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停下休息之前更加猛烈的风,在废墟的街道间肆虐着,发出可怖的呼号。雨水也因此拖着几乎水平的轨迹,没有间断地砸向一切阻挡它们路径的物体。

呼吸依旧很艰难。

总感觉氧气不够,而下意识地加快呼吸的频率,但又因为这种举动,而让身体来不及吸收氧气。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的意识,再度被沉重的疲惫吞没。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漆黑的、被雨雾模糊了的视野中,我只能勉强看到前方摇曳着的一抹红光。

那是雪杉的背影,也是我在这场风暴中唯一的信标。

她瘦削的身躯,能否在呼啸的狂风中站稳呢。她孤独的背影,是否需要一个人在前面挡住猛烈的雨水呢。

我也想要,成为她的信标。

我狠狠地压迫了一下自己的胸腔下方,将因为恐惧而积攒在其中的空气,全部挤了出来。

随后,又竭尽全力,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雨水的风。

稍微,清醒一点了。

是的,如果你需要,我就永远不会倒下。

拼上所有勇气,压榨出最后一丝力量的加速,却只持续了几分钟。

远远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在我们还没到达城镇的边缘时,就发生了。

——或者说,我们也许已经到达了“城镇的边缘”。

“这是……”

雨声响彻在周围,我大口喘着气,追上了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的雪杉。

“墙壁。”雪杉站在那里,抬起了头。

走近几步之后,我也明白了她这句话的含义。

这大概也是,“第二避风港”不允许我们离开废墟中那一小块区域的原因。

“还真是……够有想象力的啊。”

我们的前方,由无数在空无一物的街道上方,凭空迸裂作水花的雨滴,勾勒出了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平面。

——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我伸出手,试着触摸了一下墙壁的位置,硅胶般柔软的、带有一点粘性的触感反馈了回来。而在触碰的瞬间,前方的景物也以我的手指为中心,扩散开一圈圈扭曲的波澜。

“还不算太糟糕。”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起码不是硬邦邦的墙壁。”

“全息投影……么?”

“应该是了,否则不会一路跑来,远处的景物也这么合理地移动的。”我一手按在这块不知道有多么巨大的屏幕上,苦笑了起来,“这群人也太有钱了吧,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关住我们……现在只能希望我们头上的天空和雨不是假货了。”

是,我只能希望,至少这片暌违已久的天空不是全息投影的幻象。

“要……爬上去么?”雪杉放下背包看向我。

“不然呢?”

我借来雪杉的玻璃匕首,戳了戳墙壁之后,基本确认了这是某种能自我修复的仿生凝胶。

作为巨幅全息投影的屏幕,24小时不间断为我们制造虚拟的城镇边缘、远处的荒野和昼夜变化的景象,也真是辛苦它了。

考虑到也许“艾格尼斯”小姐就在附近,这应该也是由她一手操办的作品吧。

我不由得开始期待,墙壁的另一面会有怎样的景象了。

“嗯……与其爬这个不知道是不是通到天花板上的墙,不如直接开个洞过去吧。”

“开洞?”

“这样——”

我让雪杉后退一些,举起格洛克抵在凝胶墙壁上开了一枪。

伴随着电磁脉冲撕裂空气的声音,高爆子弹那些没什么杀伤力的破片,在墙壁上绽开无数涟漪。而受到电磁场的干扰,原本在我们面前的废墟街景,也被严重的失真条纹和马赛克所覆盖。

“……靠……靠你了。”

因为这个突发状况,再次变得混乱的呼吸,让我在开完这枪之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量,倒在了赶过来的雪杉身上。

“嗯。”

雪杉扛着我,将玻璃匕首刺进还没被修复的薄弱处,高喊一声,自上而下,用力在凝胶幕墙上划开了一个大洞。

比目前为止的台风还要猛烈数倍的气流,伴着尖啸穿过洞口,如开闸泄洪的水流般迸射而出,完全阻止了墙壁自我再生。

我竭尽全力维持住的最后一口呼吸中,出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大海的潮气。

被雪杉拖动,顶着狂风骤雨穿过墙壁之后,铺开在我们视野中的,并不是早已看腻了的废墟和荒野。

不是那样枯燥至极的景象。

我们脚下,是不足两米宽的、漆黑湿滑的岩石,两米往外,便是万丈深渊。浑浊的海浪,乘着台风的力量跃起,狂怒地拍击着深渊底端的岩石,发出几乎压过风雨呼号的巨响。

更前方,则是没有尽头的,翻涌着无光的浪潮的大海。

两侧不知道多远的山崖顶端,偶尔投来灯塔的强光,无情地掠过我们上空。无法确认数量的风力发电机,在台风中全速运转,摄取着大自然的残羹。

我们的逃亡结束了。

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够继续向前的道路。

和我们选择逃亡的方向无关,“第二避风港”,也根本不存在能够逃出去的路线。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满是漏洞的松懈安防背后,是他们对这个“避风港”选址的无比自信。

我连维持意志的精神力都已经开始涣散,放开了雪杉的肩膀,跪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们到此为止了,雪杉。”我低声说了一句。

“嗯,到此为止了。”

但我听到的雪杉的声音,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消沉。反而……她正以前所未有的冷静、抑或是冷酷的眼神,回应着我的视线。

“呃……”

心脏涌上一阵绞痛,我下意识捂着胸口蜷缩了起来,身体似乎快要撑不住了。

而雪杉却丝毫没有来关心我的样子,她一言不发地解开左臂的纱布,任由一缕缕白色的织物在狂风中化作碎片。

这家伙,原来左手已经完全没事了……可为什么要一直假装受伤呢……

我理解原因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雪杉右手拿着匕首,左手则举起不知何时从我衣服内侧摸走的格洛克,站在一步开外的距离瞄准了我——正是一直以为她的左手不能用,我才放松了警惕。

站在狂风骤雨中的那个小小的身躯里,有一匹裹挟着冰霜的恶狼醒过来了。

“在‘避风港’里不能杀人,实在是很麻烦。”雪杉俯视着我,她的话语中,有着来自冥府的寒意。

“啧……”

我已经无法再做出什么挣扎,更不可能询问雪杉这么做的原因。光是支撑着意识,和那匹狼对视,就仿佛在透支着最后的生命力了。

“感谢你带我到这里。”雪杉说,“作为答谢,我会告诉你,你是如何为自己掘好坟墓的。这是杀手的仁慈。”

“等……等下。”我全力憋出一口气,打断了正在酷酷地做着杀人宣言的雪杉,“能让我说句遗言吗?”

“不能。”

“那我说了。”

“不准说。”

“我就是……阿列克夏让你找的‘敌人’吧?”

也许是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此刻的我,莫名地肯定,阿列克夏和我记忆中的那个男子是同一个人物。

“……”

雪杉的身子微微一颤,顿了半秒之后,她撇开视线,低声回了一句:“嗯。”

“他唯一一次失手,就是因为遇上了叫‘子规’的人。”

“他说,他绝对不会被别人杀死。他以为只要兑现这句话,我就不会难受了。”雪杉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怎么可能不难受,可怜的自尊心。”

……可怜的自尊心吗,真是很符合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呢。

谢谢你,雪杉。

谢谢你证实了我的猜测,谢谢你告诉了我那个男人的结局。

也谢谢你完成了阿列克夏嘱托的任务,为他找到了我这个宿敌。

“我认输了。”

但面对已经束手就擒的我,雪杉却没有动手。相反,这个“杀人者”却对待宰的羔羊露出了莫名的警惕,下意识后撤了半步。

“你要是不动手的话……那我就……”我用手撑着光滑的岩石,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呼吸顺畅一些,“就……继续说遗言了哦。”

“……”

雪杉最终没有阻止我。

“……你是个很棒的杀手。”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渐渐虚弱下去,但有些话,一定要说出来,“我也确实太天真了,很长……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注意到你的‘演技’。”

她四处清理“法外人”的动机之一,大概也是为了寻找阿列克夏的敌人,那位名叫“子规”的少年。

很可惜,那个少年和他的“法外人”雇主,多半在雪杉到来之前,就已经被反恐部队清除了。

只是,进入了“避风港”的雪杉,一定像我一样,不会料到我们会这样被命运连接在一起。

“那……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雪杉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刺杀天宫寺失败的时候。”我说,“像你这么优秀的杀手……又是预告犯罪时间和手段,又是等我睡醒了才开始行动,最后还做出无谋的自杀式举动……再天真单纯的人也能看出问题来吧。”

说完长长的一句话,我深吸了一口气。

雪杉是一个骗子。

我很后悔,自己没有更早明白这点。

和从天而降的雪杉相遇,无意间说出自己名字的一刻开始,她的计划就开始运转了。

扮演了不受欢迎的孤僻角色,接连抛出关于自己的奇怪线索,一边确认着我是否就是她寻找的那位“子规”,一边引诱我自己踏入圈套。

而在所有条件都准备就绪之后,便搭上我逃跑计划的顺风车,两人一起来到这个即使杀人也不会被“艾格尼斯”阻拦的地方。

和我所知的阿列克夏的“演技”一样,这是完美的杀手,在“避风港”内实行完美杀人的计划。

即便在几天前就已经猜到一些端倪,但能被雪杉如此流畅地将计划贯彻下来,我也确实陷入了无从挣扎的境地。

“虽然有一点点破绽,但你的‘演技’还是很成功的,我已经被骗到这里来了。”

“……谢谢。”

此刻的我,还是不得不被死亡的阴霾所笼罩。

只要她扣下扳机,让我失去意识,然后用玻璃匕首慢慢解剖,再顽强的躯体,也最终会化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吧。

“对不起,夜莺小姐。”

我没能找到钥匙,也没能回到我们的故乡,那个普通的世界里去。

我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享受这着痛苦但又弥足珍贵的,最后的呼吸。

但是,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的麻痹感,并没有到来。

“不全是假的。”

冥冥之中,我听到了雪杉这样的声音。

“……嗯?”

“请不要把我说的话,都当成假话。”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鼓着脸颊,紧抿双唇,眯起眼睛极力抑制着泪水泛出眼眶的雪杉。湖蓝色的眼瞳,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闪烁着几乎触手可及的星光。

“最开始,我是真的想要死掉,我不知道遗书会正好被你看到。”她微弱的声音,穿越狂风,无比清晰地来到了我耳边。

“还有手风琴。如果你没有教我手风琴,我就会一直睡下去,放弃所有事,就不会跟着你到这里来了。”

“……那个……不是你计划中的事么?”

雪杉奋力摇了摇头。

我的心随之被猛地一揪。

雪杉在星空下向我请求的事,一定也是真心的吧。但是,我好像,已经没有机会做到了。

“阿列克夏教给了我‘不死掉’的办法。”她的声音和手中的枪,都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但是,我想要在他离开以后,也能自己‘活下去’。”

“……”

我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量,最后连眼睛也无法睁开了。意识渐渐远去,身体像是被抛弃的累赘一样,缓缓地在深渊中下沉。

无尽的黑暗之中,那个低哑的嗓音却盖过了风雨声。

“阿列克夏给我留了遗言。他说,对不起,没来得及教我怎么‘活下去’。”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教我。”

“那个人,是他的敌人,世界上唯一比他强大的人。”

“那个人,叫做子规。”

“子规。”她轻声念着我的名字,“现在,我找到你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你在躲雨的时候想要告诉我的事吧。

我知道的,在星空下向我请求“继续喜欢雪杉”的你,一定是真实的你吧。

是那个喜欢在雪原上奔跑的、喜欢父亲在深夜带回来的蜂蜜蛋糕的你。

可惜,我没有力气对你说了,雪杉。

其实在测出“避风港”的经纬度的时候,不,比那更早——

在台风预报出现的时候;在我看到“农田”里的热带植物的时候;在第一次登上天台,看到海鸟的羽毛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估算的结果是东经124度,北纬25度。

我们在太平洋一隅,远离大陆的孤岛上,我们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但我没有放弃Plan B,依旧想要带着你来这里看看。

不知道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也许只是想带你看看海浪拍打山崖,看看灯塔和海鸥。

也许是想让你知道,那般懦弱的我,也会有鼓起勇气穿过风暴的一天;

想让你知道,我不会死掉,不会让你再因为谁的离去而痛心自责;

想让你知道,你终将有一天,可以跨越那些伤痛,只为了自己而活下去;

想让你知道,那个想要“活下去”的雪杉,一直都没有被你杀死。

她只是迷路太久、太累,在你内心深处睡着了,她也许还做着成为了手风琴家的梦。

对不起,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事。

我有没有让你满意,我并不是亲爱的阿列克夏所说的,那个能够教你如何“活下去”的强大的人。

请开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