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装,午间的燥热让我额头上汗流不止。我拉开运动装的拉链,希望温度能降下些许,但这似乎没啥用。

公交站等车的人只有我和琥珀,一趟又一趟公交车驶过,我还是没有决定要上哪一辆。

转眼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琥珀,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好像完全没有被燥热干扰。她身穿一身白色碎花的连身裙装,虽然看起来足够清凉,但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滴。

我怎样都无所谓,但让琥珀被炎热侵扰就不太合适了。

毕竟我必须要让她认同我才行。想要被人认同,首先得让她开心。

“琥珀小姐,问个问题可以吗?”

她听到我的声音,停止哼歌,眼睛里还是神采奕奕。

“如果不涉及过深,我可以回答。”

“是关于死神的事情,可以回答吗?”

她小小地点点头。

“死神会感到炎热吗?”

她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滴,然后一脸笑意回答道:

“虽然会出汗,但我并不觉得热。哥哥你完全没必要感到歉意,陪在你身边是我的工作。”

是嘛,所以其实也是会感到热的对吧。

如此看来不光会热,也会冷,也会疼。

像个普通人似的。

一直在公交站等车也没有什么用,不管下一趟是哪一路,都坐上去吧。

这么决定的瞬间,便有一趟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车门打开,我也站起身踏进了车门。琥珀紧随其后,小跳着上了车。

我把两人的车费投进收款箱,然后向车内走去。来到尾部车厢,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琥珀也识趣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除了司机,车里只有我和琥珀两个人。引擎声和自己的心跳合奏出并不悦耳的曲子,听久了让人觉得心情很烦躁。

琥珀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毕竟是死神,是中立的人,我的事情对她来说也只是‘日常’罢了。

我望着窗外,数着路过的交通灯,思索着在哪里下车。

生病以前我也很少出门,因此广播里的站名我也陌生的很。

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东西,我完全不知道哪里才是能够让人觉得‘开心’的地方。

要不要给镜花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她的意见呢?

……

算了,还是不要了。或许会让她多余的担心。

思绪一断,我也忘了自己数了多少个交通灯。

小时候我也曾躲在仓库里数过豆子,父亲粗暴的声音一响起来,我就会老实地躲进仓库里关好铁门。点燃一支蜡烛,在微光下数豆子。母亲会在某一时刻敲响铁门,我也总会在那个时候忘记自己数了多少个。不过,每次铁门被敲响,我都会从仓库里出来。然后母亲就抱着我,一边抚摸我的后背,告诉我‘不要害怕,已经没事了’,一边静静地流着眼泪。

母亲和我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刚刚,在我忘记自己数过多少个交通灯的时候,母亲并没有打扰我……

“就在下一站下车吧。”

我也不知道公交车驶出多久,只知道车窗外的人越来越少,树木花草越来越多,我们早就离开了镇子。

下了公交车,烈日已变成夕阳,西方天际被染成红彤彤的一片。这个时候我才敢抬头看看天空。

“这里……”

抬头目视之时,才发现这里也是个‘熟悉’的地方。

昨晚在月色下,仅能看到身边的墨绿,但眼下却把整个山丘尽收眼底。

这里就是‘连接人神之地’的山脚下,公交站牌上写着‘翠山’。

没想到自杀圣地竟然还有公交站点。

“哥哥你还真是恶趣味,竟然会来这里。”

琥珀也跟随我的目光,望向那个山腰所在的方向。

晚上,这里是‘连接人神之地’的自杀圣地,但白天,这里却变成一处休息娱乐的悠闲场所。

或许‘自杀圣地’这个名号,也无意中让这里成了大家都争相参观的景点。人类都充满了好奇心嘛。

可能是因为已近傍晚,来这里参观的人屈指可数。视线范围内只有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人,还有穿着工作西装的中年男子。三人貌似是刚刚从山腰上下来,应该已经看过那个在晚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渊’。

“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来这里自杀。”

被挽着手的青年男子略带不解地说道。

“但是真的往下看,确实有些害怕。”

陪在他身边的女孩子脸上扬起些许惧色,撒娇似的回了一句。

“那只是你恐高而已。”

“你还敢说,我吓得叫出来的时候,你都没有紧紧抓住我啊!”

“没关系,我就在你身边嘛!”

女孩儿轻轻拍了拍男子的手臂表达不满,但脸上却还是幸福的笑容。

这就是普通人眼中的情侣吗……我对‘情侣’这个关系印象很淡,也从没有在自己的小说里写下过这种普通的情侣。

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公交站。

也许是因为琥珀太小只了,互相打闹的情侣男不小心撞到了琥珀,不过我刚好成了她的靠垫,在即将摔倒的时候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

男生赶忙回过身,露出一脸歉意。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

琥珀只是盯着他看,并没有回答。

看的非常认真……可能用认真来形容不太妥帖,那应该是一种近乎将视线完全黏在对方身上的感觉,应该是注视。

这种时候还是回应一下比较好吧,虽然琥珀是死神,并不是普通人,但现在我也算是她的‘伙伴’,如果不回应一句,也许会被人当作怪胎。

“没关系,是琥珀太小了。”

不知道我的这个回答会不会让她生气。

我微笑着讲完,也把视线完全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但下一时刻,那种支配我全部感觉神经的东西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种最近很久没有见到过的景象了。

就好像是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一部主题为‘死亡’的电影。

主人公是我刚刚对话的这个男人,在一个不知何时的夜晚,从这个‘自杀圣地’一跃而下,成为这个山林里的鬼魂。

等到我真切的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和死去的表情时,这场电影才放映结束。

我的时间也开始流动,刚刚那一瞬间看到的‘死亡回放’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消失了。

堵在胸口的一团气这才释放出来。我大口大口地吐着气,用力捂着眼睛。

接着,我的手边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

“哥哥,你觉得还好吗?”

琥珀小姐柔和地问了我一句。

我缓缓地把手拿开,胸前还在悸动不已,气息也没有完全收拢。

但琥珀却一脸从容,依旧是极为放松的笑容。

……

虽然我已经看过很多次相似的情景,但‘死亡’这件事,始终没办法让人习惯。

“嗯,我没事。”

我也僵硬地挤出笑容。我在镜子前锻炼过这样的笑容,在自己极度恐惧的时候,依旧得这样笑出来,所以我对我的笑还是很自信的。

“那就好。”

琥珀放开了我的手。

“那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琥珀把目光集中在那个男性的身上,然后柔和说道,“去看看那个自杀圣地。”

如果我不和那个男人搭话,也许我就不会看到这样的‘电影’了。

等到那个男人再次来到这里准备自杀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心情呢。

我对他点了点头,便跟上了琥珀的脚步。

我和琥珀都没有回头。

琥珀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走着,踏上山丘小径,路过一大片针叶林,走过一大片野黄花,来到了这个山腰。

她没有去看那个悬崖,而是在距离悬崖5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转回身带着微笑看着我。

她好像在等我说话,她好像知道我会主动和她说话。

我认输了。

“琥珀小姐还真是任性,这么任性的人到底是不是死神啊?”

“到现在还怀疑我的身份吗?”

“……现在我真希望你不是死神。”

不对。

也许只有掌管死亡的人才能这么从容吧。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像是失去力量一般,但我还是尽量稳住,缓缓地坐了下来。

“琥珀小姐,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哥哥你觉得我看到了什么?”

“就连我这个将死之人都能看到,那么作为死神的你自然也能看到。”

“你说的太笼统了,不过我姑且听懂了。但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反问你,哥哥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你问的这么直白,就好像完全都知道我看到的东西一样,我还需要回答吗?”

她眨了眨眼,然后稍稍把裙子向前弯了弯,坐在了我的对面。

轻柔地吐出一口气,琥珀的脸上挂上浅笑。

“哥哥你也能看到,这点让我很意外。能够看到别人死亡的能力,应该只有死神才具备。”

“这么说我被选做死神了吗,我是不是该高兴呢?”

“……但你的眼睛却一点也不高兴啊。这种反应很正常,因为死神也不是什么有趣的职业,完全没有高兴的理由。”

就像是自嘲一样,她歪了歪头笑了出来。

少顷,她收起笑容,露出了我第一次看到的冷淡表情。

“那我来确认一下吧,哥哥你到底有没有成为死神的资格。”

“……怎么确认?”

“你也看到有人‘死’了吧,那么具体来说,是哪个人?”

精致的五官突然镀上一层灰白色浆液,温度瞬间下降,好像周边的空气都凝结了一样。

“不像是在怀疑我,真的是要确认我看到的东西吗?”

我向她确认了一遍,她也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那个男人,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只有他吗?”

“……什么意思,还有别人吗?”

“我重复问一遍,哥哥你只看到他一个人‘死’了吗?”

语气中略带威压,我只好小声地回了一句‘嗯’。

“也就是说,你所看到的死亡,只是那个和你有过交流的男人,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狐疑地点了点头。

她微闭双眼,周边冷结的氛围一下子解冻,微笑重新回到她的脸上,仿佛刚刚的问话从没发生过一般。

“恭喜你大哥哥,你没办法成为死神,你死亡的未来也没有改变。”

“这是值得恭喜的事情嘛?”

“对于只想死去的大哥哥而言,这应该是值得贺喜的事儿吧?还是说你已经不想死了呢?即便你不想死了,死亡的未来也无法轻易改变。”

无法‘轻易’改变,这意思就是说还是有改变的可能性咯?

“因为你没有成为死神,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死神还真是狡猾。”

“这算是规定吧,况且对于没有成为死神的你,我不告诉你也许是一种温柔哦!”

这么说完还不忘对我抛来媚眼,这算是死神的眷顾吗?

但这种‘轻松’的对话氛围,还真让人很难联想到‘死亡’。

若是我刚刚没有重新看到熟悉的光景,也许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叫琥珀的小姑娘是死神这件事了。

“那我换一个问题可以吗?”

“如果……”

“如果不涉及过深,你可以回答我是吧?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涉及过深的问题,总而言之你先听听看。”

她点了点头。

我问道:

“琥珀小姐是死神对吧,那为什么要自杀呢?”

“一个准备自杀的人,对另一个准备自杀的人感到好奇了吗?你这样子可没办法从这个世界消失啊……”

“这也许就是我的遗憾啊,能告诉我,让我了结这份遗憾吗?”

“当然可以,原本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想要死去的理由嘛……”

她把手指放在自己的下颌,微微抬起头,一边发出‘嗯~’声,一边思索。

少顷,像是有了答案,她笑着回复道:

“因为有必须要死掉的事情,有些事情只有死了才能得到。”

“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吧,你这回答完全就是敷衍啊。”

“哥哥你是以‘人’的角度说的吧,可我不一样啊,我是死神,我所预见的死亡和你不一样。”

“成为死神有什么特权吗?”

“这是我没办法透露的,如果你成为死神,我就告诉你。”

“如果可以转职,我可能真想试试。”

这句话完全是‘安慰话’,我才不想做这么麻烦的事情。

“不过,谢谢琥珀小姐能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遗憾了结了。”

“这样就可以吗,你还真是个没什么私心的家伙。”

我顺势倒在地上,望着早已不再热烈不再耀眼的天空。傍晚的微风轻轻从身上拂过,燥热的午后所凝聚的热气也从额间消失了。

我不敢闭上双眼,因为一旦闭上眼睛,刚刚所看到的画面就会从脑子里复苏。

我经常会看到这种画面。

和我有交流的人,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我头脑中这个画面的‘主演’,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是死亡。

所以从小到大,我看到过太多太多死去的表情,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美术馆里展出的抽象画,就算有人和我说那是艺术,我也没办法老实认同。

谁不害怕死亡呢?

即便是准备自杀的人,也没办法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吧?

我肯定是怕死的,我经常这么想。

“死神什么都知道吗,比如死神知道我想要自杀的理由吗?”

“虽然不知道别的死神是否知道,但至少我是不知道的。”

“是嘛,那琥珀你想要知道吗,我想要自杀的理由?”

“如果我说不想知道就有点儿太不解风情了,其实只是哥哥你想要对我说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当然会听。”

“死神果然还是太任性了。”

“这算是夸奖。”

我想要对琥珀倾诉,想要告诉死神我自杀的理由。

因为我想要让她知道,所谓的‘遗憾’是没办法修补的。

于是我稍稍整理一下语言,对她开口了。

“就像你刚刚听我说的,我偶尔可以看到与我相关的人是如何死去的。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能力,自小到大,我也看过数不清的次数了。有我的邻居,也有卖菜的阿姨,当然也有像刚刚那样偶尔从我身边经过的陌生人。只要说上一句话,确定这个人和我有关,那么我就有可能看到。”

“你完全可以把这种情况当成自己的妄想嘛,我推荐大哥哥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都有死神这种超现实的职业了,我越来越觉得我所看到的东西是真的了……不过要说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这是真的,自然还要从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的时候说起。”

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切,也比任何一次都要让我感到冰冷。

“小时候,我总是和母亲在家。我最喜欢一个人数数字,一切有关数数的游戏我都特别喜欢。毕竟数数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情,不用影响其他人,而且也没有尽头,我不会感到枯燥。”

自娱自乐。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一点儿也不娱乐。

“琥珀小姐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

“我喜欢发呆和发愣。”

这有什么区别吗……

还是不要问她比较好,总觉得她并没有认真回答我的意思。

我重新整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父亲原本是一个挺柔和的人,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就突然变了。改变的契机我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从那之后,他总会不定时地对母亲大吼大叫甚至拳打脚踢。母亲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不反驳不辩解,一旦父亲的吼声传来,剩下的只有母亲的眼泪。可能是父亲觉得母亲总是不说话,他所发的脾气还不够,于是我也成了出气的对象。但那个时候,母亲就会护着我,不让我被父亲伤害。”

我相信父亲是有苦衷的,但在我弱小的恐惧下,父亲的苦衷被他的吼骂声与母亲的眼泪掩盖了。

“后来,父亲只要一发脾气,母亲就会把我放在仓库里,然后取来豆子袋,让我一个人数豆子。关上铁门之后,我就听不见父亲的吼声,也看不见母亲的眼泪了。等到一切都过去,母亲就会打开大门,亲切的安慰我。”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都过去了。

母亲总这么说。

但什么都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我进入仓库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在仓库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有一天,我在仓库里待了整整一天,数了好多好多豆子,铁门也一直没有被敲响。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想也许是我太累了,所以才听不见铁门被敲响的声音吧。所以我就躺在地上,闭上双眼想要睡觉。等我休息好了,也许母亲就会来这里敲门了。我说服了我自己,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数豆子,躺在那里睡着了。仓库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我睡的很快。然后我做梦了。说到这里你也许已经知道了,我第一次梦到了有人‘死去’,主人公是我的父亲。他睁着双眼,脸上是大片大片的紫色,比平时母亲被打的脸还要悚然。父亲的脸就在我的面前,就好像是镜头特写一般。我被吓得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眼前还是没有被打开的仓库。”

母亲还没有来吗?这是我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件事。

确定母亲没来,我就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情景。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怨恨自己的父亲了,我不希望他伤害母亲。

但我已经吓得不敢动弹了,不光如此,我连喜欢的数豆子都不敢继续做了。

我盯着大门,希望能早点儿有人来打开。

“钟表的指针好像被人抓住了,我等了好久好久。那时候我只想见到母亲,迫不及待想要她抱着我。我不敢睡觉,我害怕我还会梦到父亲的青紫色的脸,我害怕极了。所以我强忍着疲倦感,眼巴巴地看着铁门。终于,在我眼前已经模糊出现重影的时候,铁门打开了。母亲缓缓走到我的身边。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但却带着笑容。她把我拥进怀里,告诉我‘这下就结束了,没有人会欺负你了’。我被安慰了好久,我真的很安心,我终于能体会母亲的温度了。”

但那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那一天我吃到了我最喜欢的饭菜,那一天母亲的笑脸很漂亮,那一天母亲总是会抱着我,总是会笑,但也一直在哭,那一天父亲没来餐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事后听邻居说,父亲死的时候脸上就是一大片青紫。警察说母亲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但母亲并没有被送进监狱,她被诊断出精神分裂,被送进了医院。邻居们都知道父亲总在伤害母亲,觉得父亲的死是不冤枉的,他们觉得母亲是被父亲逼成这样的。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法院也没有把罪责判在母亲的身上,所以我想邻居们说的应该是对的吧。母亲进入精神病院两年左右,病情好转,只要平时吃药就不会发作,她能做一个正常人了。我很开心,母亲也很开心,但出院之后,她每天都会多做一份饭,她说父亲会回来吃饭,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平常。母亲重新拿起了画笔,靠自己的技艺为生。直到我读初中,她的努力才换来了成果,有另外一个男人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叫冬弥,是镜花的父亲。冬弥非常喜欢母亲的画,也喜欢我的母亲。得知了母亲的身世之后,便希望照顾母亲和我。母亲被冬弥先生打动,刚好冬弥先生也丧妻多年,两人就这样结合了。”

“虽然并不完美,但这也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吧?”

“嗯,如果只是到此为止的话,一定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所以说,现实远比小说来得精彩……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想要这份精彩。

“冬弥先生和母亲结婚之后,生活原本已经恢复正轨。他对母亲非常好,处处让着母亲,也对我非常在意,异常关心。虽然最开始我和镜花的关系很疏远,但为了母亲的幸福,我努力和镜花相处,后来也算是有了成果,镜花和我的关系也成了名义上的兄妹。但母亲有精神病史这件事还是被冬弥的亲人和邻居知道。”

“这有什么关系吗,不是已经可以用药物控制住了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

“但人心可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控制住的。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总是会让冬弥先生预防母亲,毕竟母亲杀死过自己的丈夫。但冬弥先生对母亲非常信任,即便母亲曾经做过那些事,但那也只是因为母亲被人伤害,再加上病症所致,只要他对母亲好,就一定没事。但母亲却很害怕,她害怕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从那之后,她就不再吃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她告诉自己,自己没有患病,自己是正常人,就算不吃药,也能被爱,也能爱人。”

母亲很珍视这份幸福,我也很珍视。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再次看到了‘死亡’的画面。这次的主人公换成了冬弥先生,而让冬弥先生死去的人,刚好是我的母亲。这个画面让我回想起了以前的事,回想起了父亲的事。我告诉母亲,告诉她不要这样下去了,她必须承认自己是病人,必须一直吃药,我想要她幸福。母亲笑着答应我了,笑的很漂亮。我相信她,相信她也会珍惜这份幸福。”

我从没有怀疑过母亲的笑容,我是因为想要一直看到这样的笑容才能坚持下来。

“但最后我还是被背叛了。”

也许这并非是背叛,只是母亲太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冬弥先生也被母亲伤害了……不过好在并没有被杀死,而是住进了医院,变成了不能动的植物人。母亲再次住进了医院,不知道幸福对她来说到底有多远。从那之后,我能见到‘死亡’的画面就越来越频繁,只要和我有关的人,都有可能被我收录进‘死亡’电影中。后来,我越来越明白,最开始梦见父亲死去的画面,以及后来的冬弥先生,只要我肯动起来,只要我强硬一些,或许他们都不会受到伤害。我一直希望母亲可以幸福,可我却是个胆小鬼,明明有机会把幸福送给母亲,却一次又一次的松手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无法看到镜花的笑脸,也没办法面对母亲和冬弥先生,渐渐的,我连那些我曾经见到过‘死亡’的陌生人都无法面对……我好像是一个罪人一样,呼吸都成了罪。”

“所以就决定自杀了吗?”

“……这已经足够成为我自杀的理由了吧?”

“对人类来说,承受死亡,承受错误,确实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就是这样。所以琥珀小姐说的‘遗憾’,对我而言是根本无法弥补的事情。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冬弥先生重新站起来的概率也近乎为零,母亲的幸福没有了,被我看到‘死亡’的那些人,恐怕也会死去吧?那我到底还有什么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为了看更多的死亡,为了破坏更多的人幸福吗?”

错误就像是滚雪球,总会越来越大,就像撕裂的伤口,不去处理就会越来越严重。

我又是个胆小鬼,现在我连哭诉弱小的勇气都没有,我没办法给我自己这个勇气。

所以比起活着,死去更加适合我。

这是我思虑良久决定的结果,我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说完了吗?”

听了我的倾诉,琥珀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则是像是等待故事后续一样轻松反问我。

“我不知道后续该怎么演下去,因为……”

“也就是说,大哥哥你觉得对不起身边的人,也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所以才准备自杀的吗?”

“你这么直白的重复一遍,让我莫名的伤心。”

“……伤不伤你心我不知道,不过……我能发表我的意见吗?不是作为死神,是作为我个人发表意见。”

“当然可以。”

终于明白遗憾是没办法弥补的了吧?

终于知道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吧?

我也终于可以死去了吧?

但是……

“总而言之,大哥哥你还真是自大啊。”

“自大?”

因为过于惊讶和不解外加一丝愤怒,我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我与琥珀的距离极度缩短。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来到了我的面前,蹲在我的大腿上。精致的宛若人偶一般的脸庞就这么停留在我的眼前。

她微笑着,笑的像个精灵一样,呼吸中仿佛带着一丝芳香,不像是死神的味道。

对我而言,死神的味道应该是铁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是啊,太自大了。为什么你觉得父亲的事情是自己的责任?那明明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才会收获这样的果。为什么你会觉得亏欠母亲?那明明是母亲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幸福,同时也牺牲了你的幸福啊。为什么你会觉得对不起冬弥先生和镜花小姐呢?冬弥先生选择了你的母亲,并且深信着她,也许直到自己倒下,他都从未怪过你的母亲,你又何来的自责呢?还有,你觉得你所看到的所有死亡都是自己的错,这就更是自大了。我可是死神,我能看到所有人的死亡讯息,那是不是我也得天天陷入自责呢?”

“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琥珀的脸靠我更近了,轻轻一动就会和我触碰。

“大哥哥,你知道吗,所有生命的死亡都是无法控制的。人类比任何生物都要强大,他可以干扰任何生物的生死,可以延长生命,可即便如此,人类也仍旧是人类,人类无法成为神,更无法改变死亡的最终结果。所以死亡这件事,顺其自然才是最佳的处理方式。死亡是天命,就像你说的,这是无法弥补的事情。”

她一口气讲完,才把脸从我的面前移开。但她并没有站起身,而是顺势就坐在了我的大腿上。不过她很轻,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

她继续说道:

“刚刚你讲了那么多,只是耍了小聪明,想要让我认同你的看法,想要让我知道遗憾是无法填补的对不对?”

“到底对不对呢……”

“不管对不对,在我这里都没有用哦。我可不是一个故事就能说动的死神,我和你的契约不会因为你对我讲述的经历而取消。”

“是、嘛……那我就没办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错误可以涂改,遗憾可以填补的方法,如果有人知道,请速度来我这里报道。

幸福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攥在手里?

“大哥哥你……”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只是在害怕幸福对吧?”

我一时间怔住了。

可能是因为她的话,也可能因为她那寂寞到让我想要流泪的笑。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劝你还是赶快醒过来为好。虽然作为死神的我不能给你太多建议,但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还是能够给你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

“不要在思索死去的人,也不要在自责无法修补的过错。遗憾从来都不是过去式吧,为了未来没有遗憾,活着的人不更应该珍惜吗?”

小小手掌里的温度就这样传到我的大脑,直达我的内心。

“活着的人、嘛……但我难道不会给活着的人添麻烦吗?”

“已经决定要去死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顾虑呢,有着顾虑的人都是不想死的人……但是大哥哥,你的死已经决定了,所以为什么不用自己有限的‘生’,为还活着的人增加更多善意呢?”

她微微笑着,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遗憾’。

“死神不是中立的吗?”

“嗯,就是中立的啊。”

“那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么多提示?”

“这是提示嘛……或许真的是提示吧。”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

“如果真是提示,那我这么做的理由不是也很明显嘛……因为我也决定死去,这就是我这么做的理由。”

感受着手掌上的温度,我不禁在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死神小姐果然是个任性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