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渺远而又不真切。我想出声回应也不能够,好像我是宇宙虚无间飘荡的灵魂,并没有实际存在的躯体能让我发出声音。直到我的脸被人拍了几下,我才得以脱离梦靥。

“起床啦,秦夕铭!别忘了今天要去找约瑟夫哦。”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凌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因为靠的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气息中带着的牙膏味道,看来他已经先我一步洗漱完了。我瞄了一眼窗外,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虽然带着一万分的不情愿,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起床刷牙洗脸了,毕竟是借宿于此,还是要尊重房主人的生活习惯。

凌越是真的很会照顾人,当我头昏脑胀地走到洗手间时,发现洗漱台上已经摆好了全新的牙具。洗漱完了以后,发现他在翻衣柜,见到了我出来,递给我一件的外套,然后跟我说:“套上吧,外面还是挺冷的。”

“谢谢你。”我接过外套,穿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看,问,“有没有帽子啊,我这头发好像太引人注目了……对了,我是不是不能晒太阳啊?”

“对哦,我找找看。”他又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能递给我的东西,是一件连帽的运动外套,“不好意思,我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只能给你穿这个将就将就了。”

“没事没事。”我一边换下身上的衣服,一边说。

“头发的话……我帮你盘起来吧?”他说着便跳下床,跑去卫生间拿了梳子过来,指指床沿说,“你坐下,我帮你盘头发。”

“诶?你还会盘头发……”

“我以前头发比你还长。来了这边以后才剪短的。”

他的手法轻柔,灵巧,几乎没有扯疼过我的头发。我也就把脑袋放心地交由他摆布。没一会儿功夫,我的头发已经全部集中在后脑勺,沉甸甸的一大坨。这样一来,我帽子一戴,拉链一拉,就是个普通的沙雕。等到天完全亮了的时候,我再撑起遮阳伞,就低调得不能更低调了。

明明穿小裙子的时候还专门买些花里胡哨的假发,现在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这样花里胡哨反倒是很不适应。跟凌越一起在食堂排队买早饭的时候就怕看见认识的人,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脚尖。

“诶,你看……”凌越忽然拉一拉我的袖子,悄悄指着门口走来的人说,“那不是……”

我瞄了一眼,瞬间生气,哼了一声就扭过头来——那个衬衫风衣、戴眼镜的男人,不是他夏侯子虚还能是谁!我真的是不想理他,催促凌越往前走一点。可是凌越却笑嘻嘻地朝先生招手道:“喂!夏侯!”

“凌越,别喊他……”我想着要拦住他的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先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们,并且一步步朝我们走过来。我连忙转过身去,抽紧帽子的皮筋,把脸遮得死死的。接着便听见先生问道:“这木乃伊,谁啊?”

“哈哈哈,是我朋友啦。”凌越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夸张到笑完还要擦眼泪,被我锤了一拳才止住,随口寒暄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有课吗?”

“没课。”

“那你来食堂干嘛?”

先生没有回答,直接就去另一个窗口排队了。受到冷落的凌越朝我耸了耸肩,吐槽了先生几句,接着便扯了扯我束紧的帽子,问我想吃什么。等我们买好了早饭,他却端着盘子迟迟不找位置坐下,看起来好像是在四下搜寻着先生。

“为什么要找他啊……”我问。

“最好还是能问出他今天要去哪里吧。你就不担心白若兰搞事情吗?”

他说着,总算是找到了角落里默默吃早餐的先生,便领着我走过去,在与他邻近的一桌坐下。我还没纠结好要不要把帽子的松紧带扯开,就见先生端起盘子,一声不响地挪到了更远的一桌上,与我们相隔了一条过道。

“他这是什么意思啊……”凌越剥了个茶叶蛋放进粥里,小声问我说。

“哼。”我故意把自己手里这个茶叶蛋在桌子上砸得很响,“是因为某些人昨天放狠话,说下次见了我就不客气了。”

“难怪你蹲在地上哭得那么伤心呢,原来……”

“什么呀!谁哭了啊,我没有!”

我强撑着严肃的表情,但脸颊却不争气地越来越烫,想着偷偷看一眼先生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却正瞧见他喝粥呛到的样子。

活该!谁让你笑我!我心里暗暗地骂道。同时我还发现,他餐盘上另放着一份外带的早餐,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忙对凌越使眼色。

“唔……唔……”凌越吃着蒸饺,不知道说的什么。等他咽下去了以后,他倒是不再多说什么了。作为被针对被讨厌的人,我更加不好开口,只能低着头安静地吃早餐。

也不知道先生到底是嫌我们烦人,还是他原本就吃得很快,我刚吃了一半,就看见先生已经起身收拾桌面,准备离去了。凌越在这时候终于抓住了搭讪的机会,赶紧问他说:“你吃完了啊?这是……要带女朋友出去玩吗?”

女朋友?我瞪了凌越一眼,顺便踢他一脚,做口型道,谁是他女朋友啊!

“嗯。欢乐谷,你去过吗?”先生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和蔼。

“哦哦我知道,挺偏的,好像没什么吃饭的地方。”

“嗯。谢了。”

“拜拜。”凌越挥着手,看他走远了,便对着我得意地眨眼睛,说,“看吧,问出来了。”

“谁告诉你我是他女朋友了!”我不满地拍拍桌子。

“啊?不是吗?大家都这么说啊……关键是他自己也没否认啊。”

“怎么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谁要跟他在一起啊!我才不答应呢!”

“好啦,对不起嘛。”他把自己的手掌并成一把扇子,给我扇了扇风,道歉说,“消消气啊,大姐。”

“所以这个女人好过分啊!冒用我身份的第一天就去跟先生约会!气死我了!”我抿一抿嘴唇,思索一阵,愤愤地道,“不行!我得跟过去看看!万一她顶着我的脸做些出格的事情怎么办!”

于是,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两个原本要去找恶魔的人,已经坐在开往欢乐谷的轻轨上了。这个赛博朋克的魔幻年代,出门没有手机真的是寸步难行。兜里没有一分钱,扫码购票也扫不了。你说要是改变行程去找约瑟夫的话,我还真想不起来他们小区叫什么名字,上回方朝给我发的是一个定位,我直接开导航过去的,就像玩游戏的时候勾选了“自动追踪目标点”一样,发个呆,稀里糊涂地就到了。

在学校里没什么感觉,出来了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工智障,分不清方向,买不了车票,刷不了游戏,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我就是凌越的影子,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在涌动的人潮人海中,我长这么大从未感觉这般无助过,不光光是因为手机,说到底,是因为我的身份被抢走了,这是我秦夕铭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啊。

如果我失败了,是否意味着我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你睡一会儿吧,我看你好像很困的样子……”凌越侧过头来看看我,说。

“还好。”我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刚刚在发呆啦。”

“无聊的话,就玩我的手机吧,虽然没什么游戏。”

我摇摇头,拿胳膊垫着脑袋,枕在座椅的扶手上,随意地扫视着过往的人群,忽然瞥见一个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半掩着小脸,悄悄地盯着我看。我也没有恶意,对着她笑了笑,没想到她居然非常欣喜地咧开了嘴,然后把小脸缩回了妈妈身后,拉了拉妈妈的衣角,等妈妈弯下身子便耳语了几句。她们说的什么我并没有听清楚,但我看见妈妈也对着我笑起来,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说:“是嘛,姐姐太漂亮了啊?”

小女孩兴奋地点点头,原地跳了跳,又悄悄对妈妈说了什么,妈妈连忙帮这个腼腆的孩子翻译说:“哇,像雪精灵一样吗……那你还不去跟姐姐打个招呼?”妈妈说着,就把小女孩推到我面前。这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嗖地飞上两朵红云,耳后两根缠满了彩色皮筋的头发一晃一晃的。

碰到这种事情我还真的是头一回,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热情,只得尬笑着回头望一眼凌越。这家伙倒好,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把我的帽子摘掉了,露出我这一头银发,更加看得那小姑娘两眼放光。

“讨厌!”我羞红了脸,捶了他一拳,连忙带起帽子,拉链拉到头,给自己圆场道,“低调低调……”

“干嘛遮遮掩掩,你本来就很漂亮啊。”凌越笑着,又把我拉链往下拉了一些。

“你这个人……”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眸,预备说出我心里深埋已久的一个猜测,“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

然而,轻轨在这时候停在了一处站台,那对母女忽然与我告别,打乱了我的思绪,心里的问题也就没能问出口。当她们随着人流渐渐走远了,一个身影却越来越清晰,皮鞋一声两声,在我们面前站定。一身紫绿黄撞色的风骚西装,夸装的泡面头,鹰钩鼻、深眼眶,这不是我以前见过的——

“谁来着?”我挑了挑眉,坐在位子上仰头看他,“我们见过的哈?”

“在下威尔士·银”

他摘下礼帽,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如果你确实失忆了,也不要紧。在下永远都是你忠实的仆从。”

他说到这里,翻着兰花指带回了礼帽,然后向我伸出右手,轻轻地抬起我的手背,吻了一口,惹得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吗!我像触电了一样把手缩了回来,把手背拼命地在裤子上摩擦,再看四周吃瓜群众居然不下十个人举着手机在拍摄,还有人拍手叫好。更让人费解的是,这个奇怪的男人还贼自满,好几次向鼓掌的人群脱帽鞠躬致谢。

“嘞两国(这两个)是在求婚迈?”凌越边上的老太太小声问他说。

“不是!不是求婚啊!”他哭笑不得,连忙站起身驱散吃瓜群众,解释道,“他们只是在……在对台词啊!演舞台剧……呃……还没下戏呢!”他解释了一圈回来,无奈地对我说,“我们等会儿还是……换一班车吧。”

“没必要,这人是白若兰的跟班,我估计他还是会跟着我们。”

我一面说着,一面密切注视着威尔士·银的一举一动,见他神态自若地走到了我手边栏杆外侧,也就是刚才那对母女站过的位置,我不由得收回了搭在栏杆上的手,向凌越靠紧。凌越见我这般嫌弃威尔士·银,还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甚至侧目过去,死死地瞪着他。那个男人却大大方方,一点都没有躲闪的意思。

“你们俩是不是认识……”我伏在凌越的肩头,一只手掩着脸,耳语道。

大概是我没控制好音量,我的话被这位银先生听了去,他笑道:“你不记得了。在下和山神,可算是老相识了。”

“世界真小。”我说着,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遮住下半张脸。

“可不是嘛。”凌越轻轻地将我的脑袋推到了他肩膀上,然后像妈妈哄小孩睡觉那样拍了拍我,轻声道,“休息一下吧,不然等会儿没精神逛游乐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