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掌權以後,諸葛遜的“為什麼”非但沒有如他所願地減少,反倒日漸頻繁。

“為什麼不給孔明立廟?雖然我不喜歡他,但是他畢生為蜀漢謀利,蜀漢國君沒道理為了一點破規矩不準老百姓祭祀啊!”

“為什麼明明識破了魏延?還要‘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你對忠臣和叛臣怎麼相差那麼多——忠臣病逝前線,你連個廟都不準立;叛臣大喊數聲‘反’,你卻要厚葬他!”

“為什麼不乘公孫淵之亂攻伐曹魏?還說什麼‘須吳舉動,東西掎角,以乘其釁’。放着眼前的好機會不要,想着更好的機會,終究只能碌碌無為啊!丞相六年間五次北伐,而從丞相病逝到現在,你的軍隊連漢中都沒出過!”

“為什麼打算不戰而降?姜維的軍隊還在劍閣死守,成都城高、池深、地形複雜,敵軍補給線又那麼長……就算你龜縮,不出幾個月,餓也能把敵軍餓死。司馬懿在眾將面前穿上孔明送的女裝,也要堅持固守軍營不出,而你難道連關着城門睡兩天大覺都做不到嗎?”

劉禪斜靠在卧榻上,玩弄着八哥的鳥喙不說話,透亮的眸子里還是那玩物喪志的傻氣。

“有點自信好不好?”

諸葛遜一步一步地走上來,想要抓住兒時玩伴的肩膀。

“用人失誤誰沒有過,孔明還用錯了馬謖呢。你自繼位到孔明病逝,連成都宮門,都沒被准許出過;掌權後去看看都江堰,還要被那幫老傢伙嚼舌頭……”

“所以,所以……會過分信任黃皓那個宦官,也算正常啊——畢竟除了我,就他在你身邊時間最長。”

“孔明離開以前,你根本沒機會施政,但後來還不照樣分權制衡與民休息,把益州之地治理得有模有樣。”

“夏侯霸因曹魏內部不穩來投,你三兩語摒棄前嫌,拉出他和令愛的遠親關係,懷柔拉樓用得如此嫻熟……”

驀地,八哥從劉禪指間飛走了。青年帝王的眸子里,終於有了清明的光。

“和這些,無關啊——李嚴也好、相父也好、魏延也好、公孫淵之亂也好、甚至黃皓專權也好,我想做的自始至終就只有一件事……”

“讓這個悲哀的時代,快點結束。”

青年帝王的瞳孔里流動着潺潺的悲憫,他和兒時玩伴擦肩而過,聲音輕得像鵝毛。

“這個人與人,要這樣互相傷害的時代,不該快點結束嗎?”

綠絨長衫的身影停在了大殿門口,聲音還在繼續輕揚。

“相父時刻提防着李嚴,幾乎連一點實權都不願放給他;李嚴時刻算計着相父,屯兵超過五萬,卻不應北伐——誘李嚴,犯下等錯,將其罷為庶民,豈不是誰都沒有流血的解決之法。”

“相父終其一生為蜀漢所累,死了還要被所謂的名聲大義叨擾不得安眠——百姓年年祭奠,年年都在提醒着他出師未捷身先死——如果不立宗廟,他不就能安心忘記,所謂有負先帝。”

“魏延雖有反骨,但也為先帝、為蜀漢出生入死無數回,難道就應該死得衣不蔽體、棺不裹屍?”

“司馬懿討伐公孫淵,雖然曹魏空防,但貿然北上就算成功也只是一時,到頭來,還是曹魏百姓的家破人亡、劉蜀將士自損八百。”

“姜維善戰能武大舉北伐,黃皓若不專權他豈能回頭,涼州、長安、漢中如何與民休息?”

青年帝王,在啜泣,在流淚。然後他回頭問出了聲。

“遜,相父不教你文略,你恨他;那為什麼我不讓你為官,你沒有半句怨言。”

諸葛遜低沉地哼出了聲,他上下顎緊咬得一口白牙都快要碎了。

“因為我信任你,相信你能替我報仇啊——可誰知道,你從頭到尾,就只是怯戰而已。罷黜李嚴,一石二鳥,既停了外戰,又平了內亂。執意不立丞相祠,竟然想得是什麼讓死人安息?魏延有反骨你倒是可憐他,姜維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就無動於衷!你心疼曹魏的百姓,那蜀漢的百姓又算什麼……”

說著說著,諸葛遜徹底地聲嘶力竭了。

“所以啊——為了蜀漢的百姓,我要投降呀;為了你的信任,我要讓你活下去呀。”

劉禪徹底地回過了身,眉間宇下的笑,依舊有孩提時的純真。

諸葛遜的臉一再沉下去,開闔口齒幾次不知道說什麼。

“你這樣,對得起先帝的‘射君到,說丞相嘆卿智量,甚大增修,過於所望,審能如此,吾復何憂’嗎?對得起孔明的‘朝廷年方十八,天資仁敏,愛德下士’嗎?對得起李密的‘齊桓得管仲而霸,用豎刁而蟲流。安樂公得諸葛亮而抗魏,任黃皓而喪國,是知成敗一也’嗎?”

諸葛遜終於抬起了頭,卻聲音沙啞了。

“過去,你用你的聰明欺騙了他們;現在,你又要用你的愚蠢去欺騙後人嗎?”

“不是的。”

劉禪走到他身旁,輕撫他不斷顫抖的肩。

“先帝在給我起名的時候,就預見了我今天的所為——劉禪劉禪,不把劉姓的江山禪讓出去,還能叫劉禪嗎?公嗣公嗣,不普愛萬民悲憫眾生,還能叫公嗣嗎?”

“諸葛孔明也好,趙老將軍也罷——於臣下來說,對君王的忠誠最為重要;而於君王來說,對萬民的仁愛才最為重要——先帝當年長坂坡一役,既然沒有丟下百姓自己逃命,我又怎麼能為了帝王的面子,而讓成都老少面臨屠城的危險呢?”

“我無家國,而有天下——世人也好、後人也罷,如果他們認為這是愚蠢,那就讓他們說去吧。”

諸葛遜的身體,都癱軟了。劉禪扶起他,低低地耳語。

“來吧——最後當一次我的侍從,看這個‘亡蜀’的計劃,畫上圓滿的句點。”

公元264年3月,司馬昭設宴,招待劉禪及其從屬,大奏蜀地之樂。從屬眾坐皆泣,唯劉禪獨歡,至於拍手叫好乃爾。

司馬昭問劉禪想念蜀國否,劉禪答曰“此間樂,不思蜀”,曹魏眾坐左右皆笑。

昭搖頭而語云:“人之無情,乃可至於是乎!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而況姜維邪?”

遂罷,蜀國上下君臣老少,皆免亡國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