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
那台废墟中的手风琴,也许是因为常年被藏在避光的角落里,除了因为簧片生锈而失准的音色以外,基本还算能用。
相比之下,比较不行的反而是自诩老师的我。
自吹自擂说着可以教雪杉拉一曲,但我早已生疏了的入门级水平,就算一个人演奏都还磕磕绊绊的,更别说还要和雪杉并排坐着,让只能用一只手的她来操作右边的键盘。
好在有可靠的记忆力,背下了在安东诺夫先生那里看过的乐谱,让我们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勉强演奏出熟悉的北国的旋律。
“呼……”
艰难的一曲落幕,我长舒一口气。漫长的夏夜里,身体和雪杉紧紧贴着的地方,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此刻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所做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究竟有多少作用。
“雪杉?”
感到身边的人迟迟没有反应,我下意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但下一秒,一个温热柔软的触感回应了我。
雪杉将手风琴放在一边,朝我的胸口扑来。不算太重的冲击,让我的身体稍稍后仰了一点,但在椅子的支撑下,勉强接住了这个小小的身躯。
“怎、怎么啦你……”
“嗯嗯……谢谢你,子规。”
我失败了。
在怀中抬起头仰视着我的,是已经死掉了的雪杉。我没能找回我想要的那一位。
“比起这样讨我开心,我还是更希望你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用处’啊。”
“受虐狂。”她鼓起脸颊说道。
“每个人都这么说我,那我应该就是了吧。”我说着站起身,像提着小狗一样抓住雪杉的领子,将她拉了起来。
不过一切并没有在这里就结束。不如说,靠这种不费心思就能做到的事来拉雪杉一把,我最初就没抱多大的希望。
我来这里真正的目的,已经快要达成了。
“雪杉。”我站起身,抖了抖汗湿的衣服,对还愣愣地端坐在椅子上的她说道,“看起来,你比自己以为的还更坚强一些哦。”
“嗯?”她有些不解地歪了一下脑袋。
——你还没能杀死自己。
我原本想这么说。但这句过于主观的话,最终还是被吞了回去。我不敢断言雪杉的灵魂还活着,只是之前看到她眼中的光彩的瞬间,单方面希望她还在某处沉睡着而已。
而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去让我的希望成为现实。
“说起来,我今天早晨本来有事要找你的。”我无视雪杉的疑惑,转移了话题,“结果碰上一堆别的事,差点忘记了。”
“有什么事?”
“跟我一起逃出去吧。”
“……好。”
雪杉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我的提案。但越是这样,我心中莫名的焦躁就越是强烈。
必须把真正的雪杉找回来,让她给我好好道个歉才行了。
“可是……为什么要带我?”她紧接着问了一句。
“不是专程要带上你。”我说,“是因为我的Plan B,现在正好缺一个助手。”
“……这样。”
“而且啊,不管是把你丢在这里,还是跟你你一起出去了,又或者是逃跑失败被抓回来,都不影响你等死吧?”我又补充道,“所以倒不如发挥余热,来帮我个忙。”
“嗯,那我会尽力的。”
雪杉老老实实听从我这些胡扯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了跟在夜莺小姐身后的自己。
她把我当做受她保护的小孩,从来不考虑依赖我,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吧。
说是怜爱都有些过分,那只是单纯的怜悯罢了。
——喜欢我的话,就在台风过境的日子,来楼顶堂堂正正地说出来。
这是她给我施下的诅咒。
没能破除它、跨越这道门槛的我,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台风过境的夏日,被关在了夜莺小姐的心房之外。
“走吧。”我对雪杉说道,“台风快要来了,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综上所述,现在该轮到你干活了,常夏同志。”
几小时后,小雪杉统一战线(临时)的成员们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集合了。
不过实际上也只有缩在床铺靠墙角的一头,一言不发咀嚼着能量棒的雪杉;在床铺另一端,听完我的逃离计划之后吃惊得手足无措的常夏;还有累得只想独占一张床躺下的我。
“所、所所所以说,子规长官是要带着小雪杉私奔吗?”
“嗯。”没等我回答,雪杉就先回应道。
“我没力气再说第二遍啦,你们说是就是啦。”我重复了一遍常夏的话,好让她们满意,“私奔哦,羡慕吗?”
“超~级无敌羡慕!”常夏兴奋得几乎要绽放成一朵朱槿花,凑到我面前问道,“出去之后能给我寄度蜜月的照片吗?”
“这里还能寄东西的啊?”
“用秘密的方式啦。”
“那有件需要用你秘密的方式先办掉的事。”我说,“办不成的话,蜜月照片你就在梦里看看吧。”
“诶——”
被你诱导着当了这么多次工具人,也差不多是时候转换一下立场,自己体验一次当工具了吧。
这么想着,我毫不留情地给常夏安排了任务:“麻烦你在明天中午之后,去天宫寺今日花的房间里拿一件东西。”
“这、这个有点难度诶。”常夏面露难色,一手摸着脸颊纠结地说道。
“你耳朵上面挂着的那个,不是单纯的撬锁工具吧?”
我指着她花里胡哨的配饰之一,明显是当初用来闯入我房间的工具的十字型耳坠。
“啊……这这这个啊……”常夏慌乱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至少用‘这个不是普通的耳坠吧’之类的说法来问好吗,少女的心都碎啦!”
“看来进入她房间是没问题了。”
“我都还没说诶!虽、虽然确实做得到啦,只是风险有点大……”她逞强地挺直了腰,似乎不想再被我用言语压制了,“……所以你需要我拿什么呢?”
“格洛克。”
“风险太大了,我要加价。”
“你想要多少?”
“不要钱。如果你们被抓回来了,我要你接下来一年每天给我讲睡前故事,然后一起睡觉。”
“成交。”
毕竟要是逃跑失败,按照“避风港”的规章,我是永远不会再见到常夏的。这桩交易对我而言,稳赚不——
唔。
正为自己的交涉能力自满着的时候,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带着一丝温度的布片盖在了我脸上。
“这味道……”
接住从侧方袭来的第二波攻击的同时,我才明白脸上和手中的东西是雪杉脱下来的短袜。
“喂,不要乱扔这种东西啦。”
“我要睡觉了。”她吞下最后一口能量棒,冷冷地说着。
随后,雪杉抱起我的枕头,蜷缩在角落里躺了下去。
“小雪杉好狡猾!我也要在子规长官床上睡觉!”一旁的常夏见状,也踢掉自己的鞋子,准备翻身上床。
而结局自然是,已经睡下的小狗和还在闹腾的小猫,都被我提着扔到了门口。
“困。”
“困就回去睡觉。”我轻轻弹了一下雪杉的额头,“常夏你带她回去吧,别让她倒在走廊里了。”
“我能把小雪杉带到我房间去睡吗!”
“随意。”
“遵命!”
“对了,这个给你。”
我回到房间里,拿出之前用剩的医用乙醚,交给了常夏。
“呜哦哦——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种违禁品!早说嘛,这下事情就好办啦!”她看起来对这个关键道具十分满意。
但就算不依靠这些东西,常夏也是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完成委托的人物。她履历上记载的能力,就算在“避风港”的孩子中也是难得的宝物。
“拜托你了。”
“没~问题,那明天见咯。”常夏的心显然已经不在关于任务的事情上了,她拖着无力反抗的雪杉,匆匆道别离开了。
我暗自祈祷雪杉不会在常夏手上遭受什么不人道的待遇。
过于轻松的气氛也随着常夏的离开而消散了。“避风港”里的孩子,甚至是当事人本身,对于尝试自杀、最终默默地等待死亡这件事,都显得太过冷漠了。
不,不对。
这不是他们的错。
——“你有我们这个世界里最独一无二的心。”
夜莺小姐曾经这么对我说过。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她所说的话,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有着怎样的“心”。
但我很清楚,正因为有这颗“心”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我才会想要干涉被他们熟视无睹的这些事。
我只是站在风暴圈外的旁观者,偶尔鼓起勇气跃入其中,救出一只小鸟而已。
真的是很简单的事。
所以,这次我一定能做到吧,夜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