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晴天,大概也正值像现在这样的早春,不……或许还要久一点,因为我记得当时眼前的一切都很是鲜丽。

花朵开了,草芽也长得深了,世界被各种各样的颜色填得满满当当。一片片的花丛足以齐到我的脑袋,蝴蝶在其中飞舞停靠,又因为我的四下奔走被扰得飞起,耳畔是蜜蜂的嗡嗡,小鸟的喳喳,也有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响,即便到现在,我也能回想起那时的气味,春天所特有的、带着些呛鼻花粉的味道。

或许现在来看会觉得静谧祥和,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里太过安静了。

因为我非常、非常的不安——

母亲是一条流浪狗,虽然脑海里没有多少与它共度的记忆,但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我瞧见过它向人乞食的模样,一家接着一家,抬着脑袋,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分享一些食物,有时也会去翻垃圾桶,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回到窝里喂奶给我们四只小狗。

母亲开始动弹不得是哪天我记不太清,我只记得那时好像连续下了几天雪,堆在地上厚厚的,足以把我的腿全给埋进去,很冷,母亲在地上呜咽哽噎,说自己已经照看不了我们了,一遍又一遍地赶着刚刚长牙的我们,让我们快走,我想去舔舔它,让它不要那么伤心,可这改变不了什么。母亲她知道,让继续我们待在它身边只会是死路一条,所以才会那样凶巴巴的赶着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想帮帮她的,可该做些什么母亲才能好起来,我不知道。我只能离开,就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于是我和我的三个兄弟一起出发,从在城外墙边的草窝,向着城里,人类住的那些个热闹又暖和的地方。

我们在密集的楼宇间迷失了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所以只能一直走一直走,饿了就学着母亲的样子向人类讨口吃的,渴了就去喝城里小河的水,到了夜晚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到早晨的时候就抖抖身上的积雪继续出发。

我的兄弟们在渐渐变少。

一只是喝水的时候因为松散的积雪滑进了河里,我们只能在岸边着急狂跳,不停叫唤,希望他能自己回来,可几番挣扎过后,他还是沉了下去,沉在那条带浮冰的河里。还有一只,度过一个风雪的晚上,便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开始我是觉得他很贪睡,所以和我的另一个兄弟在那里待了好几天,从人类那里讨来食物之后还会衔来给它留一份,也是直到它的身体僵硬得如同周遭冰雪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不得不离开了。

我们一直走,不知何时又到了城墙边,那时太阳已经连续晒了好些天,雪已经化掉了,天气也暖和了,终于不用挨冻这点让我很开心,但我没注意到我的最后这位兄弟日渐虚弱,在某个小雨天,我叫上他一起去觅食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没办法站稳了,我照看了他一段日子,最开始他还有力气把我带回来的食物吃下去,到后来就连嘴也没办法张开。

所以最后,四个兄弟只剩了我一个。

这下子我便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如果说有一个伙伴还能相互依靠支撑,那孑然一身之时,无论做什么都会让我感到迷惘。我知道自己应该活下去,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不喜欢脑海里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当它们充斥到几近满溢的时候,我决定要把它们找个地方甩掉。

在回暖的天气让河畔草长莺飞的时候,我便开始奔跑。

的确是个好天气,早春,晴天,我也选了一个好地方。

穿过和我差不多高的花草丛,绕过林木粗壮的枝干,一直跑一直跑,我追着那些懒散的蝴蝶,逗着那些勤勉的蜜蜂,我自顾自地玩着,因为这样好像就能把脑袋里的东西都甩开,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便不会再那么难受了。

可一旦停下来,听闻四周万籁俱寂,我开始慌了。

太安静了,所以不安。

我怕自己会死在这个地方,像我的妈妈,像我的那些兄弟。我害怕了,所以开始叫唤起来,一边不停地跑,一边不停地叫唤。

当然是会跑累的,累得四条腿都抬不动。

这看上去绚丽多彩的世界肯定是浸染了毒药,所以我才会逐渐被阴影笼罩,所能做的好像我只剩费力地往前爬行,不顾一切地。最开始爬得动,到后来只能叫唤。最开始还能叫出声,到后来就是呜咽。

一切随着灌木丛被拨开而结束,靠一只戴着蓝色的绳链的手。

光照了进来,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太阳原来那么耀眼。

那只手把我捉住了,像母亲叼着我时的那样提着我的后颈皮。我看着之前那些比我还高的花丛灌木逐渐下沉,仿佛让我害怕的东西也就这么逐渐远去。

与我眼睛正对上的是一张白净的人类脸蛋。

薄唇,短发,灰白色的长袖衣服,黑色的眼睛很好看,闪闪的就像晚上的星星。

我还是很害怕,所以不住地颤抖。那个人类却是在笑,不再提着我的后颈,他把我抱在怀里,摸着我的脑袋,像是在告诉我说不用害怕了,他也的确是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懂,被那么温柔地抱着,我忽然有了些倦意。毕竟那是我所知的,最温暖的地方。

我遇见了主人,也有了一个新家。

最开始主人会让我和他住一起,他躺在床上,我就睡在床下,有地毯所以不见得会冷,夜晚能听着他的安静呼吸入睡,早上还可以叫他起床。后来我长大一点,夜里不再闹腾了,主人就给我做了一个小木屋。我很喜欢它,干净而且暖和,下雨的时候只要钻进去,就可以听见雨水滴答滴答打在屋顶的声音,而且还不会被淋湿。

主人住的大屋子有两层楼高,后边有一个庭院,花花草草或是一些蔬菜什么的就种在花圃当中,我的小屋也在这个庭院里边,紧挨着他们的屋子,当然也和那些花圃贴着,我偶尔会去里边逛逛,抬脚冲那些植物根撒上一泡尿,这里就成了我的领地了。让整片庭院都沾满味道,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

还有一个小碗,外边蓝里边白,从我搬进新家的第一天起,主人就给我放在了旁边,我叫它饱肚子二号,饱肚子一号是我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用的碗,后来不小心被我弄到楼下摔碎了。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主人每天都会把吃的东西放到这个盆里边来,而且只要我把这个小盆推到他面前,他就会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给我找来吃的东西放进去。如果那个时候我碰巧去院子里巡逻了,他还会用我听不懂的话念一个词来招呼我,我当然不明白它的意思,毕竟凭我的嗓子也发不出那种声音,不过既然每次吃饭都在说,估计是开饭的意思吧。

其实即便是我,也是会考虑很多的。

街边乞食惯了,我总觉得主人他给我吃的是和那些人类一样出于怜悯,所以只是待了一两天,我便想着要出去。光在一家人那里要吃的东西可会惹恼他们,这可是我沿街讨吃这么久学来的宝贵经验。况且逐渐变好的生活也在驱使着我做出一些改变,所以那时的我便想着,既然一直这么问他要吃的东西很过分,那干脆就带点吃的回来送给主人好了。当然,最为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在外自由惯了,突然被这么关在一个地方,非常不习惯。

庭院的篱笆墙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还是太高,无论我怎么蹦跶也没办法跳出去,我就想着干脆在墙边挖个洞。一开始主人还会制止我,我当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摇摇尾巴,等他一走便又继续刨土,篱笆墙埋得不深,所以很快我就挖出了一个合适的陷洞供我出入。

离开的时间是凌晨,天刚蒙蒙亮,我知道主人这个时间通常还在休息,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毕竟他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让我出去。虽然有考虑过主人为什么会那么做,不过一想到要给主人带些好吃的,我的劲头也涌了上来。

院子周围依旧是住宅,这外边我还是第一次来,于是东瞅瞅西逛逛,不知怎地就到了傍晚,我没有在这附近找到什么吃的,虽然的确是有垃圾桶,但凭当时我的个子,无论怎么拉也没办法把它弄倒。

入夜的风让白昼时的温度消失不见,我也迷失在这由灯火和建筑布起的迷宫之中。我很冷,也很饿,我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不止一次地怀念起与主人在一起的日子,我这才明白主人的用意,我是该好好呆在院子里边的。

主人还是找到我了,他大声地念着那个词,不停地在街巷间穿行。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但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粘黏着他的发丝。我激动地扑了过去,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念着那个词,也是直到那时候,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不是什么开饭的意思。

“贝奇。”

主人给我的名字。

虽然的确是挨了一顿训,不过在那之后,主人倒是每周都会牵着我出去玩玩。我不喜欢栓在脖子上的绳子,因为有了它我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跑了,可主人每次拿出它来的时候又意味着要带我出去,我对它实在是又爱又恨。

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有很多陡坡的山,满是卵石的河畔,一望无际的农田,如果阳光很好的话,主人会找一片草坪躺在地上,那个时候我就会坐在他旁边,听他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他说着,时而高兴、时而伤心、时而愤怒,在我舔舔他的脸颊之后又会变成一幅笑脸,然后伸手来揉揉我的头。

我喜欢主人的笑脸。

花朵漫山的春,风凉清爽的夏,穗香浓郁的秋,银白温暖的冬。不知不觉地便让一年的时光飞逝而去了,我也从小小的一只长成了足以齐到主人腿根的大狗,可我觉得并没有太多变化,和主人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开心。这样说起来,似乎我的生活就是在见主人和等主人之间往复了,但这是我的乐趣所在,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主人早起的时候会推开朝向院子的窗,然后趴在上边唤我的名字,我也会从小屋里钻出来应声,就当是清晨的招呼。主人好像喜欢我干净一点,来院子里一起玩的时候会用手摸摸我的毛发,如果味道太大了就会捏着鼻子进屋,然后提来一个大盆和满当当一桶水给我洗澡,最开始的时候我当然很抗拒,没有哪只狗会喜欢自己被水沾湿,不过既然是主人要求的,我也暂时忍忍了,久而久之,我好像也体会到了洗澡的乐趣,满地的肥皂泡泡很舒服,洗完过后再被太阳晒干,毛发也会变得柔顺。

应该是觉得一直打水很麻烦吧,主人请了几个帮工来院子里开凿了一口水井,那之后,主人来院子里的时间也变多了,我当然好奇过他往地里埋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一直浇水,但闻闻全是我的尿骚味,也就没有把它挖出来的打算了,再过了一段日子,那些被主人翻过的土里长出了芽,后来又慢慢长大,有些很矮,有些却是比我还高。

不知不觉间,等到又一年的春天的时候,院子里就多了些鲜艳的花,红的粉的白的,一簇一簇开得茂盛,我不怎么喜欢,黏黏的花粉染在鼻子上让我只想打喷嚏,不过看主人每天那么细心地打理,我也就暂时容忍了它们的存在。

女主人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出现了,她是从主人的屋子那边走进院子的,一来就朝着那片主人精心看护的花田走去。老实说,第一次见到女主人的时候,我是把她当成是侵入宅子的小偷了,追着她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直到主人过来把我拉住,还敲了我的脑袋几下,我才明白自己是搞错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她好像变得不怎么喜欢我,每次见到我时都会躲得远远的,无论我怎么摇尾巴表示我不会伤害她,她也不愿意再走近一步。不过每当我因为这件事委屈出声,主人就会过来拍拍我的脑袋,然后在我耳朵边说上一两句话,虽然还是听不懂,但我猜他是想鼓励我不要放弃,所以我心领神会地继续了。后来只要一看到女主人,无论我当时在做什么,我都会停下来和她打招呼,有时候是再原地扑哒两下,有时候是冲她叫几声,如果她不理我我就继续闹腾。终于在某次,主人牵着她的手向我走近,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主人每次用那种期冀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我都应该表现的乖巧。所以我就这么让女主人摸上了我的脑袋,看着她渐渐露出的笑脸,我知道女主人已经开始接纳我了。

那之后,一起出去散步的人多了一个,主人也不再给我套上那讨厌的绳子。我喜欢跑在他们俩之前,有时候跑快,一回头发现他们没影了,就连忙沿着原路找回去,然后就能发现他们是在悄悄过着二人世界。一开始他们连走在一起都会红脸,所以主人经常拿我来缓解气氛,到后来就能很自然地手牵手了。我喜欢在这种时候钻在他们俩之间,听女主人的嗔怪和主人的哈哈大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开心。

女主人有时候会帮忙给我添吃的,她还是表现得很生分,虽然有时候会来摸摸我的头,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添完饭就进屋了,我也不敢表现得太过热情,万一又吓到她了呢。还是主人在的时候最好,主人还会陪我一起玩。不知什么时候,女主人的肚子变大了,每天挺着走来走去的时候我都担心她会不会摔倒,不过与之相对的,来填满饱肚子二号的人就换成了主人,那段日子主人看上去很开心,他开心的话我当然也很开心。

见到小主人已经是很近的事了,那是躺在主人怀里的小可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主人把她朝我凑近,应该是想让我认识认识这位新的家庭成员,我哪里敢轻举妄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一点,万一因为我让这个小生命出事了可怎么办,每每见到这样的我,主人都会哈哈大笑,像是在笑我的胆子太小。

等小主人长大一点,主人就让她骑到我的背上,应该是打算让我载着她跑一跑,我当然很乐意地照做,小家伙大概是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我的步子一动就哭个不停,这还让主人挨了女主人的一顿臭骂。不过那之后,小主人倒是更乐意往我的背上待了,我带着她穿梭整个院子,让她见识一下我和主人的领地,毕竟以后她也是要帮忙看管的。

小主人大概一岁的时候,主人带我出了趟远门,和女主人和小主人一起,出发的时候还用大铁链锁了门。我们走了好一段路,搭了车还坐了船,具体是跑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晃晃悠悠的船弄得我也晕晕乎乎的,好一阵都没缓过来。

我不太习惯这里,好像到处都很吵闹,不只是因为人很多,更是因为好像一切东西都在吭哧吭哧地喷着白气,光是在跟着主人去旅店的路上,我就因为这类东西被吓到了不下十次,倒是主人他们,还在睁着眼睛感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潜在危险,当然这只是我的偏见,在我坐进某一个会喷气的车子里之后,这个观点从我的脑海里抹除了。

不过虽说主人是带我出来玩,但那之后的几天都在下着小雨,主人也一直躺在旅店的房间里睡觉,最开始的一两天还好,可再过了几天,我就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当然有和主人表达过我的不满,我在他面前又蹦又跳地告诉他我们出去玩,要不就回去玩吧,家里的院子比这里好多,但主人他听不懂,他只是摸摸我的头,便又走开。

算了,既然主人不想出去,那我就自己出去玩一会儿好了,就在这附近转悠,不跑远的话肯定是能找到回来的路的,毕竟在屋子里也只能是看着主人睡觉,一点意思也没有。

外边的雨下得不大,滴在身上甚至没什么感觉,即便如此,这样的天气也让来的时候看见的密集人群变稀少了很多,虽说那些冒白气的东西也还在,但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怕它们了。我四下逛了一圈,这满是人类屋子的地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玩的,所以第一次出门,我很快就赶了回去,抖抖身上的雨水,等到毛发干了之后再进房间,主人就不会发现我偷偷跑出去玩了。

第二天还是在下雨,主人也打算继续躺着睡大觉,我再一次扒开门偷偷溜了出去。这次,我遇见了一只能陪我一起玩的花猫,也因此跑得稍远了一些。注意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绵绵雨水洗刷着一切,我嗅不到了沿路做的那些标记,也没再能找到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