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没有秒针的银链怀表,抬起头时,时针正指向西南。

西南方是漆黑的夜空,月光昏暗。

铁门忘记上锁,银河变得模糊。

小路中间突兀出现的卵石,被踢到草丛中后,又顺着坡度滚落到并行的溪流里,扑通一声地沉入河底。

溪流缓慢,水车停转。

叶片上残余的水珠落下,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与座钟走动的声音有些相似。

鞋子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围栏下有蘑菇的气味,湖边的蚊虫也在休息。

夜色低垂,星河交汇到湖中。

湖水深邃宁静,雾气迷蒙,拿起已然风干的船桨,激起的波纹在木桩的周围轻轻地晃动。

用魔杖点起微弱的亮光。

可以看到,漆成淡黄色的电话亭正不合时宜地伫立在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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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湖边、又如例行公事般地跳上了船只。

湖心的小岛随着时间已经沉没,只留有丘顶的一片小小的方地,在放置下那座电话亭之后,就几乎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据说在小岛尚还没有被淹没的时候,这里的电话亭是村里唯一能与外界通讯的设施。

所以直到现在、在它失去原有的作用之后,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它的里面点上了长明的灯火。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电话亭里已然长出了满溢的花朵与交织的藤蔓,斑斓的颜色堆积,甚至推开了格栅的木门、簇拥在亭子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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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啦、真是罕见唷」

——纪望没有注意到,在亭子长明的烛火下,影影绰绰地竟然晃动着人影。

在「啪嗒」的一声、似乎是将话筒放到销簧上的声音之后,踏着满地的繁花走出来的是裁缝小姐。

「在这个时间居然会遇到你呢?」

虽然用着一种「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的平淡语调,不过那金色睫毛之下的赤瞳之中还是写满了惊讶,伊莉莎望向他的身后,湖水的远方依旧是静悄悄的村落。

「晚上好…」

裁缝小姐身上穿着的是比起白日里稍稍清凉一些的衣服,衣裙的花纹与式样似乎都是血族传统的风格,与往时相比反倒更有了一种艳丽的气质。

以薰衣草淡褪时的浅灰色为基调、内衬的浅黑色中透露出白皙而柔和的肌肤。

奇特的花纹编织出细碎的蕾丝,在深蓝色披肩遮盖之下也不会显得过于繁杂。

披拂至肩的金发比起月光的浅色、更像是那种成熟稻穗上折射出的初阳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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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望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但在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似乎已经一言不发地盯着伊莉莎很久了。

「……原、原来这个电话亭还是能用的啊」

于是赶紧想着如何才能分散掉话题、在被注意到然后狠狠地捉弄一番之前。

「唔、当然不能了」

伊莉莎故作刻意地憋住笑,弯腰拨开了听筒,缠成螺旋状的回线被拉直后刚好能伸长到门框的边上。

「不过被做了一些小魔术、所以能听到一些来自过去的声音。」

她示意纪望凑近些,侧耳倾听、听筒里回响着某种微弱而又舒缓的曲调。

「……有点像是叙事曲…」

虽然着实不太精于演奏、但光是迎合着话题评论评论还是可以做到的。

「…过去的这里、就像是一个乐队在演奏啊……」

「之前村里可是有过管弦乐团的呢?」

伊莉莎像是十分怀念地回答道,又将话筒放回到亭子里。

「是那种几十个人一起协奏的乐队吗?」

纪望有些好奇、没想到村里原先还有着这样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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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是那种……不…」

本来只是无心的问题、裁缝小姐却语无伦次了起来,

「……不好意思、请不要在意刚才我说的…」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又似乎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就索性拉着纪望回到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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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裁缝小姐脱下了鞋子,侧过身坐在了船舷上,赤裸的双足随着船身一起摇晃、指尖触碰到湖面,故意地溅起水花。

「……只是有些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湖面上的雾气像层叠的布匹,一层、两层地次第揭开,显露出了一小丛芦苇,船只穿行而过,沙沙作响。

「睡不着吗、真是苦涩的习惯呢」

「倒也不是、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太适合喝咖啡吧」

纪望放下了船桨,小船顺着惯性驶入到月光的背影中。

「咖啡?」

伊莉莎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于是疑惑地偏了偏脑袋,血红色的眼眸也忽闪忽闪地泛起光晕,

「——那是什么?」

「南边的树林深处、那里有一家专门做咖啡的店铺…」

他记得那个店主好像也会在深夜营业的,不过那家店铺在村子里的知名度就不得而知了。

「很奇怪吧、那种又苦又酸的豆子竟然还能做成饮料」

「就在村子里么、从来没听说过欸」

伊莉莎对酸苦这类的词语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抗拒,说到底、作为以血为食的血族,谁知道他们的口味到底如何呢?

「…那事不宜迟、快带我去看看吧?」

裁缝小姐突然提起了兴趣,拍了拍手,又立刻摆出了一幅「不乖乖陪我去的话就吸你血哦」的危险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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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该如何才能形容呢?

偶尔地、也会有些难过,却又不清楚它到底属于什么。

胸口传来某种极为沉闷的酸楚,如同电流般地传遍全身、消散后又满是缺憾,哀伤的意识似乎早已游离,身心都仿若在这股情感之中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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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音已绝。

能够有幸聆听到这一场演出的、果然只有芙蕾安一人。

栎树与赤杨的枝叶交叠、黑夜里郁郁葱葱的树林拦住了余音的去处。指挥者放下了魔杖,乐手们的肢体也随之一起垂落到地上,就像是失去凭吊的提线木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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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的演奏——」

自称是伊莉莎的金发小女孩伸着懒腰走了过来,

「觉得如何呢、亲爱的人偶小姐?」

「…唔?!」

人偶小姐还沉浸在余音之中,她有些失神地鼓起了掌,

「很、很好听……」

「…嗯、嗯!」

对方似乎很是满意,甚至十分夸张地超着芙蕾安鞠了一躬,

「看来我也没怎么退步嘛、即便是这样的身体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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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咳!」

结果却在弯腰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咳喘出了黏连的血丝,身体也似乎变得有些困倦,四肢瘫软下来。

「不、不要紧么?」

芙蕾安将她扶到了一旁的大石块上,

「…是受伤了吗…」

「……诶呀、这么做果然还是很累的呢?」

她摇摇头,又将衣领下的绢饰扯了下来,擦掉了嘴角的血痕,

「魔力用得有点过度了、刚苏醒过来就做这种事情确实不太适合呦…」

「…村子的医院、晚上应该也是有人值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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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你果然也变了呢」

看到芙蕾安慌张的样子,伊莉莎先是愣了一下,又反而笑了起来,

「只要稍微休息会儿就没问题了——虽然吸点血的话更好、不过你是人偶,就算想帮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哦?」

「是、是吗……」

——即便还有着一肚子的疑问,芙蕾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乐队........」

「嗯?」

她揉了揉脑袋,干脆躺倒在石块上。

「乐队、怎么了?」

「......那些提琴手……他们也是人偶......吗?」

终于说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芙蕾安又眺望向绿地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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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死去的人偶、它们更像是被强行拼凑成的、人形的骸骨。

「哦、你是说那些啊……那只是些残骸啊」

伊莉莎却满不在乎地回答她,

「十年前入侵过这里的、日之泉军队的残骸呀」

她朝着夜空张开了双臂、仿佛能将那黯淡的弯月搂在怀中,

「——难道你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