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云霞被太阳烧灼成一片赤红。遮盖穹顶的暗淡为四面来风扯碎,犹如历经锻打的锈皮一般剥落。朝霞消散,清早的微冷也被驱除干净。阿荣抬头仰望,山峰与山峰之间再没有一点阻隔,除去日月,便只剩一道澄澈透明的青蓝。

照常理而言,这该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可阿荣与师弟已在小镇住了一旬,在这一旬之中,不要说是雨水,就连成片的云彩也未曾得见。这般喜人的晴朗,已持续整整三月,不由得叫人恐慌起来,天上无云,地上便无雨,便是灾害,是大旱。

小镇上一次遭遇如此灾祸,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年青一代多对消解之法一无所知,只有老一代的人还记得:在镇子西南的山顶,有一座龙王庙,几十年前,天下大旱,镇里的人们便寻了人,去往龙王庙祈雨。

所谓祈雨,乃是改变天相,算不得小事。倘若祭祀的诚意不足,或是仪式出了差错,惹得龙神不悦,不要说是降雨,就是降下什么新的灾祸,也不足为奇。正因如此,几十年前那场仪式,请来了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一位精通剑舞的剑客。直到今天,谈起那场法事,人们或许已回想不起祭祀的流程或是法器的模样,但那场出神入化的剑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明明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恍如昨天。那剑客负剑,立于香炉前,仿佛一座威武的铸像。宝剑藏在鞘中,锋锐之气已微微透出,直驱得中庭一股旋风畏逃,迫得树上几千叶片不敢响动。剑客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的剑旋转半周,阳光照在剑上,如同一条火柱。他运转片刻,庭中之风已被砍作几截,像是被杀了头的毒蛇,伏在地上乱窜。

焚香的烟雾被吹得乱了,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天上的云拢在一起,搅成一团团一卷卷。那剑客的舞得快起来,好像身上没有一点重量,是腾云驾雾的神仙。他那柄剑化作白光一道,既像龙形,又似闪电,在这龙王庙中闪转腾挪,却不见地上有一点影子。只在刹那之间,那剑客突然站定,把利剑举过头顶,一束闪电应他呼唤,从云团中坠落而下,将一棵老树劈得爆燃。

拿来祭祀龙神的祭品,有谁敢做手脚?被那法师所选中的,是镇上最好的猪牛羊,为了求雨,提前三天系上红绳,赶来山上。那头牛是少见的好种,长着一身泛着油光的黑毛,顶着一对光滑粗壮的长角。它的背隆得高高,像是把一座小山背在身上。它那双眼睛又大又圆,不像是牲畜的眼睛,反倒像是野兽的眼睛一样,凶狠,又透着一股灵光。也就是这样的一头牛,才能入得了龙王爷的眼。可就是这样的一头牛,瞧了那剑客的剑舞,也觉得害怕,也起不来一点狠劲,只剩一点牲畜的本性,畏惧得直发抖。

那剑客仿佛天神下凡,在场旁观者皆不敢直视。剑光闪过,牲畜的头颅便落在布上,没有一滴血流出。雷声后知后觉般响起来,随后,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牲畜的血从身体里淌出来,围观舞剑的人才敢喘起气来。法师招呼着前来帮忙的年轻人分了牛羊,按种类在布上摆好。年轻人连忙动手,把肉割成小块。他们处理得不怎么精细……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好像献给龙王的祭品并非这些肉食,而是那剑舞一样。

几十年过去,那剑客已无法像过去那样舞剑,不过,他的技艺已传承了下去。他的徒弟,就是阿荣。

在年轻一辈中,阿荣和师弟算是最厉害的两个。两人的年纪差不到三岁,只不过,师弟相貌清秀,神采奕奕,像是人们常讲的江湖游侠,只是孩童的模样还没有褪去,没有长出胡子,如此一来,他竟不像是个青年,只像是个稍大的少年一般。人不可貌相,他这般年纪,已经是庙会表演的常客了。阿荣的模样与他相比,就显得苍老许多,他的眼袋微微发黑,仔细看去,上面已有几条皱纹。不过还好,假如不笑的话,阿荣看上去倒显得十分沉稳。如果微微皱起眉头,反倒像是个担当大事业的人物。

有他们两个在,自然不必为舞剑的事情发愁。那位法师得知小镇又逢旱灾,也愿意出手,再做一次法事。如此一来,地利人和齐聚,就只差一个天时。

祈雨的吉日已经选定,祭祀用的牲畜身上被绑了小红绳,早早地送去山里。只不过,法师年事已高,身体已不像过去那样硬朗,不能早到龙王庙中等待,只准备在祈雨当日上山下山,不多停留。阿荣和师弟自然与法师同行,一面照看法师,一面则充当护卫。虽然山上并无什么猛兽,但山路崎岖难走,林中藏有许多虫蛇,也不大好应付。阿荣两个苦练剑术多年,并非只学舞剑,就是来了头山猪,落了只猛禽,虽不保证一定获胜,但保护法师离开,总还不成问题。

于是,天才刚亮,阿荣便准备出发。同大师一同行动,速度总要放慢一些,不过选好的良时不可错过,唯有早些出发才不至误事。

不出所料,三人到达山腰时,已近正午。法师不胜脚力,阿荣便寻了块巨石,让他坐在上面歇息。

比起小镇,山林受旱灾的影响反而更加严重。山路旁的小树,虽还像平时一样耸立,但不见一片绿叶,其内在已经枯死。在那些活着的大树上,如同披着甲胄一般,挂满了甲虫。那些甲虫咬透了树皮,把越发干燥的树干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只想着能从中榨出一点维生的汁液。大树不能动,只能任它们啃咬。它也不愿死,只拼了命地把老根朝着地里扎。可是三月无雨,泥土地变得比石头还硬,任它怎么捅,怎么刺,怎么扎,怎么压,都按不下一丝一毫。仔细一瞧,地上许多黑根都暴露在外,无水可吸,只在露在干巴巴的空气里,慢慢渴死。

目睹这种惨状,师弟有点动了恻隐之心。他的水袋里,还剩下少少的一点水,他也不吝惜,把那点水全都倒在了脚边的老根上。嘴里面还小声念叨着:

“今天我来,只带了这几滴。等再过几天,我们请来龙王降雨,这儿便不缺水了。”

那老树的根也像是有灵性一样,被师弟这么一浇,竟动了起来。小师弟还觉着奇怪,难不成自己随手浇水,还能浇到个什么树精身上?没成想,那老树根没一点感谢的意思,它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就朝着师弟的腿上缠。

那哪里是什么树根,分明是一只小黑蛇,不过是身上沾了土,一下子没有分辨出罢了。变故生得突然,师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倒是阿荣反应敏捷,一下子从石上跃起,挡在法师面前,拔出利剑,便向蛇身砍去。没想到,那蛇一点不像是许久没水喝,竟然灵敏地很,扭动几下,从容地躲开阿荣的剑,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这山上生的蛇啊。”

法师不紧不慢地说。

“它没什么毒性,胆子小得很,也不敢咬人,只吃些小动物。不如放过它吧。”

阿荣瞧着四周没有别的威胁,才把剑收回鞘里,说:

“此处有旱灾,也不知道怎么,蛇倒是活得自在。”

“蛇怎么会缺水呢?”

法师笑着说。

“蛇是龙王的族类啊,他们有大力气,载着海里的水到天上,水落下来,就是降雨了。”

师弟虽然被蛇惊到,现在也算平复了下来,只嬉笑着插话:

“要是蛇与龙王是亲戚,那就不妙了。我这师兄与蛇多年有仇,也不知道现在拜见龙王爷,龙王爷还会不会给面子……”

“那不碍事的。”

法师讲,阿荣只是叹了口气。

三人在石边又歇息了一会,就再度出发。还没走多远,又遇到了一条黑蛇。

这蛇趴在地上,肚子中间却鼓了一大块,像是吞了什么东西所致。师弟这下来了精神,指着那小蛇和阿荣说:

“你瞧,这蛇一定是吃了什么猎物,现在酒足饭饱,就趴在地上睡懒觉。师兄你现在冲上去给它一剑,它一定逃不了。”

“现在可杀不得。”

阿荣说着,指着那蛇凸起的肚子。

“我猜这蛇大概是吞了石头,假如吞的是什么活物,不会有这样的棱角。现在我要去杀它,难免会劈到石头。要是劈坏了剑,耽搁了求雨的仪式,那便是大罪过了。”

“嗨。”师弟显得有点泄气,自顾自地嘀咕:“也的确,到了龙王爷的地界,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明明是求人办事,却把人家的亲戚给杀了,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阿荣有些烦了,于是不再理会他。

从山腰向上走,再走上几百级台阶,便到龙王庙了。到了山顶,树反而变得稀疏,一座龙王庙端端正正地立在山的秃顶上。在此处向东北俯视,整座小镇的情况一览无余。

祭祀用的法器已经布置就绪。法师站在祭坛中央,一手摇铃,一手拿着葫芦,念祈雨咒。一旁参祭的人面朝祭坛下跪,默念经书。阿荣与师弟是舞剑的,先在一旁等候,等到法师行完法师,就到香炉前舞剑。仪式长得很,阿荣端端正正地立在香炉后面,可师弟却微微有点犯困。起初,小师弟只是眯缝着眼睛,没过多久,竟有点摇摇晃晃了。阿荣连忙用剑鞘把他碰醒,轻轻地斥责他:

“精神点,别误事!”

等到法师念完了咒,参祭的小伙子们就把牛羊拉到祭坛旁。阿荣背着剑,站在香炉前,只等一个招呼,就开始舞剑。

一阵风吹过,把地上的枯叶抓了起来,在空中打着卷。阿荣紧握长剑,如同握着千斤重锤。那剑在他手中旋过半周,像是承载阳光的圆盘。

阿荣瞪大了眼睛。双手握剑,向左,向右,向前,用力劈斩。他脚下似乎踏着什么步法,他费力地躲闪,跳动,好像在这祭坛上有无数看不见的刀剑,走错一步,他的人头便会落地。

他头上豆大的一颗汗珠摔落,重重地砸在地上,跌得粉身碎骨。

“已做完了一半。”阿荣想着。他呼了一口气。

他的剑舞快了起来,好像是被千军围剿,拼命招架。他的长剑被他甩动,只像是同无数无影的敌人搏命。

突然,他停了下来。他的剑被他高高举起,直指太阳。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胸口还在上下起伏。那几只祭品盯着他看,此时此刻,那绑在头上的红绳像是定住了它们的魂魄。这三只畜牲竟像是石制的一样安静,像是三只死物。

他冲上前去,一个一个地,砍下祭品的头,宛如处决重罪的犯人。

参祭的人们跟上去,开始处理祭品。他们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手脚不很利落。师弟连忙冲过去做帮手。

祭品的血从阿荣的剑尖滴落。不知不觉,衣领已被汗水打湿了。

“好啊。”法师夸赞到,“你师父的能耐,已被你学到八九成。”

“这样么?”

阿荣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穹顶之上空无一物,既无云彩,也无龙王。他弯腰拾起一块布,擦干了剑上的血。

祭品分完,向龙神呈过,祈雨就算结束。吃过祭餐,就可以下山了。

护送法师的任务还要由师兄弟两个完成。时候不早,等到下半程或许已经入夜,就更要小心谨慎。阿荣与师弟倚着墙歇息,想着回复一点体力。没成想,一位参祭的老者找了上来。

“别站在外面了,来庙里歇息吧。”

他拉着阿荣的手说。

阿荣本想回绝,可是师弟已高高兴兴地凑了上去,话就说不出口了。

老人带着师兄弟穿过正殿,用钥匙打开门,进了一个仓库一样的房里。这间房不在阳面,此时显得有点昏暗。可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烛台端端正正地摆在房间的桌上。阿荣不由得吃了一惊。

“师父的烛台!”

师弟脱口而出。

“大概是同一款,师父从前不是来过这儿祈雨么?”

阿荣解释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烛台不放。

那老人领着阿荣与师弟坐下,为他们泡了茶。阿荣紧张起来,不敢行动。师弟倒是急急地喝了口茶,结果烫了嘴。

“这么漂亮的剑舞,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了。”老人说。

阿荣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答话,倒是师弟反应得快。

“从前都是我这样的来舞,也就是应付应付庙会。像祈雨这种大事,就得要我师兄这样的高手出手了。”

他搓了搓手。

“反正……光是祈雨,还真不一定有效。下雨这种事情,总要龙王爷有空。迟个三五天都不算奇怪。反正,咱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龙王爷不给面子,也实在没法子……”

“你就是心不够诚,才总祈不来雨。”

阿荣突然说。

银烛台就在他的手边,在烛台的柄上,盘着一条小龙。那小龙仿佛活着一样,只是暂且盘在柄上歇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苏醒飞走……

师弟被他打断,有点觉得不好意思,只好抓脑袋掩饰。老人倒是大度的笑了。

“这么漂亮的剑舞,龙神不会不接受的。”

他说着,把银烛台推到阿荣手里。

“上次你师父来祈雨,我赠了一个烛台给他。你有这样的能耐,他将来一定把烛台传给你。干脆……我把这个烛台送给你,就在你手上凑齐一对吧。”

阿荣有些不知所措。师弟却已一拍大腿,高兴地叫了出来。

“好啊!”

“已经收了祈雨的报酬,再收烛台……”

老人抓过了阿荣的双手,紧紧地贴在烛台上。

“就当作龙王爷的赏赐吧!”

他不容置疑地这样说。

阿荣再没有回绝了。他看见那烛台上的银色小龙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