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星浔纯夏的女儿,星野纯夏正抓着手里青绿色的玻璃瓶,用力的朝着男人的脸敲了下去。

星野的手在发抖。不停发抖,指腹一片冰凉。在十七岁的人生中,这是她第一次摆脱乖乖女的身份,为了从这个地方逃走而​举起武器突围。

「大小姐…」​

「你们这些混账,离我远点!」​

为什么要阻止我和冬马见面…!

​「难道我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你们还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星野。」​

一个男人默默坐在昏暗的吧台后面。暖光灯的射线​透过酒瓶的折射,不均匀地落在他的衣领上。

「听好,别再闹了。我不想让双头龙先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跑出去和别的男人鬼混。」​

这是一个身形矮小,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仔细看,男人的头发里已经掺有银丝。他看上去既疲惫又难过,脸上挂着无奈的表情。

「太差劲了……难以置信,」​看到女儿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星浔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居然可以逼女儿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太差劲了……」

「无论怎么样,你都必须要跟我回去!」​

星浔吼道:「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是纯夏家的女儿,怎么可以跟那种野东西鬼混!」​

即使知道这是错误的,星浔还是哑着嗓子吼出了这句话。

当他看到星野迷茫的脸上,泪珠一滴滴地落下来,他的皱纹​又深了一层。

对不起…星野。这是在爸爸死去前,唯一能够保护你的方式了。

如今双头龙​是实力最大的债主。如果将你和他们的家主牢牢绑在一起,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我们家彻底灭亡,他也能够保护好你。

男人将这些脱口欲出的话当作苦杏子吞下。他自然不可能向女儿说出这些话。四周所谓自己的亲信里已经不知道被安插了多少眼线,一个个都等待着他倒下的那个瞬间,上前来补上一刀。

至少…星野,理解爸爸的苦衷吧。

星浔想起小时候的星野天真烂漫的模样。那副什么也不知情,单纯而又童真的笑颜逐渐与眼前的星野重叠了。

她曾经烂漫的笑容早已不见。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大人的游戏面前奋力挣扎,眉间​写满忧郁的女孩子罢了。

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星野的原谅?

她又凭什么要叫他爸爸。

想到这里,星浔感到浑身颤抖。双腿也逐渐失去了力气。

他掩盖似的靠在吧台边,用压抑的低音对女儿说:「我不承认你和那个野小子之间的感情。现在立马和我回去,向双头龙先生道歉。」​

「那你承认什么样的感情?用金钱和地位维系的感情吗?!」​

女儿的话化作利刃,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所以,请不要再胡闹了……大人也是有…很多难以说出口的苦衷啊。

「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然而最后,话在舌头里千兜万转,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我只有一年就成年了!」​

女儿的抵抗一如他所想地激烈。​

「我一个人,我和冬马,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啊?!我们已经很幸福了,为什么要这样夺走我的人生呢?」​

星浔呆在了原地,彻底愣住了。

星野…

他又想起星野小的时候,做了绘马和木雕给自己,说是护身符。

『有了这个的话,我和爸爸就心灵相通了哦。就算我哪一天迷路了,也能凭着神明大人的祝福找到爸爸!』​

「星野…」​

他向着女儿茫然地伸出了手。

然而女儿却举起空酒瓶,用看着仇人的那种眼神逼视了过来。这痛苦的距离感让星浔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他又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星野之间仿佛隔了一面摸不到的墙?

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请求她的理解和原谅。可是话语千转百回,最后还是吐出了这句话:「抓住她,但别让她受伤。」​

身边那些嗅到金钱臭味的年轻人们不要命地一拥而上。知道星野会被抓住送回本家的星浔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追上来的罪恶感又扼住了他的咽喉。

「为什么……要管我啊!」​

星野的手臂被抓住,头也被按在桌子上。看到她越发冷淡的神色,星浔偷偷抓住隐约作痛起来的腹部。

「为什么要阻止我和冬马在一起呢?明明爸爸你年轻的时候和妈妈也是……」​

「不要提她的事……!」​

面前一片发红的时候,自己已经干出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抬起手,抽了自己女儿一巴掌。

星野呆呆地看着同样呆呆的父亲。

她张了张口,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句话。

曾经,自己的岳父也对自己说过。

本以为会是展开童话​般壮烈的大逃亡,为了守护与自己相爱的人而转身与世界对抗。过去的星浔也曾认为,那就是幸福。

可是当他成长到了必须要肩负​责任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愚蠢。

​「难道你认为让他背负上面对双头蛇的危险,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就是爱他吗?!别开玩笑了!」

可是,这样狠心的话在他的咽喉处盘旋着,却迟迟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不是一个在教育上成功的父亲。于是他蠢笨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会明白的。」​

女儿被压住,大声喊着「放开我」​。那痛苦的声音让他紧紧捏住了衣角。

太无奈了。星野,作为你的父亲,我实在太失败、太无力了。

这个家族迟早会遭到灭亡。但只要在那之前,和​田村家族维持联姻关系,爸爸万一被杀死,也不用担心你了吧。

为了你的未来能够平安幸福…星野,爸爸对不起你…

​「…在这之前,你……必须给我做好一个已经订婚的少女该做的事情!」

「社长……!」​

「大、大小姐她……!」​

然而,就在在场的所有人……不,有一部分人及时反应了过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星野纯夏踢中身旁小混混的要害,将从他腰间抢夺过来的手枪对准了星浔。

星浔的大脑在他面对着黑洞一样的枪口时,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的女儿……在拿枪指着我。

星野从小就是一个文静听话,对陌生的事物感到害怕的女孩子。

然而,真是这样吗?

自己对星野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认为星野就该是那个听从自己一切教导,遵从自己命令,毫无主见的女孩子。

自己用固有的印象去压迫星野,父亲和女儿之间的误解被星浔错误的教导拉得越来越大。很早之前,他就不曾再和星野坐在一起,好好谈心了。

自己是家里唯一的长辈,星野唯一的家长。为了她的未来,自己要变得如磐石​般冷硬——是不是这种形象的自己,也在潜意识中忽略了星野的感受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星野变得在意自己的打扮。会为了一个男孩子特地化妆,开始为了他和周围的世界对抗,甚至以痛苦的表情,举着手枪对准自己呢?

是我改变了星野吗?还是说…是那个男孩改变了星野呢?

就在星浔精神恍惚地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星野的哭声就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什么叫已经订婚啊……我自己的婚姻,什么时候轮到爸爸做决定了?」​

「十七年了,这是我唯一的叛逆……对不起,爸爸,我不会和我不爱的人结婚的。我不想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冷静一点,星野……」​他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平时那个精明强干的成功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听我的话好么?再拖下去双头蛇先生会生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幅样子了?」​

​然后,破天荒般听到女儿的这句话,星浔的双腿又开始打颤。

真是……真是窝囊。

​「我知道,或许我会因为今天晚上的决定痛苦。但是,我绝不会后悔!」

绝对不会后悔。

身边的混混清醒过来,发出怒吼声,齐齐涌向星野。

在这瞬间,就看到星野高高举起手中的枪——

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祈祷般,呐喊着扣下了扳机。

————

巨响震耳欲聋。

在周围人都全身陷入僵硬​,不像样地跌倒在地上时,星浔呆呆地摸了摸衣襟。

看那样子,星野是在最后的时刻将枪口对准了昏暗的天空,自己才逃过一劫。

​——女儿双目含泪的模样莫名地耀眼。像极了二十年前某个为了爱背弃一切,满身是光的自己。

稍微…有点羡慕那小子了呢。

「请不要再阻拦我们了…爸爸。我们会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请不要再从我这里夺走什么了!」​

这一刻,我明白了。

并不是任何人改变了星野。而是星野自己改变了自己。

就算知道这样的疯狂是错的。

但是现在,就让她去疯一疯好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在余生之中留下化解不开的遗憾。

『星野——!』​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到显得陌生的声音冲进了星浔的耳膜。

站在仓库旁的男人最先发出哀嚎。年轻男生用膝盖迫降,轰隆一声将他砸倒在地。

发着光。

在这个时候,这一瞬间,星浔能够体会的到。没有任何人有力量熄灭这一对少年少女眼中的焰火。

星野……你,长大了啊。​

「冬马!」​

少年迅速拉起少女的手。两人就像要就此展开盛大逃亡般拔腿飞奔起来。

难以言说的欣慰与无法表达的心情在胸口互相激荡着。星浔在这样的感情中大吼一声:

「追上去!无论怎么样都要追上去!」​

『是!社长!』​

远方的天空传来闷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