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来了。

准确地说是拆迁办,不过对于神来说,这两者没什么区别——反正都只是一知半解,这么叫只是因为城管的名气更大一点。

戴着眼镜的斯文人夹着个小挎包,对着神社门口的狛犬指手画脚。“不要张嘴哦。”神偷偷告诫暴躁的看门犬。

斯文人推推眼镜瞄瞄四周,挥手叫来工人在神社门口立了块牌子——“市民大厦建造计划”。

市民大厦。这倒是个听起来挺暧昧的玩意。

神社门口已经有了不少新鲜玩意:先是公路,然后又是饭店、旅店、加油站,百货大厦、电影院也快速跟进,然后就是更多的公路,原本的树林已经连根树枝都见不着了。偌大一座砖木的神社夹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显得不伦不类,倒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而今,人类的军队终于即将征服这方土地的大本营,这地方马上就要改的连块砖都不剩了。

“嗯,还有半个月就要开拆了啊。”神弓着腰,打量着那块小小的、趾高气昂矗在神社门前的牌子。“还挺没效率的。”

神早就见识过了人类的高效率:今天下了拆迁令,明天就能拆得比他们光洁的脸蛋还要干净。偏偏到了最后懈了下来,这让神有点侥幸的小开心。

神倒也没有保留神社的意思,反正迟早都要拆,早死早托生,更何况自己还死不了,大不了以后立在公路边的路灯杆子上就是,狛犬大概会有些不自在,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

神打算把这事托梦给自己的信徒,告诉他们以后别来这参拜了,那个市民大厦里不见得会有神的一亩三分地。而当他想着要把这事告诉谁时,又忽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信徒了:不知从时候起,连捉迷藏的孩子都不来这了。

那就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神耸耸肩,心里却没什么太失落的感觉,马上又打起关于将来的小算盘:神不能轻易离开神社,而若是没了神社,这规矩自然也废了,自己也就摆脱了束缚,可以随随便便地出去玩了。神想看看人类的变化:这几百年来他一直窝在神社里,即使是只能缩在灶台里的灶王爷都有资格叫他一声土老帽。想到自己将来的生活,神忽地兴奋起来了:就像马上要放假的苦学生。他又从心里厌恶起人类的懈怠:明天开拆不就行了么!非要拖上那半个月!

狛犬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它们只知道看护神社,根本不知道神社若是没了自己该做什么——甚至连神社将要没了这件事都不知道。倘若神将来买两个狗屋给它们守着,倒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满意。神走近狛犬,张着双臂拍拍两只宠物的头。

“这里要被拆了。”

狛犬歪着脑袋,面上依旧是工匠给它们雕刻的表情。

“不要难过吗?以后就可以变成有血有肉的犬了。”

神安慰着两位有些慌张的待下岗员工,它们对这神社的感情倒比自己还强得多。

“.....”

狛犬不再作声,神也不好去猜它们的心思,踱步走到台阶前的树荫里坐下,百年的老银杏叶子沙沙响起。

神转过头看着这位老伙计,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老银杏早被人挂了个“古树名木”的铜牌子,有专人养着,生活无忧,它担心的是自己脚底上丛生的野花杂草,人类的铁疙瘩一来这些小家伙肯定得送了性命,都是在地里扎根的,老银杏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神摇头笑笑,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神,却还要管这些丧命之草。有道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自己也绝没有眼看着这些小家伙送命的道理。神一挥手把神社的土削了一层,花草连根带起,日后再给它们寻个安身之处,草从里的蟋蟀油蛉也顺带着着搬了家。

没了花草点缀,神社显得光秃秃的,倒也真似个将拆的废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哟。”神随口吟了一句,却没咂巴出什么滋味,一时百无聊赖,又踱回内堂去发他的清明梦了。

清明一梦回千年,那时老银杏还是个精壮的青年,和一株腊梅谈着“男追女,隔层山”的恋爱。神社旁有几个不大的村落,每隔半年便凑些钱在神社前办一台社戏,迎神请赛。神社前张灯结彩,狛犬项上也系着红绸子。人们驾着牛车、划着篷船,赶到早已搭好的戏台子下面,早来的坐着,晚来的站着。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台下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神也挤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笑,间或喝一声彩。等到戏散了,夜也深了,人们便在台子上搭起篝火,围着火跳着舞、烤东西吃,神也和他们一起跳、一起吃,还不忘给狛犬捎上一点。

有心事的人在神社门口排着队,鱼贯地到神像前点一炷香,往钱箱里塞些钱,双手合十低着头许愿。神无论钱多钱少,把愿望一一记在心里,就连那些没进神社只在心里低喃许愿的,神也都一视同仁。

社戏散了,人们又驾着牛车、划着篷船回去,几个醉汉瘫在银杏树下,夜风一吹便睡着了,神守着他们替他们赶蚊子。至于人们的香钱,神是不需要的,他打开钱箱随手一挥,便等着人们在床底下、衣袋里寻回那些钱。

千年须臾,风雨飘摇。村落兴废了一茬又一茬,离大路越来越近,离神社越来越远,社戏的规模也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随着那株腊梅的枯萎,社戏没了。

大概是因为人们没钱办社戏了吧?大概是因为牛车、篷船不足以赶到神社了吧?这梦像那渐渐渺远的篝火,一团黑了。

清明梦一发就是七天,直到房檐底下燕子们叽叽喳喳准备南飞才把神吵醒,他才知道秋节将至了。

“以后不要回来了。”神对着燕子嘱咐道,小家伙们吵吵闹闹的,也不知听没听见。

“......真好啊。”

神找出拂尘,打着呵欠走出内堂,给狛犬掸掸灰尘。“以后就可以自己做这些事了。”

狛犬狺狺吠着,要神看向大门的方向:那正有一个老太太吃力地爬着石阶。

“听说您要走了,我来看看您。”

老太太在神社前跪下,双手合十。

神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位信徒,不过若是有信徒也当是这个年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这繁华地段还藏着座神社。

“这么长时间也没来看看您,知道拆迁的通知才着急忙慌赶过来。”老太太走进神社焚一炷香、扫扫地,自顾自干起神主的活。

“我有过这么一位信徒吗?”神问着狛犬。

“......”

“那就不清楚了,总之有人打扫也是帮大忙了,虽然有点晚。”

老太太扫完地,又擦擦台子上的灰尘,对着神的牌位拜拜,转身离开。

神到最后也还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是谁。

又一个七天稀里糊涂过去了,神把狛犬从石头里拎出来,和他们一起看挖掘机轻而易举地摧毁自己的家。

“难过吗?”

“呜......”狛犬现在能发出声音了,它们垂着头,低声呜咽着。

“接着要去哪?海边,山里?还是人的城市?要不要给你们买个新家?或者介绍女朋友?”神努力勾勒着未来的美好蓝图,想让两个小家伙高兴一点。

挖掘机轰鸣着,声音盖过狛犬的回应。

最后一点瓦砾被铲车推走,这神社已经彻底消失了。

神带着狛犬离开,看见老太太正坐在石阶底的马路牙子上,望着神社最后扬起的一点灰尘。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谢谢你还记得我。”

神弯下腰,对着老太太轻声说道,狛犬蹭着老人的裤腿。

然后,他们走了。

等到老人百年之后,这神社、这神明当彻底消失了吧。

我的老家是东北农村,那里供奉着很多本地神仙,却少有神社。

最主流的神仙是保家仙,狐黄白柳灰五位,即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因为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物,比起其他神仙更接地气,供奉也就相当随意:找张黄纸写上大仙名讳,贴在墙上就算请神了,也不用香火供奉,别把纸污了就行。

大仙平日里总跑到善男信女家串门,“人”又随和,所以也不需要神社这么仪式化的东西。几十年前,神和人是走得相当近的,爷爷曾说自己年轻时曾见过一对狐仙在树林里吞吐火球嬉戏,也给我讲过老狐仙戏弄猎狐人的故事。

但到了我这一辈,却连条狐狸毛都见不着、黄鼠狼也少见、刺猬和蛇已经绝迹、老鼠则是抹杀的对象。是因为和人走得太近,神性沾了烟火气便不煊赫了吧。

我已经见不到冬天结白霜的洞口了(狐狸洞在冬天会因狐狸的呼吸凝结白霜),他们自己营造的神社也早被拆除。倘他们真有神力倒还好说,若是没有呢?

前日,院子里的老鼠夹夹了黄鼠狼,奶奶把它放走了,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