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3年,劉備病逝白帝城,十七歲的劉禪登基,託孤大臣孔明、李嚴,分掌文武。

從蜀漢步入巔峰的219年,到蜀漢遭五路大軍圍攻的223年,其間發生了很多事情,諸如關羽敗走麥城、張飛酗酒毆打士兵被殺、陸遜火燒聯營、劉備白帝城託孤……這些膾炙人口的故事很快就在民間傳開了,整天被關在成都深造的劉禪,也基本上可以做到耳熟能詳。哪怕他身邊的人再怎麼刻意隱瞞。

“那個,你別聽他們瞎說,先帝讓你繼位,只是想讓你實踐……”

看着諸葛遜撒謊的笨拙樣,趴伏在書案上的劉禪抬了抬眼瞼。

“對嘛,你聰明啊,先帝也老了。白帝城風景好,他暫時不想回來吧。打了敗仗,誰都需要,需要一個人靜靜嘛。”

兩句話就能解決的內容,被諸葛遜斷成了五六截。他低着頭,臉紅脖子粗,劉禪還沒動靜他已經哽咽了。

“呵呵哈哈……”

諸葛遜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然看見劉禪在笑,而且其中沒有半分矯情和做作。他的笑聲自然得,像是那種被朋友戲謔之後的恍然大悟。

劉禪揚了揚手上的綢布,黑亮的字跡刺進諸葛遜眼裡,但拿着父輩遺詔的子嗣卻沒有一點悲傷的神色——劉禪的臉上,孩子氣的圓潤總是多於少年的鋒利。

“你在擔心些什麼啊?除了‘孔明老師’變成‘相父’以外,有很大變化嗎?先帝在世的時候也難得和我見上一面,二叔常在荊州印象也不深,雖然三叔死得是有點……不過毆打士兵總是不對嘛……”

劉禪還在笑,笑聲天真得讓人害怕。

諸葛遜含淚上去抱住他,什麼也沒說。他只當他是懂事,強裝也能這麼逼真。但其實諸葛遜不知道,劉禪真沒覺得有多悲傷,比起他尚在襁褓中,看見人頭飛舞血花亂竄的時候。

相反,劉禪是真心替他們高興。

父親、二叔、三叔雖然一生戎馬斬將無數,但同時也殺了很多孩子的父親、很多妻子的丈夫、很多兄弟姐妹的兄弟姐妹,其中連帶的更是不計其數的家破人亡、復仇憎恨——現在他們死了,也算是贖罪吧。

或者從另一個方面想,紛亂的天下離統一,又進了一步。

公元228年初,諸葛亮七擒孟獲收復南蠻后,上書出師表舉兵北伐,忠義之心日月可表。

但對此,朝野上下又有不同的說法,劉禪在成都聽得也煩,所以乾脆“事無巨細,咸決於亮”。

然而沒想到的是,即便他幾乎不出寢宮,卻還是偶爾會有人鬧着進來。

比如說諸葛遜。

“公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先帝託孤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諸葛遜因為自幼和劉禪交好,且從小伺候他的飲食起居,所以進寢宮都不需要通報。

“先帝說,你能輔佐,就讓孔明輔佐你,你不能輔佐再取而代之。而你現在二十幾歲了,你是那種不能輔佐的人嗎?孔明為什麼還把着大權不讓?你看看一篇出師表,二十幾個‘先帝’。左一個先帝怎麼樣,右一個先帝怎麼樣——你都二十幾歲了,他還對你耳提面命!你是皇帝啊!別說是皇帝了,就算是他對自家兒子也沒這麼成天‘為父’來‘為父’去啊!”

劉禪擺弄着他的八哥,眼皮都不抬一下,卻已經和諸葛遜開起了玩笑。

“有你這種稱自己父親,左一個‘孔明’,右一個‘孔明’,的人嗎?我是皇帝,也尊尊敬敬地喊‘相父’。你倒好,連個‘父’字都不帶。”

諸葛遜一擺手坐到劉禪旁邊,搶過他手裡的八哥,打算搶過他的視線。

“別跟我插科打諢。你有點皇帝的樣子好吧,至少有點少年熱血的樣子好吧。二十幾歲的人,整天幾乎被軟禁在成都宮殿里,這日子你還真過得下去?”

劉禪躺倒下去,枕着簾幕的絲綢,一雙眼睛半睜半閉。他的聲音輕得滿屋子都是,飄飄揚揚。

“還記得小時候跟你說的嗎?”

“相父不教你東西,是不想讓你趟戰爭這趟渾水。現在他對我,也是這樣啊。”

“先帝託孤給相父,他責任重大,覺得如果交給我,我辦不好,只是我年少無知、卻是他託付不效。”

“換句話說,相父只是害怕責任壓傷了我們,所以才把自己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而已。他沒壞想法的。”

劉禪徹底地閉上了眼,語言越發暢快自然。

“更何況,現在益州本來就人心不齊。”

“當年先帝不顧勸阻夷陵兵敗,動搖過的王權,到現在還沒恢復。原來的劉璋舊部,還有最早的益州豪強,他們全都有惻隱之心,卻又是我們不得不拉攏的對象。”

“如果這時候,相父把權利交到還沒有威望的我手上,那些老傢伙遲早要叫板作亂。”

諸葛遜撇過頭去,還是不服氣,竟然像個小孩一樣鼓着腮幫。

“孔明在《出師表》里寫,讓你‘不宜妄自菲薄’。可他一天不把權利交給你,你一天改不了妄自菲簿的毛病。”

“一個連宮門都出不了的皇帝,怎麼才能不妄自菲薄?一個連實踐執政的機會都沒有的皇帝,怎麼可能會有威望?”

劉禪不想理他,問旁邊的侍衛:“北伐大軍出成都了嗎?”

“還沒,似乎趙老將軍有事耽擱了。”侍衛答話。

劉禪看了眼桌案上的香,說時間也差不多了。

“主公,趙老將軍來了,說想見主公一面。”

劉禪像是預見了宦官會來通報,已經開口接上了。

“不用了。告訴老將軍,讓他安心北伐。他想說的我都懂,相父和我,本來就形同父子。父子之間,有點小矛盾,沒什麼好奇怪的。”

話落,劉禪轉頭對諸葛遜笑笑。

“看吧,着急的不止你一個。”

然而宦官的聲音,沒有如劉禪預料的那樣結束。

“趙將軍還說,謝謝你和先帝,讓他能一直做這個常勝將軍。”

白袍的將軍如今已經鬚髮皆白,他拖着往日那身銀光灼人的盔甲轉身,然而目光卻早已不再灼人。

“老將軍等等。”

劉禪光着腳追到了宮門口,還有點氣喘吁吁。

“請問……請問‘謝謝’,是何出此言?”

年邁的常勝將軍,笑容里不再有英氣,只剩下慈祥。和他說“主公,少主我帶回來了”的時候一樣,聲音渾厚,卻多了些沉重。

“先帝稱漢中王的時候,封了四個名號將軍,雲長、翼德、孟起、漢升,獨獨沒封子龍。當時我還鬱悶了一陣子,不過也沒多想。直到後來夷陵一役,先帝兵敗才反應過來。先帝是想報恩啊——報我當初救你的恩情。”

擦拭掉眼角溢出的光,常勝的將軍在劉禪身邊坐下了。拍他肩的樣子,一如當年單手抱他殺出重圍的樣子。

“夷陵之戰,我和丞相均是持反對態度的。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請命要求跟隨。不過當時和先帝鬧得很僵,總之他就是不准我去。”

“其實他也知道這一戰凶多吉少啊——被怨恨和復仇點燃的勝利,又怎麼可能會長久……所以最後,這種怨恨燒掉了連營紮寨的大軍。”

老將軍回過頭來,收起了眺望過去的目光,重新拍了拍劉禪的肩。

“公嗣聰明,我說這些,你應該懂吧。”

“今天的丞相,就是那天的先帝;今天的公嗣,就是那天的子龍。你看看先帝當年封的四位名號將軍,全都先後不堪重負地去了,唯子龍獨活。我不該謝先帝,讓我沒有名號將軍的重擔,而能夠隨性馳騁沙場,還應該謝誰呢?”

常勝的將軍起身離去了,只留下空蕩蕩的話音,和滿地的風塵。

公元228年秋,第一次北伐因馬謖失街亭而告敗,蜀軍上下僅趙雲所屬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