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

一言不发的我们两人之间,只剩下晚风拂过耳边的声音。

被危险的预感驱使着,我从腰间摸出天宫寺那里借来的格洛克19,瞄准了雪杉。枪膛中待命着的9mm电磁震撼弹头,足够在这个距离瞬间压制任何普通对手。

但我没有扣下扳机。

不是因为雪杉没有进一步的反抗行为,而是……她仅仅站在那里,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注视着我,我就已经失去了扣下扳机的力量。

根本无法思考,在那几秒钟的深呼吸之间,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短暂的人生中,只遭遇过两个拥有这种眼神的对手,其中一位是夜莺,另一位则是临近北极圈的冻原上,因为生存资源匮乏而渐渐熟练地捕食人类的白熊。

而存在于眼前这个瘦削的身体里的东西,一定要说的话,便是凌驾于这两者之上的某种异兽。

履历上被杀死的那些人,都曾经历过这种无名的恐惧吗。

——“跟我来。”

似乎是因为我迟迟没有动作,雪杉首先开口了,她甚至没对我举枪的动作给出一点反应。

刚才那漫长的一瞬对峙里,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可怖的压力,都像是幻觉似的,在简短的话语之间消散殆尽。

而终于缓过气来的时候,我也意识到,雪杉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平常地在邀请我而已。悬停在我身旁的无人机,也没有发出早晨她袭击常夏时的那种警报。

“呼……是太久没经历这种事了么……”

我放松下来,脱力的右手尝试了好几次,才把感觉有些沉重的格洛克收进了枪套里。

不知道我们今晚的相遇是偶然,还是谁的刻意安排。雪杉要展示给我看的东西,就在她一跃而下的这栋建筑物里。

穿过布满裂纹、已经变得不透明的钢化玻璃门,进入视野中的,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平层房间。

和“避风港”这个名词留给我的印象,以及这两天所见的其他毛坯房间不同,这个占据一整层楼的空间,显然曾被精细地装潢过。仅仅靠窗外洒下的月光,根本看不出多少老化的痕迹。

经过入口的废弃安检机往里面去,一侧是像酒吧一样的吧台,还有证明这里确实是个酒吧的酒柜;另一侧则是一些倒在地上的书架、杂乱无章的纸质垃圾和玻璃碎片、以及一台没有打开盖板的三角钢琴。

“这个避风港是拿城市废墟改造的么,居然还会有这种地方……”

“这是‘图书馆’。”雪杉用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接下了我的话。

“不,你说这里是酒吧或者咖啡馆我还比较容易相信。”

哪里会存在饮品吧台比书架占地面积还大的图书馆啦。

雪杉没有再多做说明。

但其实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就像这两天去过的其他场所一样,多半是建立在某个城镇废墟之上的这个“第二避风港”里,除了大部分依旧废弃的、被脚手架和警戒线包围起来的建筑以外,其余使用中的建筑,在地图上都有标注名称。

“行政楼”、“宿舍楼”、“体育馆”、“医务楼”,因此这里有一座听起来与它们一样和平友善的“图书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到达更加昏暗的有钢琴的一侧后,雪杉停下了脚步。硬底的马丁靴最后一次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偌大的房间里回响了许久。

她站在倒得七零八落的书架和垃圾中间,伸出健全的一只手试图去拉开一个木柜的门。

“啊……要找什么,我来帮忙吧?”

“不用。”

雪杉的拒绝方式,让人听不出话里是否有逞强的意思。但在“图书馆”门外遭遇的无名的恐惧,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盘踞在我心底,因此我没敢上前去帮她。

“嗯……嗯……”雪杉独自努力翻找着什么,扬起了不少灰尘,在熹微的月光下反射出几道白色的光路。

好在片刻之后,她终于从一堆像是废弃的八音盒的垃圾里扯出了什么不小的物件。

倾倒在地的八音盒们,纷纷榨出发条中最后一丝力量,奏出了短暂的乐曲。

“手风琴……么?”

外观太过有特色,即便光线再弱,我也一眼认出了她拿出来的东西。

“嗯。”雪杉提着琴,轻轻放在了身边还算干净的钢琴上,“这是我的‘礼物’。”

“……诶?”

——礼物。

这个普通至极的词汇,如同被一道落雷注入了力量般,贯透了我的意识。

啊……对哦。

在三年多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变得有些迟钝的头脑,仿佛这时候才慵懒地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仿佛诸多关于雪杉的谜题都已经明朗了,“是去年得到的么?”

“嗯,在这里找到的。”

进入“避风港”的孩子们,全都有各自希望得到的“礼物”。可以是具体存在的东西,也可以是无法触碰的概念。

上头的人,好像会通过他们特有的方法,分析申请入港者填写的愿望。

如果这个愿望,被他们认为“在追求和实现的过程中,能够学会回归社会的必备能力”,那就能成为进入“避风港”的敲门砖。

当然,这也只是我数年前多方打听到的猜测。

他们如何从数百上千人规模的“危险分子”中,甄选有资格入港的少数人,应该不会只取决于这么感性的一条依据吧。

毕竟,现在我面前,就站着一位自称获得了“礼物”,但心理考核分数却妥妥地垫底的孩子。

“……运气真好啊,这么偏门的东西,居然碰巧能在垃圾堆里找到。”

雪杉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我,她确实想要回到“普通”的世界中去。

但追求愿望的路,因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提前结束了,还怀有某种缺憾的她,才会像遗书中所说的那样陷入迷茫吧。

这个完全合乎常理,来得太过轻易的推理结果,让我颇有些失望。

失望之余,还有就算想要拉她一把,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插手的不甘。

不知何时,雪杉已经拿起了一块绒布,擦拭起那台多半已经坏了的手风琴。

散乱的发丝低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安静认真的样子,仿佛这里的时光倒退多年,她稍后就会拉起手风琴,和边上弹着爵士钢琴的音乐家合奏上一曲。

“对啦,现在问这件事可能不太妥当……”

“问吧。”

“你会拉这台琴吗……啊不对,应该说这台琴还能用吗?”

“……”

“抱歉抱歉,不想回答也没事的,雪杉。”我担心自己没抑制住莫名的好奇心,可能伤害到了这个左臂还挂在脖子上的女孩。

“没事。”雪杉似乎没受什么影响,“我不太会,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不会拉琴,却把这个视为最迫切的愿望……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的象征么?但现在显然不是继续问这么隐私的事的场合,我只好说道:“那等你手臂好了之后,我来教你吧……啊,当然它没坏才是大前提。”

“嗯。”

雪杉放下了手中的布,沉默了一阵,抬头看向我。

“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的跨度有点大诶。

她显然在沉默的那一小段时间里,自己消化了“子规教官会拉琴”、“子规教官会在这里留到我手痊愈之后”之类的事实了。

“嗯……”我决定实话实说,对于内心有这么多逻辑工序的雪杉而言,说漂亮的场面话,反而会被她疏远吧,“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

糟糕。光线太暗,没能看清楚她是不是把眉毛上挑了一毫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然后呢?”

在我纠结的时候,雪杉破天荒地催促了起来。

“总、总之……我欠那个人一些恩情。”我完全忘了刚才的策略,真假掺半地解释起来,“我现在没法报答她了,所以想要帮帮你,弥补一下自己的遗憾……”

“哦。”

感觉完全被冷落了。

“你看……嗯,把别人给我的好意这样传递下去,不是挺好的吗……”我试图挽回这个女孩的信任。

“嗯。”

雪杉应和着,用绒布盖住擦拭干净了的手风琴,随后一言不发地绕过我,向门口走去。刚才那个失败的话题,似乎就这样被宣告结束了。

“你不回去吗?门禁时间快到了。”她见我还愣在原地,回头问道。

“……来了来了,怎么反而变成你拎我回去啦。”

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但我也只能暂时作罢,跟上了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