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所、所以……”
病房中弥散着消毒用的碘伏特有的气味。
虽然这里设施的老旧程度，和外面的废墟相差不大，但病房角落的药柜里，看起来却配备了充裕的治疗物资……过去的“避风港”，想必对这些东西有着不亚于食物的需求量吧。
天宫寺戴着医用手套，一边用棉球给我的右臂清理伤口，一边扭扭捏捏地酝酿着什么话语。
“真、真的是非常抱歉。”
难以想象这个高傲的、自我中心的家伙，嘴里会冒出正常的道歉。
但比起道歉，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把视线别到旁边去呢……
“……没事啦，大家都没事就好。”我说着，看了一眼被安放在病床上的雪杉。
因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雪杉采取的紧急方案——亲手将天宫寺推上断头台，这个举动显然触发了“艾格尼斯”的警报机制。
被两台无人机放出的电磁脉冲击倒，雪杉目前还没恢复意识，因此衣物上的自动拘束器也没有被解除。外套袖口和短裤上的拘束扣带，依然在将她的右手和双腿紧紧固定着。
“还真是惨啊。”
在“第一避风港”，我也见过不少触发了外衣上拘束系统的“坏孩子”。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这个装置工作的时候，还是难免心生厌恶。
这种和囚犯无异的待遇，让人不由得认为，所谓的“避风港”也许只是某个更糟糕的名词的雅称。
“说起来啊，你以前是军医么？”
因为房间里太过安静，只能听到天宫寺轻轻的呼吸声，我内心有点难以平静下来，只好随便找着话题。
“怎么？”艰难的道歉完成之后，她的语气又开始高人一等了。
“看起来很专业的样子，之前给雪杉处理骨折，吊葡萄糖的时候就觉得了。”
“可惜并不是，以前有专门的医务。现在教化官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学着做不是很平常的么？”
“居然是自学的？”
“你看起来有些可以指导我的意见嘛。”
天宫寺说着，将夹着棉球的镊子往我的伤口上用力一戳。
“唔痛痛痛——没有没有，没有意见！都戳到骨头了啦！”
“没那么夸张，伤口深度不到半公分。”
“是吗……感觉完全不止那么点啊。”
“我倒是好奇你的身体是用什么做的呢。”天宫寺说，“雪杉做的那个东西，应该是指着我的脖子来的吧。”
“嗯，能不能伤到颈椎不知道，但切断动脉和呼吸道是至少的。”
“那种杀人道具，在你的手臂上面只能留下这么点痕迹，连缝合都不用……”
“所以说啦，以后能让我帮忙做点事吗？”我说，“你看，我也是很能干的吧？”
“以后再考虑。”天宫寺熟练地结束了伤口处理，“保险起见，给你打一针破伤风吧。”
“啊……多谢。”
空气再次被无论什么话题都难以启齿的沉默笼罩。
我必须“帮助所有孩子出航”这件事，天宫寺在接收我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
而她也是对自己迄今为止的方案无比自信，才会拒绝我这样天真的外人插手的。
成功阻止了雪杉的刺杀计划，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摆上了日程——
现在的我，不能说服天宫寺改变什么的话，等同于不可能在最后几天时间里，找到帮助雪杉通过考核的方法。
……啧。
虽然还没测到精确的纬度，但我只能做好不得不提前逃出这里的准备了。
“那个……”
就在我刚刚敲定接下来的计划的时候，天宫寺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我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用上了伤药的纱布为我包扎伤口的天宫寺。她停下手上的工作，向我投来了极其认真的目光。
尽管戴着口罩，她已经染上绯红的耳朵，也在诉说着这个女人现在强烈的心理斗争。
“我希望你可以理解。”
“诶？理解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指代什么。
“关于不让你插手‘避风港’的事务。”
“哇……这个理由我倒是很想听一听呢。”
“我、我没说过我要讲具体的理由吧？就只是要你理解而已，说完了。”
“……喂喂，哪有这么糊弄人的。”
我叹了口气，看来指望她自己暴露出弱点，是不太可能的了。今天还是先行告退，回去为Plan B做准备好了。
“总之多谢，现在基本没事了。”我按照天宫寺的嘱咐，小幅度动了动手臂，刚才深入骨髓的痛感，在包扎之后已经基本消失了，只剩下伤口周边随着脉搏一涨一涨的麻木感。
“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应该的。”她居高临下地回敬了我。
不过，跟这种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吧。
“那我先回去休息了。”我说着站起身。
“等下。”
“怎么啦？”
“我还有工作，跟上次一样，你留在这里照顾一下雪杉吧。”天宫寺一边摘下手套和口罩，一边说，“你不希望她晚上醒来的时候，一个人在这个黑漆漆的房子里吧？”
“听起来你好像很希望哦。”
不知道天宫寺哪来那么多工作要处理。但我虽然嘴上逞强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行吧。”我说，“不过请你拿出点诚意来交换。”
“诚意。”
“我想知道我只能打杂的理由，知道了我就理解你的决定。”
“哈……”
天宫寺看起来不想和我纠缠太久，她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但这次，没有口罩能遮挡她低落下去的表情了。
“这是我的家庭原因，麻烦你不要透露给别人。”她微微仰起视线，不知为何，下唇像是被咬破了一样，渗出了一丝血色。
“我发誓。”我也认真地回应了她。
“我必须成为最优秀、最顶端、最杰出的人，所以要有相应的成果来证明自己。”
很多人都出于家庭原因有这种理想，但能实现的终究是少数。我很想这么说，但平日威严高傲的天宫寺今日花，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声，自然没有打断她的理由。
“如果你知道‘天宫寺’这个名字的由来，就好解释了。”
“抱歉，我没有耳闻。”
“……啊，总之是个由没什么人性的东西构成的血脉。”她仰起头，一手搭在额头上，有些疲惫的样子，“适者生存。我见过很多因为不够优秀被抛弃的人，为了他们的大义，不行的人随时都会被牺牲掉。”
“我不能成为那种人。”天宫寺不充了一句。
真是残酷的命运。
不过在这个时代，至少聚集在“避风港”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会同情或者感慨这种命运的。因为在天宫寺也许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孩子承受的伤痛和压迫并不比她少。
“‘避风港计划’给了我充足的机会，实践我的设想、证明我的能力、以及让我在其他所有方面都成为最优秀的。我现在拥有了一切资源，但只拥有这么一次机会，所以不能让你干涉哪怕一点点。抱歉。”
“……所有方面是指……也包括学这些急救操作的事么？”
“对。”
她要日夜兼程处理的“工作”，不会都是这些事吧。真是有够自我中心的人啊……
我对于天宫寺今日花越发激情的自我宣传，没有什么同感。
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是想提醒一下她，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正熟睡着，没准能听到她这番演说的局外人。
“于是，为了你不被抛弃，那家伙就要成为被抛弃的牺牲品么？”
我指了指雪杉，天宫寺的神色变得有些忧伤。
“……她过去两年明明很不错的。”
“你有思考过雪杉分数骤降的原因么？”
天宫寺陷入了沉默，她紧抿着嘴唇，刚才被咬破的地方，已经被染上了一片殷红。
“我的解决之道，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她故作坚定的眼神中， 被我察觉到了一丝动摇。
“……那我理解你的决定了。”
我说完，拖着刚才坐过的折叠椅走到了雪杉的病床边，坐了下去。
“我会在这里陪雪杉的，你去工作吧。”
听完天宫寺认真的解释，我的心情却反常地变得轻快了一些。
如果她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东西，那眼前这个女人，也许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单纯。想要击垮单纯的敌人，比对付那些满口谎言的孩子简单多了。
但前提是，她所说的没有太多谎话。
“嗯，祝你也顺利。”
天宫寺整理好自己的物品，没有再正眼看过我和雪杉，就闷头小跑着离开了病房。
——不，有你这个如同一堵高墙的巨型绊脚石摆在路中间，我的人生是暂时不可能顺利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