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想:为什么那个时候父亲想争取的是我的抚养权而不是姐姐的抚养权?

姐姐聪明伶俐,漂亮又温柔,虽然性格有些问题,但绝对是大家所憧憬的对象。而我,除了身体结实一点,成绩不像样,目光凶恶,毫无特长。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原本就嫌麻烦,之所以想争取能传承香火的我,也是因为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给的压力。后来我跟的人是母亲,对父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但这不代表那之后我的生活就是一帆风顺。

“和拓也的第二次约会,go!”

“别瞎嚷嚷了,只是回趟家而已。”

“有什么关系嘛~”

“有,绝对很吵,本来蝉鸣就很吵了。”

我和姐姐对话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住民正好下楼倒垃圾,他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似乎是独居,但经常能见他带一堆朋友回家开party,和我完全废掉的大学生活完全不一样,对方有着健全的大学生活。

看到我如行为艺术般的‘表演’,脸色立马变得古怪起来,一边打量着我一边避开和我直接接触。

我担心再这么下去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便匆匆离开公寓。

如你所见,我的姐姐是个事儿不嫌大的家伙,明明知道自己的存在不被他人所观测,却非要做出许多惹人眼目的事情,搞得我被当成奇怪的人,如果是陌生人就罢了,还是隔壁房的邻居,今后出门免不了撞面,到时候真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估计会被疏远吧?虽然本来就没多少交集。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姐姐,她最受母亲的疼爱。

从我懂事开始,姐姐就已经是母亲的宠儿,因为姐姐乖巧听话,在音乐方面又有独特的天赋,人长得好看养眼,母亲自然把好的都给她,相较之下,我只是一名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男孩,母亲给予两人的爱,自然有了质的区别。也是这样,我才会搬出去住。

特别是姐姐死后,这份偏执变得更加疯狂,我在母亲眼里,几乎只剩下可悲,她终日念叨的人是姐姐,对我则没有半点关心。

也许在母亲眼里,死掉的人是我比较好,活下来的是姐姐比较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从各种意义考虑,都是如此。

“拓也,要买礼物么?”

“不用了。”

“说的也是,毕竟是回自己的家。”

姐姐的步伐变得轻盈,嘴边哼着轻快的歌曲,她对母亲自然是有更多的期待和怀念,毕竟从小就被母亲爱着。

从住所公寓出发经过第三个红绿灯口,往左边的巷子直走的第一个拐角,幽辟的小道上,有一家面包店,那里就是母亲居住的地方。自从搬出去后,我几乎没有回来过,但姐姐很清楚,在她去世前经常在我和母亲的家来回走,所以回去的路,还是她带头的。

我站在家门口,身上就像拴了铅一样沉重,突然产生了后悔的想法,但又不能打退堂鼓。

“怎么了?不进去么?”

姐姐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进去,见我没有跟上,又回头过来担心我。

“拓也,不去见见妈妈么?”

“我都好久没回去了。”

“害羞了?”

“姐姐!”

我的声音不禁提了几分贝,有些埋怨地看着姐姐。

我搬出去的时候,正好是立志上姐姐所在的大学的那一年,自然是遭到母亲反对,赌气之下才会离家出走。那之后我只有在姐姐的葬礼、忌日以及姐姐死时的那段时间和母亲见过面,甚至没有说过话。

对我而言,母亲都快成为认识的陌生人了。

“拓也,不要担心,姐姐会陪着你的。”

姐姐走回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目光坚定地说道。

结果,我还是走进了自己的家,在姐姐的鼓励下。

面包店,不知道已经关门了还是休业了,我是用钥匙开的门,前台没有人,我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径直走向里面。

客厅的位置听见电视机的声音,光源从帘子里射出来,落在墙上。我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那束光,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我回来了。”

我掀开帘子,在姐姐的催促下这么说了。

电视机的声音很吵,播放的是前几天的新闻,母亲坐在坐垫上,一边剥橘子吃,一边看电视,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的样子,可当她回过头来时,那张干皱的脸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气,只剩下像是还未哭尽的悲伤。

母亲看了我一眼,眼皮稍稍一动,便不再有其他的感情变化。

“哦。”

“妈妈,我回来了!”

听见母亲冷淡的反应,我心本还怀有一丝期待,心想着许久没回来,母亲也许会感到惊讶,就算是抱怨都行,但现在反而被泼了冷水。只有姐姐在一旁瞎兴奋。

我走进去,坐在坐垫上,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始剥橘子,一边剥一边看电视。我对新闻没有兴趣,母亲也没有兴趣,之所以会把注意力放在电视的新闻上,也许是为了排挤寂寞,因为在孤独的世界里,如果少了点声音的话,人也会渐渐崩溃。

在把旧电视机卖掉以前,我也经常这么做,打工到半夜回家,洗了个澡后,还没有睡意的时候,我就会看电视消磨精神。

母亲也是如此,她的心情我还是能够理解。

彼此不打扰彼此,仿佛我的存在与否对她而言没什么影响。

“好久不见,妈妈~”

反倒是姐姐,很亲昵地坐在了母亲旁边,即使肢体上有了触碰,母亲似乎没什么反应。

“妈妈,你看上去老了很多,不过看你还很健康,我就放心了。”

姐姐说得没错。母亲看上去确实挺健康,就身体而言,但是精神上就不好说。

“今天我和拓也回来看看你噢~我知道是拓也的话,一定会赌气一直不回来,所以今天好不容易拉他回来的。”

姐姐撒娇般搂住了母亲的胳膊,把头靠向母亲的肩膀上,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对母亲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时不时还会惊讶地喊‘啊!妈妈,你的白头发变多了,拓也你快看!’但母亲毫无反应。

我的注意力也渐渐从电视转移向母亲和姐姐身上,我看见姐姐替母亲抓虱子,帮她捶背按摩,但是母亲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剥橘子看电视,见我把眼睛放在她身上时,才微微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

“没事。”

“这橘子是昨天晚上买的,新鲜的,吃吧。”

“我有在吃。”

“拓也~剥橘子给可爱的姐姐吃吧~”

我随手把剥好的橘子递过去,并不是任由着姐姐的性子来,我只想知道母亲有何反应。

母亲见我把橘子递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但还来不及说什么,橘子被姐姐拿走的时候,母亲就像是某段记忆突然被剪断似的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我的手。

“你刚刚有拿什么东西给我么?”

“没有。”

“哦,这样啊。”

她很快就恢复正常,继续剥橘子吃。

和母亲坐在一起剥橘子看电视机不到半小时,我已经坐不住了。一来是腿开始觉得酸,二来是吃橘子吃腻了,我站起来,走出客厅,母亲没有反应。

“拓也,你去干嘛?”

“我上厕所你也要跟来么?”

“嗯!”

“白痴,你在说什么?”

我白了姐姐一眼,但她还是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其实我只是去环顾一下许久没回的家的样子。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余光瞟到了母亲的脸。

她的橘子吃到一半,脸色突然大变,吓得我以为她突然咽到,但一想到刚才自己的那番话,才明白问题所在。

“你,刚刚和我说话?”

……

我是百口难辩,我总不能说是和幽灵姐姐说话。在电车那会我好歹能跑掉,这种情况我该如何化解尴尬?

“没、没有……我没说话……”

母亲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母亲突然放下手里的橘子,缓缓站起来。

“你,是不是在和堇香说话?”

……

在母亲提起姐姐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头顿时冲上一阵无名火,情绪莫名地躁动起来。

“你在开什么玩笑!姐姐早就不在了!”

上次这么大声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我离家出走了。

我抛下一脸惊愕的母亲,转身离开客厅,不知道该去哪里,下意识地爬上二楼,心头的火气还是难以一泄,我坐在楼梯口,用力地握紧拳头,对着墙壁狠狠一锤。

“拓也……你在干什么!”

火辣辣的痛感慢一步才跟上了痛觉神经,我慢慢松开发抖的手,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姐姐冲上来,握住我的手。

“痛么?”

……

“你等等。”

姐姐坐下来,轻轻地搓揉我的手,对着红肿的部分哈气,然后双手像是捧着某种东西,将其往外扔,接着念叨某种咒语般说道“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疼痛的部位变得暖和,浮躁的心慢慢冷静下来,我恍惚地抬起头,看着姐姐担心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很窝囊。

“没事,不痛了。”

“如果因为无从发泄而打墙的话,总有一天手指会坏掉的哦。”

“我又不像姐姐那样,就算手指坏掉也没关系。”

我相当清楚自己现在很孩子气,我以为姐姐一定会大发脾气臭骂我,但她只是温柔地亲吻了我的手。

“才不是没关系。拓也不也……拓也不也需要靠手指活下去么。”

她就像爱惜珍贵的宝物一样,轻轻擦拭我的手,生怕有一点擦伤。

“拓也,你的手不也拥有无限的可能么?”

“那种话是对妄图成为艺术家的安慰,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挣脱了姐姐的温柔,往里头走。

二楼曾经是我和姐姐的房间,刚才之所以会下意识地跑上来,也许是生物的归家本能吧。

拉开和式拉门,走进去,里面空空如也,正如我搬家的时候把必要的东西带走了,那些没必要的东西貌似被清除干净了。

要说还剩下什么,那就是日渐积攒的灰尘,以及儿时在墙上贴的超人卡片。

“拓也!我的房间和以前完全没有变化欸~好干净,还有薄荷的香味……”

姐姐正好从隔壁的房间穿过来,在看到我的房间时,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怎么会,我明明每天都在打扫拓也的房间……”

“没关系,我习惯了,母亲就是这样。”

她所宠爱的女儿很争气,她所唾弃的男儿很失败。

我后退一步,到姐姐的房间看了一下。两者的对比很明显,仿佛是在告诉我,天堂与地狱只是邻居的关系。

“母亲她,讨厌我。”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管地上的灰尘直接躺下来,生硬的榻榻米发出咯噔一声,灰尘扬起,扑鼻而来,呼吸有些难受。姐姐跑到窗口打开窗,让空气稍微流通一下。

“我想,妈妈肯定是想把拓也培养得坚强一点吧,毕竟拓也是男孩子。”

躺在榻榻米的时候,完全没有回忆的滋味,这就和躺在废弃大楼的地板上一样枯燥无味,只剩下闷热。

姐姐坐在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脸。

“拓也,给妈妈一点时间吧,她一定会意识到拓也的。”

“我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我确实不在意,事到如今,我对亲情的观念已经淡化,也许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我还轻松一点。如果某天母亲突然哭着跟我磕头道歉要求和好,我反而觉得浑身不自然。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拓也和妈妈和好……啊!说不定这就是我的愿望,如果拓也能搬回去和妈妈一起住,我就能心满意足地升天了,然后拓也也不会自杀!”

以愿望本身作为理由似乎让姐姐享受其中,如果是其他的事情,不管多少次我都会顺着姐姐的心意去做。但唯独这个,我没法接受。

“你觉得让这样的我和这样的母亲一起生活,可能吗?”

我有百分百的自信自己与母亲一天的对话不超过三句,而且都是非常简短的回复。

“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是总有一天……呢?”

“或许吧。”

我起了身,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毕竟许久没有打理,待太久对身体也不好,况且我也不确定身为幽灵的姐姐是否会感冒。

既然已经见过了母亲,至少确认了现在的她还算正常,我决定就此道别。

我回客厅看了眼母亲,她还是一边吃橘子一边看电视,神情憔悴,对什么都没有期待,对刚才激动的我也没有任何疑问,甚至连吵嘴都不想。

虽然中间有点不愉快的小插曲,但如果就此离开的话,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个平和的印象,可惜诸事不顺。

姐姐热情地和母亲道别后,我们离开了客厅,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

“和美阿姨,您在家吗?”

羽鸟和美,那是母亲的名字。那醇厚的嗓音,我很熟悉。

我的心情再一次变得浮躁起来。

“是神田君么?”

我无视姐姐的发问,打开了门,眼前的男子带着亲切的笑容,在看到我的时候,惊讶地张大了嘴。

“拓、拓也君!?你和阿姨和好了么?”

神田侍郎,自称姐姐高中时代的男朋友,出席了姐姐的葬礼与忌日。我与他也只有几次照面,但他的‘特殊’身份,让我不得不记住他身上的一切。

侍郎比我高,长着一张清秀的脸,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实先生模样,身体却无比健壮,似乎私下有在勤奋锻炼,他和一无是处的我不同,他有满身的优点。

“我现在要回去了。”

“咦!?等……难得来一次,一起和阿姨聊聊吧?还是说,你们已经聊过了呢?”

侍郎挡住了我的去路,依旧撑着和善的笑容,他身上有止汗剂的味道,我并不喜欢,不只是如此,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存在本身,我全都讨厌,厌到想吐。

“为什么神田君会出现在这里?”

我愣住了,回头看了下姐姐,她歪着脑袋,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你不知道么?”

“嗯?不知道什么?”

姐姐和侍郎都没理解我在问谁。

“啊,你是说你们母子的关系么?我明白的,毕竟以前堇香经常说。”

刚才揍过墙壁的手,现在又蠢蠢欲动,只不过这一次想揍的是人。

“其实嘛,我也理解阿姨的做法,毕竟是男孩子,果然还是希望严格教育。”

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就浑身不舒服。但在姐姐面前,我不能出手伤这个男人,毕竟,他自称是姐姐的‘男朋友’。

我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之后被侍郎强行拽着手臂拉回客厅。

我并非不想挣脱,奈何对方的力气比我还大。

“和美阿姨,您好~”

侍郎那醇厚的嗓音,似乎刺激了母亲某个特殊的感官,和见到我的时候完全不同,母亲放下手里的橘子,睁大眼睛朝这边看过来,毫无生气的脸多了几分开心。

“是侍郎君呀,太好了!你来了呢。阿姨一个人有点无聊呢。”

“嗯,我来看您了,啊……走得有点急,忘了带点心了。抱歉~”

“那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快进来坐坐。”

我并不想知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侍郎究竟来过家里几次,又是如何博取了母亲的信任,成了能让她展露笑脸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某块东西正在渐渐崩塌,四肢突然变得乏力。

我并不期待母亲对我展露笑容,也不觉得彼此的关系能够破冰,可当儿子与外人的待遇差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比起愤怒的心情,更多的是感到可悲。

“侍郎君,听我说,昨天买橘子的时候碰见了伊东太太,她还是那么毒舌,连路过都要骂我几句,我实在没有心情和她吵架,然后呢,我就很想见你。要是你是我儿子,和我住在一起该多好啊……”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是什么,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答应姐姐一时兴起的愿望。

“妈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拓也才是你的儿子!”

我伸手制止了想要解释的姐姐,反正再怎么说,姐姐的声音也传不到母亲那里,只会让我觉得更吵更烦。

我神情恍惚地坐下来,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只要阿姨您愿意,我可以当您的儿子,况且你不是还有拓也君么?”

侍郎把目光放在我这边,尴尬地笑着点头。但母亲根本不当一回事。

“虽然堇香过世了,你们没能结婚很遗憾,但就算如此,我也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

“堇香的事情,我很遗憾。如果我在火灾现场的话,说不定就可以……”

侍郎擦了擦红肿的眼眶,语气带着鼻音,看上去十分悲伤。葬礼那天也哭得比谁都伤心,果然还是姐姐的男朋友么。

我抬头看了下姐姐,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母亲和侍郎,从她的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情感。

我们两人欣赏了他们母子的亲情一会后,我实在不想自讨没趣,便趁侍郎替母亲剥橘子的时候走出了家门。

“拓也,妈妈她总有一天一定会意识到你的重要性的……”

“比起那个,姐姐,我有问题要问你。”

我其实一直怀疑,一直压抑着,但既然今天能够见到这样的场面,也许可以把话坦白说。

走了一会,离家有段距离后,我站在烈阳烘烤下的泊油路上,看着躲在阴影处的姐姐,她似乎做好了被问的准备。

“神田侍郎真的是你的男朋友么?”

比起和母亲和好,我更关心这个问题,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是的话,我明天就去自杀。不是的话,我现在就去抽根棍子把侍郎的脑袋砸烂。

可姐姐不给我答案。

“拓也,你觉得呢,你觉得是吗?”

姐姐一反之前闹腾腾的样子,神情太过平静,完全读不出任何端倪。

“他不是?”

“拓也自己去调查看看如何?”

姐姐走过来,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

“嘘,姐姐带你吃好吃的。所以,别哭,别闹,好么?”

姐姐把手挽到身后,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