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沒有人知道琥珀小姐存在過。

鏡花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如果能見到春雪,我想她一定也不知道。

但她就在我的身邊,笑着握着我的手。

我每天都會給她講故事。

我講的不好,但她依舊老實聽着。

一開始,她會回應我,會告訴我她的感想。

“我不喜歡這種悲傷的結局,講一個更好笑的故事吧!”“明明是作家,為什麼總覺得你的表達能力這麼差呢,講故事也是寫作的一種練習方式吧,我很擔心你的未來。”“笑一個吧,對我笑吧,要是不笑我可就不聽了哦!”

……

我想讓她說話,喜歡她回答我。

但是漸漸地,我聽不見她回答的聲音了。

雖然能看見她張開櫻唇與我交流,可我卻並不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即便如此,我還是給她講故事。

我會盡量從她的唇形判斷出她說了什麼,然後我像平時一樣回應她,她也會把微笑送還給我。

我想起了老家的那對老人,就算老爺爺不能說話,卻還是認真傾聽老奶奶溫柔的話語。就算老奶奶無法真切聽到這世界的聲音,也向老爺爺傳遞着只有她知道的愛情——不管這世界發生什麼,只要有你陪在我的身邊,我就會充滿勇氣!

現在我也可以理解兩位老人的心情了。的確是那樣,就算我聽不到琥珀的聲音,但只要她還在我身邊,我的心裡就總是暖暖的。

想着,有她在真的太好了。

可對我們來說,幸福的沉澱是需要籌碼的,而且這個籌碼還異常沉重。

慢慢的,我看不見她了。

我知道我握着她的手,可我卻看不見她的身形。

好在我早已熟悉了她的溫度,這沒關係,我知道她還在。

所以我還是給她講故事。

不過鏡花和母親以及與我同在一個病房的病友,還有我的主治醫師,護士小姐,還有送餐的阿姨……他們都不知道琥珀的存在,所以我就被當成了怪胎。

你怎麼了小秋?

秋哥,你沒事吧?

秋眸先生,你在和誰說話?

他的面前有人嗎,他為什麼總在自言自語?

好像從很久以前他就那樣了吧,這個人還真是奇怪。

聽說是個作家,也許作家都是這樣的吧?

……

我還可以聽見大家對我的評價,我還真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手裡握着琥珀的溫度,感受着這個世界的真實。

琥珀說她不討厭溫暖,也不吝把溫暖給了我。

可這份溫暖也沒有在我手邊停留太久,僅僅幾日,這份溫度也從我的手上消失了。

我聽不到,看不到,也觸碰不到她了。

可我還記得她。

我與她的經歷還留在我的記憶里。

這是我與琥珀之間連接在一起的最後一條紐帶。

只要我還記得她,她就不會消失。

所以我還是在講故事。

只不過這次我換了一種講故事的方法。

我把我們的經歷從頭講起,從我們相遇那天講起。

一個準備自殺的笨蛋,遇到了一個找不到‘願望’的死神。

笨蛋自詡自己很聰明,他一直覺得自己看透了這世界上的真相。若死亡就是最後的結果,那什麼時候死不是死呢?

這個自大的笨蛋從來沒有想過‘死’的重量,但死神知道,她知道死去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於是死神和笨蛋簽下了契約,目的是完成笨蛋的遺憾,然後得到死亡的權利。

這時候,笨蛋還是沒有想明白。

他困在自己設置好的殼子里,不願意去看真相,一味地給自己設下圈套。

自己就要死了,那就別再撒謊了。他希望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讓自己重要的人了解到自己的‘真實’。

於是他開始自顧自地說起了‘真話’。以前的他一直在撒謊,他覺得現在說真話,就是唯一能夠救贖自己的機會。

然而他錯了,他的真話就像是慢性毒藥,如剜刀一般地侵蝕着傾聽者的心靈。直到他最後一棵救命稻草消失之後他才明白,自己早已無可救藥。

但他依舊沒有勇氣從殼裡出來。

他想到了再次自殺,並且付諸行動。

然後他被救了,被死神救了。

死過一次他才明白,即便真的消失,也無法解決什麼。痛苦的人不會因為你的消失而變得輕鬆,死亡只會增加他們的痛苦。

他或多或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這次他說的既不是真話也不是假話,他說的就是他自己想說的話,他做了他自己應該做的事。

他很清楚,自己能夠改變,正是因為那個死神。

但這不是很奇怪嗎?對方是死神,是為了帶走自己的性命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可為什麼她要這樣幫助我呢?

於是他想要了解那個死神,想要知道對方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

可越深入他就越明白,自己是沒有辦法給那個死神任何幫助的,自己能做的只有陪在她身邊而已。

即便如此,他還是這麼做了。

也許他從來沒有想過從那個殼裡鑽出來,狹小的空間更能讓他感到安心。

他不討厭溫暖,被人給予溫暖之後,也想要把同樣的幸福給予別人。

他願意陪在她身邊,願意陪在那個需要有人陪在身邊的女孩的身邊。

她堅強,溫柔,可愛,善良。但也無助,悲傷,寂寞。

越是了解她,就越無法鬆手。

他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沒辦法輕易鬆開她了,自己是因死神而得到救贖,救贖的籌碼就是死神最珍貴的道具。

她使用了這個道具。

她要消失了。

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笨蛋還記得她。

她已經被重要的人忘記過一次了,現在她給予“願望”的人也要把她忘記了。

……

我每天都念叨着我們的過往,每每念出一次,我就會覺得異常溫暖和滿足。

我還沒有忘記她,她還存在着。

我相信,琥珀她一定還在我的身邊。就算我聽不見,看不到也無法觸碰,我依舊相信她在我的身邊。

我不能忘記她,我一定要記得她。

但現實不會讓我這麼‘幸福’,現實一定會讓你把代價趕快交出來。

我的記憶開始混亂了,關於琥珀的事情變得曖昧起來。

消失的速度很快,馬上就只剩下空蕩蕩的寂寞。

我意識到危機了,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我必須要做點兒什麼。

然後我看見了我用來記錄的筆記本,上面零零散散記錄了一些我的願望和疑惑。

對了,我想到了。

我要用筆把的記憶都記錄下來。

接下來,我每天都在記錄過去的經歷。把我能夠想起來的東西都留在紙上。什麼細節都好,只要是關於琥珀的,我都會記下來。

我記下了她在翠山上和我說的話。我記下了喝酒那天他睡在床上的樣子。我記下了我自殺時聽見的呼喊聲。我記下了得知被人忘記之後她哭泣的表情還有她肩膀的溫度。

……

我不想放棄任何細節。

零零散散地,想起一個就記下一個,然後接着去想另外一個。

我的抗爭得到了回報,我再次逐漸把我與琥珀的過去穿成了線。

可更可怕的事也在此刻降臨了。

我竟然開始覺得陌生了,我親手寫下的這些故事,我竟然會在某天醒來的時候覺得它十分陌生。

就好像那不是我的經歷一樣,就好像那就是我杜撰的小說一樣。

我開始害怕了。

記憶可以靠文字記錄下來,但心情卻不可以。

我該怎麼辦?

這下琥珀真的要消失了。

若是我忘記了心裡的感受,她就真的要消失了。

接着,他來了。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看到到他。

“我想您應該需要我的幫助。”

那天那個死神來到了我的身邊。

“你能怎麼幫我?”

他露出淺笑:

“死神可以實現願望,您應該知道吧。雖然死神沒辦法實現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願望,但卻可以給予他人,我說到這裡,您應該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了吧?”

“……你想讓我成為死神嗎?”

“您有這個資質,至於要怎麼選,就是您自己的問題了,我可以給您時間,然後……”

“我願意,就讓我成為死神吧。”

我還在想,為什麼你不早點兒出現,要是早點兒出現,我應該就能早點兒完成願望了。

“竟然答應地這麼痛快嗎,您不後悔嗎,若是成為死神,之前與您相關的人可是會忘記您的存在,這樣也沒問題嗎?”

我閉上雙眼,看到了鏡花的笑容,看到了母親的繪畫,看到了冬彌叔的臉,也看到了春雪……他們在我的心裡擁有相當的重量,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他們還有依靠,母親找到了快樂,鏡花也遍尋到了真實,春雪此刻一定也享受着自己重要的東西……

可琥珀卻不一樣。她的世界裡馬上就只有她自己了,沒有人記得她。她會真真正正的消失。

當你被這個世界完全遺忘,你的痕迹全都不復存在,你就真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管你曾經做過怎樣的決定,消失了就全都沒有了。

所以……

我在此做出了選擇。

我想要記得那個女孩,想要讓她幸福。

哪怕幸福只有那麼幾秒。

為此,也許要努力很久,可一想到她的笑臉,我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我明白了,需要我的人有很多。但此刻,我需要的人只有琥珀一個。”

等到我消失之後,母親、鏡花還有那些與我相關的人一定也能接續享受幸福,他們會忘記我,會接受新的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我理解琥珀的做法,我沒有覺得她做錯了。

所以我才會做出相似的事情來。

我從很久以前就不知道珍惜,從來都是犯了錯之後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

“很好,那從今以後,您就是死神了。”

他宣言道:

“不過,您很特別,我送給您一個特別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願望。”

“特別的方式?”

他莞爾一笑:

“我相信您的力量,期待着您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