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第一天,

魔法使离开家乡,

鼠尾草长在道路两旁。

盛夏的第二天,

老巫师病死卧房,

藤蔓悄悄攀上房梁。

仲夏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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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的杂物很多,烛火下的烟尘与影子浮动在暖橙色的光粒之中,最为显眼的还是楼梯脚边暗色的银棺。

那是芙蕾安的原先沉睡的地方,盖板的裂痕与镜面与碎片星星点点地散在四周,如同玛瑙色的星海。纪语恍惚地看着眼前有些虚幻的场景,出神地沿着模糊的记忆眺望向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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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东西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这样的几句童谣。

——咦?

剩下的那句是什么呢?

似乎就在嘴边、但是已经记不起来了。

也许是在小时候,有人念给自己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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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下头,发觉自己竟然还在整理相册,微微蜷起的折页停在一幅老旧的合照上。

——四人的合照,背景就是老屋的门廊,相片上是爷爷、小时的她和纪望。

「…唔?」

另一个身影让她吃了一惊,纪语下意识地抽出了这张相片,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好在纪望与芙蕾安都没有注意到她。

「…真是糟糕,为什么我没有印象呢?」

她轻声地对自己说,有些呆滞地顺着烛光望向两人的剪影。

黑黢黢的影子如同黏在墙壁上的精灵,轻巧地活动着身形;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总有些事情还像这样的影子一般,静悄悄地贴在他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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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纪念馆。」

不经意之间,纪望在林落的口中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语。

「看嘛这么看着我?!」

纪语将一根破掉的黑桃木魔杖放到了木箱里,很是介意地瞪了纪望一眼,

「…这些都是史料啊,史料!」

「说起来,我们村子里有什么特别的传言吗?」

纪望想起自己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借火的男人。

「…像是禁地啊,鬼屋啊,诅咒之类的……」

「…应该没有的吧?」

突然提及的话题似乎有些尴尬,纪望老老实实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不过非要说的话——」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林落开口了,纪语却皱着眉头盯着芙蕾安发呆。

「……奇迹的村子。」

「奇迹?」

「奇迹的村子,有些人会这么称呼…」林落继续解释,又好像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地窖的开口。

「…虽然有些矛盾、但是按照记载;十年前的战争席卷到这里的时候、日之泉的人攻打进我们村子的时候,没有一个敌人是活着出去的……」

「…而且,根据记载」

他吞了口口水,强调了一次。

「我们村子也没有一人伤亡…」

「当年的事情没有人愿意提及,但这个称呼倒是一直流传下来了」

「可是——」

纪望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在那次战争中失去了双亲,即便他早已忘记了那些消失的过往。

「我知道…」

纪语抢先说道,「…所以这只是个传言罢了,没什么好纠结的,不是嘛?」

「就是这样,比起过去,我们应该看向明天吧」

林落附和道,以一种奇特的语调念叨着毫无感情的鸡汤。

「…传言啊。」

最后纪望轻声地感叹了一句,芙蕾安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银白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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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地窖中忙至深夜。

最后搬出来的东西不多,无非只是些旧时的黑白风景照、积灰损坏的附魔小道具,或是像过期药剂瓶一类几乎都可以当做垃圾扔掉的东西。

只是因为地下室过于杂乱、几乎没经过打理,所以除了捐赠的物品和纪望趁机拿出的书籍,芙蕾安顺带着也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杂物整理了一遍,包括她原先沉睡的棺材。

清单据说是老爷子亲自留下来的。

在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后事,即便在和平年代里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纪望不知道养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

——大概很寂寞吧。

如果寂寞的话,那为什么老爷子一直不将芙蕾安唤醒呢?

「为什么呢…」

陷入思考后,纪望不自觉地放慢了脚部。

「…主、纪望。」

芙蕾安抱着装满杂物的木箱、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抱歉」

纪望回过神来,转身托住了芙蕾安手中险些滑落的杂物箱,「…还是让我来搬吧?」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的。」

人偶小姐微笑着回答,

「…对主人您来说可能有些重,但我是人偶,所以、没关系的。」

「嗯,快回去吧,今天发生的事情够多了。」纪望半强硬地将手托在箱子下方,为芙蕾安减轻了一半的重量。

——唔,真的有些重啊,纪望这时候理解到了芙蕾安自称为人偶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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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他,也会疲惫的吧?

纪语这么想着、坐在昏黄烛火的客厅内,视线投向在门口送客的纪望。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纪望坚持要亲自帮林落负担那一大箱的重物。

林落走后,屋内便又剩下他们三人,夜晚已经过半。

对了,明天的话,路西法会过来的吧?

想到这里,纪语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决定直接上楼好好地睡一觉。

「…欸?」

起身时,那张顺手放入衣兜的相片掉了出来,打着转缓缓落在地板上。

「纪语大人,您掉东西了。」

芙蕾安泡好了牛奶,正端着托盘,向起居室这里走来。

「不用了,我自己就行。」

好在相片只是背面朝上,纪语抢先捡起,起身时却恰好一头碰在茶几的下方。

「唔…没事、完全没事!」

没等芙蕾安开口,纪语已经自说自话地伸手接过托盘,手指钩在了牛奶杯的侧缘。

「你还好吧,纪语大人?」

芙蕾安还是这么说了,像是习惯性地半跪下身,双臂环抱住纪语的双肩,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你、你在做什么啊!」

芙蕾安的举动有些不可思议,而头顶传来的触感与微微的瘙痒总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纪语还惦记着手中的相片。

「对、对不起」

「话说回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嘛?」

纪语托起了杯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刚刚人偶小姐的举动就像是自然而然的习惯一般,绝不可能是她一时兴起的决定。

「…我、我只是人偶,即便拥有过去,大概也是毫无意义的…」

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芙蕾安握住了纪语的双手。

「但是、但是……」

「…芙蕾安」

「——一定很悲伤吧!」

「…哈?」

「主、纪望的过去……您的记忆、还有这个村子十年前的故事…」

人偶小姐银白的瞳孔满溢着失落的神色

「…虽然只是人偶、但我刚刚感受到了……纪望大人的叹息,还有——」

「…真是温柔啊,芙蕾安。」

纪语叹了口气,

「朦胧的、清晰的,悲伤的、喜悦的,过去就只是过去……」

「……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也许是不习惯这样咏叹式的说教,到最后自己的声音却越来越轻,纪语喝了一口牛奶,仔细端详着人偶小姐。

——是啊,它是人偶。

除去精巧地如同工艺品、同时拥有着妖精般清雅与端庄的面容,除去白皙纤细、温润如皎月如凝脂的肌肤,除去那银白深邃的、似湖水般宁静的眼眸。

人偶也是有心的吧?不止像是纪望说的那样。

纪语更确信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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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只是……我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更多、更多主人的事情……」

人偶小姐坚持地追问,

「…因为只是短短的一天,主人为我做了很多,所以我不能只是这样……」

「自己去问他不就行了嘛?」

纪语放下杯子,杯中依然留下了将近四分之三的液体,

「晚安,芙蕾安。」

「……牛奶该多放点糖的,甜味可是能让人感到幸福的魔药呢?」

顺着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纪语又停下来加了这句话。

「…晚安,纪语大人。」

客厅中便只剩下望着茶几上的牛奶杯、呆呆地思索着的芙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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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地下室找到了不少老爷子留下的藏书。

据说老爷子在当年是这里最好的魔法使——也可以称为学识最渊博的巫师。家中的藏书摆满了三个书房,剩下的便被通通堆在了地窖里。

因为已是深夜,整理工作便不再继续,纪语和芙蕾安应该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过去了呐。」

纪望合上窗帘,点起了床头柜边的油灯,将枕头靠在床板上,仅仅只是因为出于好奇地翻开了一本藏书。

这时候读书也只是打发时间罢了,纪望想到,夜晚会悄悄地藏起很多东西,所以有时候也会连带着那些最浅薄的记忆溜走。

「…什么时候帮我把噩梦也带走就好了啊,夜女神大人!」

纪望自暴自弃地这么大喊了一句,随手放下书本,缓缓地闭上眼睛。

——灯火还亮着,所以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种橙红的底色。

嗯,很好,希望今天也不要失眠。

他默默地思索着熄灯的咒语,过了好一会儿,老宅中渗出的最后一点光亮才慢慢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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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除外。

虽然并不是缘于对黑夜的恐惧,但是纪语喜欢亮着灯入眠。

微弱的烛火摇曳着、淡黄色的光芒轻盈地弥散在依旧杂乱的小屋里。

那张照片还紧紧地握在纪语的手中。

相片上是老宅十年前的门廊、正襟危坐却慈祥地微笑着的老爷子、尚还未脱稚气但似乎依旧无忧无虑的两人。

在泛黄的光圈衬托下,廊边应翠绿的藤蔓看上去也有些褪色。

但是纪语在意的不是这个。

在他们的身边,人偶小姐也同样微笑地望向镜头,身上穿着的就是那件黑裙镶嵌的罩衫,只不过是因为照片的缘故,深紫的花边淡退作暗棕。

——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芙蕾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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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又来了。

纪望睁开眼睛,噩梦中的血色终于缓缓褪去。

又是那个由火光与硝烟编织而成的噩梦。

又是一样的、

毫无印象。

「明明已经不会被惊醒了才对…」

他嗫嚅着,勉强支起还未完全清醒的躯体,窗外似乎又开始飘下簌簌的雨花。

咦?

窗户为什么打开了?

夏夜的凉风徐徐灌入,从另一边半开的木门后漏走。

「…因为门开了才被风吹开的窗户么。」

纪望暗暗叹息,准备起身去锁上房门,可就在他拉下被子的时候,似乎触碰到了另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异物。

「…芙蕾安?」

——正是人偶小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躺在了纪望的身边,她看到了纪望噩梦时的样子。

「主、主人…」

芙蕾安凑到纪望面前,有些断断续续地嗫嚅着。

「……请让我、让我了解您的更多…」

她的瞳孔闪着不同寻常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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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红色。

在相片中,人偶小姐的眼睛是橙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