很遗憾。明明她那么好一个人,偏偏要主动释放这样的力量……”潋凰说道,语气不知为何慢了一些,“明明还不够强,还是要硬担当,从来就不把我当做姐姐或者长辈来依靠,总以为这个宇宙中,谁都是敌人……”
宁伽有些难以置信,问:“难道白亚姐姐会精神污染?”
“精神污染,对,这是白亚以前擅长的……传播恐惧和绝望。”潋凰摆摆手,然后右手拇指低着额头,“精神污染,就是对精神和心灵造成的伤害与侵蚀。一种是被动侵蚀,就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就会受到精神污染。”
“那么你的眼睛就是被动侵蚀,因为我看到了……”
“眼睛是灵魂的窗口,所以我要保护好……我不是为了作恶而使用这种力量,但刚好伤到了你。说实话,我很抱歉,那时我不该笑的。”
“我理解潋凰姑姑。”
“唉……而另外一种则很可怕,主动侵蚀。它会无视任何防线直入你的心灵来摧毁你,当你受到这样的伤害时,你只能鼓起勇气面对,或者放弃希望,崩溃至死。”
“那这个……”
“这就是白亚的精神污染。而她散布污染的方式很简单:战斗。”
“战斗?!”
潋凰停下话语,而是深思了一口气,然后抽出另一张纸,直接粗暴地扔在地上,以泼墨的气势画起来。宁伽看得到,她依然闭着眼睛在上面作画,但眉头紧锁,几滴汗水顺着长发滴在墨水上,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轻松感,反而是如临大敌。
过了许久,潋凰才擦掉额头上的汗。宁伽拿起画端详,脑子里想的,只有震撼一词。
画中天地黑白两隔,一个血染的黑色身影站在尸山之上挥舞着兵器四处厮杀。她脚下的尸体没有一个真正完整,而画中的其他人——其他战士们,一半尖叫而逃,一半狰狞着笑脸或哭脸前去送死。
他快速的扫过一遍又一遍,然后锁定着主角的样貌:身份一目了然,因为那一身兽铠和那可怖残暴的兽面,居然属于那个温柔圣洁的女人。
“这就是精神污染。”潋凰的话居然略显无力,“散布恐慌与绝望,破坏人的心理防线,彻底粉碎人的理智……幸运的是,现在的她,没有这样的力量释放精神污染……”
“很……幸运……”宁伽不知如何作答。他把画放回桌上,语气与潋凰一样无力。
“嗯,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哎呀,时候不早了呢。”潋凰一抬起头,收起画纸,仿佛从一场血战中恢复了元气,“该吃饭了哦,小宁伽。我们要去别的营帐解决晚餐。”
宁伽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不对:“唉?为什么要去蹭饭?”
潋凰抽出折扇,抵着嘴巴笑盈盈,面纱下的笑容无人得见,但那悦耳动人的笑声着实勾人。
“元老的事,能叫蹭吗?”
“白亚姐姐做的饭菜可香了。难道潋凰姑姑您不会做饭?”
“不会,一,点,不,会。”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白亚姐姐会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