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麼說挺不好意思，但這裡是我先來的。”
我和她的故事就從這一句話開始。
“所以，能請你讓我先用嗎？”
‘用’這個字眼在這個地點和這個時間顯得相當突兀。
現在是凌晨兩點鐘左右，從市區打車兩個都鐘頭到達山腳下，然後再步行一陣子，在月光下踏過深夏的山丘小徑，才來到了這個被喻作‘連接人神之地’的半山腰。
連接人神之地並非是什麼美麗的傳說。在中國，連接人神的正是鬼魂，而鬼魂生活的地方就是地獄。這裡之所以會有‘地獄’這樣的別名，是因為在這裡結束掉生命的人多的數不勝數。
這裡是一處自殺聖地。
在長滿樹木花草的半山腰處，向外突出一處類似於懸崖的山包，沿着其中一面爬上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走多少路，但站在這裡向下望的時候，卻感覺地獄就真切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萬丈深淵。
當然，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我在晚上過來吧，人類是懼怕黑暗的生物，看到無盡的黑暗時，不免會心生恐懼。
但她就好像是要嘲笑我一般，在這個冷寂的夜晚里出現在我的眼前。
像個嬌小的精靈一般，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頗具溫度的笑容。
“為什麼不回答我呢？”
雖然重複問了一次，但語氣中卻並未透露出催促。
我還是盯着她看，因為這個可愛的生物和這裡悚然的景色實在太過格格不入，讓我一時間找不到回答的方向。
“看你的樣子，不像是來這自殺的，那這個時間還爬上這個山坡，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的嘴角掛着淺笑，不過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個年齡段該有的笑容。
成熟而又富有魅力。
“還是不回答我嗎？你這人可真沒禮貌。”
被小孩子說沒禮貌了，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訓導了。
“既然你不肯回答我，那就不要妨礙我。接下來我要在這裡自殺，我能拜託你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忘掉嗎？”
她輕輕歪了歪頭，略帶請求地問道。
“自殺？你說你要自殺？”
其實我並不想和她交談。因為第一眼看到她，我把她當成了這個山裡的精靈。
我也是準備來這裡結束生命的，換言之，我就是來自殺的。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希望什麼的早就沒有了，那還不如就這樣死掉。
一了百了。
我本是這麼想的。
或許沒有看到這個女孩，我現在已經跳進那個深淵裡了吧。
“有人會難過嗎？”，其實我也會想這樣的事情，但即便想了也沒有什麼意義，畢竟人死掉之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管有沒有人替我傷心，我都沒辦法看到。
但是為什麼？對，為什麼，這孩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實在是因為她與這裡陰森寂靜的氛圍太過不符，所以才稍稍動搖了我本已經下定好的決心。
按理說我已經“想開了”，所以才會來到這裡，準備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情況下消失在這個世界，那麼我就不應該去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這是一個“準備自殺的人”不該有的想法。
我是說真的。
因為一旦有了好奇的心情，那麼之前下定的自殺的決心就會被慢慢粉碎。
現在就是這樣，我看着月光下這個嬌小的身影，不自覺地問了出來。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我有些不太相信之前聽到的話，於是就這樣問了一句。
她的回答簡潔明了：
“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我實在想不到其他理由了，我當然就是來自殺的了。”
就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輕巧，她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就這麼平和地講了出來。
“為什麼，你還是孩子吧，為什麼想到自殺了呢？”
“孩子，你是在說我嗎？”
她指了指自己，嘴角的笑容也加深了不少。
“至少我覺得我應該能當你的哥哥。”
我如此說道。
她背着手，微笑着回答道：
“就年齡而言，你應該是我的哥哥，但我究竟是不是孩子，並不是用年齡來衡量的，在我臨死之前，我想要告訴你這個道理。”
“不明白。”
“那就由我來解釋一下好了，算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告別儀式吧。聽好了，衡量一個人究竟是不是孩子……”
她突然頓住聲音，直直地盯着我看。
好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即便是昏暗的月光，我也看到了她杏眼圓睜的瞳仁。
“算了，也許我沒辦法給哥哥你解釋清楚吧。”
她再次輕笑，然後轉過身面向懸崖。
“我再問一次，你能不能答應我之前的要求呢？”
“要求？就是那個不要我把接下來看到的事情說出去嗎？”
“嗯，甚至不要告訴別人你在這裡看到過我。”
她背對着我請求道。
“這完全不成問題，因為我接下來也會死去，我也是來這裡自殺的。”
“什麼？”
聽了我的回答，她驚訝地轉過身，然後快步移動到我的身邊。
她的個子只到我的肩膀，所以看我的時候是半仰着頭。
直到她走近，我才看清這孩子的樣貌。
暗淡的月光下，是猶如清泉般的黑色秀髮，深褐色的瞳仁彷彿散發著微微的光亮炯炯有神，嘴角的笑容完全就是小孩子的模樣。身着一身白色的碎花連身裙，好似山中的精靈一般。
總之，她就是一個看起來非常可愛又十分精神的小女孩。
這就是她給我的初印象。
是那種和自殺八竿子扯不上關係的存在。
“你剛剛說，你要自殺對嗎？說的也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也的確沒可能來這裡欣賞風景。”
她小小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
“但不管怎麼看，哥哥你的表情都不像是來這裡自殺的，你的話可信度很低。”
“那麼你又怎麼樣呢，真的是來這裡自殺的嗎？”
“這完全不用懷疑吧，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我還能做什麼呢？”
“對，這也是我想說的話。”
最終的結論就是，我們兩個都是來這裡結束生命的。
可不知為何，連我都覺得可信度變得很低了。
就好像我看着眼前的她一樣，她看着我一定也有類似的感受吧。
“哥哥你完全沒有開玩笑的天分唉，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出來了。”
“真實身份？”
“聽好了哦！”
她站直身子，伸出食指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是死神，專門掌管萬物生命的存在。所以我只要看過去，就知道誰馬上就要死了，誰還可以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那在你的眼裡，我是怎樣的呢？”
她盯着我認真看了半晌，少頃才攤攤手，一臉無奈地說道：
“完全沒有辦法，看來哥哥你馬上就要死掉了。”
“好像沒有說服力，又好像非常具有說服力。”
“聽我說完嘛，哥哥你雖然馬上就要死掉了，但卻並非是終結在這裡的。而且，我所說的‘馬上’，也並非是人們常識里的那個‘一瞬間’。”
“那麼意思就是，我今天沒辦法自殺嗎？”
“嗯，地獄是不會隨便收下還需要活在這個世界的人的。”
她極度肯定地點點頭。
“所以，哥哥你必須要答應我，忘掉這之後發生的事情。”
“忘掉什麼，忘掉你在這裡自殺嗎？你不是死神嗎？”
“死神也會死啊，死神也會想要死不是嗎，死神也會有想要放棄責任的時候不是嗎？”
“這還真是隨便又方便的職業，請問在哪裡可以轉職呢？”
“笨蛋，這怎麼可能隨便告訴你呢……話說你都已經這麼問我了，果然還是不想死吧？”
“我不知道。”
或許突然萌生自殺念頭的時候，我確實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早就不被這個世界接受了，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所以告別這個世界，就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抗爭。
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
當我被親人遺忘，被朋友遺忘，被世界遺忘的時候，我就不再屬於這個世界，我也就能夠重生了。
自殺是重生最便捷的途徑。
幾個小時前，我一定是這麼想的。
不對不對，即便是現在，我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這回答完全就是模稜兩可嘛，哥哥你還有牽挂吧，一定還不想死吧？”
“這種感覺是牽挂嗎，我也不太清楚。”
我想留下什麼嗎？
如果真的自殺，跟着時間流動，然後被時間沖刷，我的存在也會消散在這個世界。
我留不下任何東西。
所以如果我想要留下什麼，那我一定就是不想死的。
現在是這種感覺嗎？
“但是這下可麻煩了，哥哥你完全沒有自殺的念頭唉。”
“這很麻煩嗎？”
“當然的吧，如果哥哥你不自殺，那麼過會兒我死在這個山谷的事情就會被你留在腦子裡，這可是相當不安的事件呢。”
“……既然如此，那讓我先用不就好了。不遵循先來後到，你不就安心了嗎？”
“這樣也不可以哦！哥哥你完全沒把生命當回事啊，這真是太讓我這個死神傷心了。”
“死神還會傷心嗎？”
“會，不光會傷心，還會難過，還會喜悅，還會感到滿足，也會感到失落哦！人類有的感情，死神都有。”
“這樣的死神還真是奇怪。”
倒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人類。
“所以死神死去這件事，才必須要慎重，必須要遵循規則。我被哥哥你發現了，那我就一定不能死在你的後面，你就把這個當成規定好了。”
“那該怎麼辦呢？”
我用哄孩子的語氣和這個‘死神’說道。
她把食指放在自己的下頜，用心地思考起來。
少頃，她再次綻放笑容，然後輕快地說道：
“辦法倒是有一個，要聽嗎？”
“請務必。”
“既然哥哥你還必須活在這個世上，那就證明你還有需要完成的事情，你還有自己的牽挂，所以，只要我能幫你把這些牽挂都了結，讓你可以安心自殺，那我就可以死去了。”
“的確是個好辦法。”
“是吧，我可是死神哦，我想的辦法當然都是最好的了。”
“也就是說，我們兩個的自殺都要延後，我可以這麼理解嗎？”
她用力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意思，你能迅速理解真是太好了。”
“那今天該怎麼辦呢？”
“今天？今天只好做罷，今天就回到自己該回去的地方吧。”
自己該回去的地方嗎？
我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呢。
幾個小時之前，我覺得這裡就是我該去的地方。
“我先在這裡說明白，因為和我這個死神有了交流，所以哥哥你已經無法輕易死去了。我是說真的，現在你若是從這裡跳下去，一定會體驗人類最大的痛苦，然後被人救回去，這樣下去，除了痛苦以外，你什麼都得不到。所以不要想着隨隨便便死掉。”
“那還真是奇幻。”
“所以，在我說出‘已經可以死去’之前，哥哥你是不允許死去的。”
“同樣的，在我死去之前，你也一定不要死去啊。”
“嗯嗯，因為這是規定嘛！”
她咧開嘴笑了笑，笑得非常可愛，非常天真。
“那我們來拉勾勾吧，算是真正的，不可違反的約定。”
“這是讓我和死神簽訂契約嗎？”
“嗯，可以這麼說。所以絕對不允許違反哦，就連我自己也不能違反。”
說完，她伸出嬌小的手掌，支出小指頭，微笑地看着我。
我也識趣地伸出手，和她做了約定。
這便是一切的開始。
一個想要自殺的男人和一個自稱是死神卻想要死去的少女之間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