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

那天的情形,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火光喷涌而出,神明的咆哮般冲击了我的耳膜,消防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逐渐靠近,破碎的玻璃朝四周分散,锋利的横切面在我的右脸颊留下一道难以忘却的疤痕。

火辣辣的刺痛感渐渐被麻痹。我看着那栋被大火包围的房子,失去了思考。

“还有人活着!”

我的目光,循着发声源望去,如同饿狼般猛扑过去,却被狠狠压住。

“不行!不能进去!小孩子赶紧离开!”

小孩子,没错......

我被一个健壮的大叔勒住了手臂,当时我奋力抵抗,嘴里说着些什么,如今已经记不得了。

只是......

当我看到担架上躺着的,是那个本该死去的男人时。

我的眼前陷入了无限绝望。

“很遗憾......另一个女生救不下来。”

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那之后我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就是医院,面对的不只是母亲那张绝望干瘦的脸,还有酷似警察的严肃面孔。

所以,姐姐死了。

他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告诉了我事实后,我再一次陷入了暴走状态。

那天,我把吊瓶的撑架踢翻,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身心已经麻木,我居然趁乱将警察踹倒,我把桌上的花瓶打碎,对着宣判姐姐死亡的警察吐口水,目及之处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在拼命激起我的破坏欲望。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抓狂的我,无助地哭着。

最后,我被几名警察联手制服,医生给我打了镇定剂后,事情才平息下来。

周围的人,似乎都很理解我的心情。大家给了我冷静的时间,一方面又警惕我再次暴走。

浑浑噩噩的日子,伴随着暴风雨的降临,医院里一片昏暗,雨水不停地击打窗户,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如果突然一个鬼魂飘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模糊的雨景,远处的晚灯忽闪忽亮,我似乎看见姐姐的身影随着雷电闪过而瞬间消失。

但我理解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时,窒息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我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头撞铁支架,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打破原本的宁静,也为了让痛觉麻痹内心。

这里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是我最痛恨的味道。

五天后,我出院了,出院的同时,是被警察叫去喝茶,交代当天发生的事情。我有些害怕,于是装出悲痛的样子,神色黯淡的装傻。

我以为这只是缓兵之计,但警察并没有进一步追查,据说,是出院的那个男人提供了说词。

报纸换期以后,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的生活回归平静,只是少了个姐姐。

一年后的今天,参加完姐姐忌日的一个星期后。我把遗书连同所有的积蓄放在一起。

“对不起。”

遗书的开头,我是这么写的。

以下的内容,是那天事件的经过。为了让自己留点人情味,我在结尾的几行留下了对母亲的不舍。

做完这些,我让快递员把信送到母亲的住址。

“江口先生,我是羽鸟……对,我今天是来辞职的,受您照顾了。”

我对江口先生的客套话一一点头,处理完麻烦事情后,又把房间里一切值钱的东西打包好,叫来回收所的人员估价出卖。

“拓也亲~你真的要走吗,房租的话可以缓缓噢,拓也亲真是太见外了,对我来说,拓也亲走了会很寂寞的啦!”

“村上先生,这段时间受您照顾了,如你所见,我决定搬家了。”

没错,我决定搬家了。

从人间搬到地狱。

估价的工作冗长又麻烦,我把它,以及剩下的后事,连同欠下的房租交给村上先生后,离开了公寓。

我绝非是个随意的人,因为信任村上先生,才觉得临死前这么做没什么好顾虑的。

村上先生虽然行为举止有些娘娘腔,但是个热心肠的大人,对于我那麻烦的请求,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如果拓也亲在新家住不习惯的话,随时欢迎你回来!”

“谢谢你。”

空气有些闷热,我坐电梯,来到公寓门口,从口袋里拿出烟和火机,点上火,吸上人间最后一口。对我而言,这是现在的我最后一点财富了。

结果,吸得并不尽兴,反而太着急而呛到了喉咙。我心想,果然我不适合抽这种玩意儿,居然用这个来为自己送行,还不如喝一口柠檬茶来得划算。

但我此时已身无分文,我还想死前体面一些,所以不打算把身上的衣服拿去换杯柠檬茶,既然临死前无法享受最后一点幸福,就当作是给自己的惩罚好了。

我把手揣在口袋里,倾听夏蝉的鸣叫声,迈出步伐,走在前往三途川的道路上。

草坪下的那片空地,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比蝉鸣还刺耳,盛满碳酸汽水的瓶子经过几番折磨后,扭开瓶盖,喷射而出的液体在空中挥洒,尽管淋遍全身,笑声依旧不减,反而更加刺耳。

做着这番傻事,并为此高兴的人们,是那群小孩,若是平时,我想我大概会咒骂那群孩子白痴,但现在,我倒觉得这番做法有些新鲜有趣。

也许,人死到临头,才会觉得曾经唾弃的事物其实很美好。就像现在的我,也会觉得那个烦人的母亲,也有点可亲。

我走到桥的中间,趴在桥上,看着下方的浅河滩,清澈的河水冲刷过小石子,国中生的青春男女正在玩耍戏水,将青春的意义阐释得淋漓尽致。

将美好的事物呈现在将死之人的面前,突然觉得这也是一种残忍,让我忍不住心生恨意,也许从这里跳下去,摔死的话可以吓吓他们,这样子也不错,这是临死之人的小小特权。只不过,这里的桥并不高,我担心跳下去只会让他们误以为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歌颂青春。

还是去那个地方吧。

自杀的念头,并不是一天两天决定的,自从姐姐死去的那天,我就开始策划了。我很想撒手人间,放下一切就走,但又对不起一直照顾我和姐姐的老母亲,虽然跟她关系不好,起码最后表达一点心意。

所以,我把大学的课业扔在一边,将学费藏起来,每天没命的打工,不分昼夜,有时甚至两天睡不上觉。只要手机端发来兼职信息,我几乎抢着联络邮件人,无论是工地搬砖,还是路边指挥交通,能干的活我基本干了。

薪水当天日结,没有新工作的时间里,我还帮房东——村上光先生照看小孩,以此分担房租的压力。

如噩梦般的一年,就像被夺走自由的地下劳工,我攒了也许三年都赚不来的钱。我有计算过孩子出生开始到现在所花的所有费用,发现那是我永远都赚不回来的数目,即使是这一年积累下来的财富,也只是一点微薄之力。

最后我所能偿还的东西,只有命。

还的,是姐姐的命。

我离开了桥边,继续往前走,经过红绿灯交叉口,左转往废弃的工地前进,每走一步,我的身体就有种生命渐渐流逝的感觉,就好像生命线正在剪刀口,一点一点剪短,死神似乎提前预知了我的死期,并迫不及待地收割我的人生。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没什么实感,没有记忆的走马灯,也没有半点感慨的事情。我甚至只渴望能喝一口柠檬茶润润干涩的喉咙。

最后想要的东西是这么的朴素,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姐姐还在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买柠檬茶……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她一定会阻止我自杀。

可惜的是,关于姐姐的事情,我想不起来,并不是失忆,而是阻止自己去回想。

那也是最后的自责与惩罚。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楼顶,杂乱的天台堆放着许多木头和钢管,墙上满是乱七八糟的涂鸦,杯面的盒子和碳酸饮料的汽水瓶被风吹得到处滚。

这里是死亡率最高的‘死亡建筑’,从天台往下,北边是一块草坪,没有任何保障,旁边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流动的声音听上去很舒适,没有烦人的蝉鸣,阳光的强度适当,比较凉快,死这里可能会让自杀者觉得好受一点。

也许是个十分无聊的理由,但对于自杀者来说,就和替自己选个墓碑一样没差,况且还是免费的。

和大部分自杀的人一样,我抬头望了望天空,感受和煦的风在脸颊扑打的滋味,贪婪地吸完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我还在想,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又或者在这人间还依恋些什么,在这个终结的节点上,就像获奖感言一样的类似存在。

然而,挖空脑袋,怎么也找不到还能当作结语的措词,这么想来,我的人生还算可悲,即使走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可以感慨的东西。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我走上前,踩了上去,从上往下望,那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我非得堕入地狱受到无尽的折磨才行。

“对不起,堇香姐。”

身体变得十分轻,有种与灵魂分离的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思考渐渐迟钝,所谓的求生本能,对我而言似乎是行不通的。

然后,前脚离开支撑物,后脚随之跟上。

我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我的双脚,确实离开了支撑物,只不过在我坠入地狱的那一瞬间……

我的左手被某人的手拉住了。

“不行!”

我困惑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拉住我手的人,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野,顺着鼻子滑下来。

“不要轻易去死!”

那个声音十分熟悉。我眨了眨眼睛,待视野清晰后,我总算看清了‘那个人’。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我的幻觉,也许本体早就死去,这只是神明对灵魂的最后一点可怜,柔顺的黑色长发笔直滑落,温柔地躺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拓也……”

那双蔚蓝的瞳眸,仿佛大海般波澜不惊,如果一不小心注视太久的话,就会有种被吸进去的错觉。海浪,海水击打石头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我看着她,感受那双纤细的手抓住我的手的滋味。

嗯,错不了的……

所以,即使是神明,对于我这种肮脏罪恶的灵魂,仍旧愿意给予最后的安慰么。

“堇香姐……”

我,羽鸟拓也,20岁,大学二年级生,在我人生最后的一刻,见到了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