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其一,这个地方不能向外界收发任何信息,是个电磁波孤岛,所有依赖电子通信的小动作都是徒劳的。”

“那还真是振奋人心。”

“好消息其二,这里所有的监控工作,包括手环和那些到处飞的机器,包括屏蔽电磁波,都是由叫‘艾格尼斯’的AI运作的。违规行为在实施之前,就会因为产生这种念头被它抓到。”

“可喜可贺,世界和平指日可待。”我不带感情地鼓掌道,“艾格尼斯小姐昨天就通过她的无人机跟我打过招呼了,高科技真是令人安心啊。”

“好消息其三,‘宿舍楼’附近有块农田,那里的主人应该很欢迎你用里面的东西改善伙食。”

“……改善伙食啊。”和前两条差距过大的第三条好消息,让我有些纳闷。

女孩紧紧盯着我,但似乎没能从我脸上读出是否理解了她的忠告。她摆了摆手,继续道:“唉。那么最后一个好消息……”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话语也突然停顿了一下,我问道。

“算了,我不该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变态受虐狂说那么多的。”

一分钟前的你可不是这种态度诶……但无论如何,对于平白无故给了我几条提醒的孩子,我还是心存感激的。

“放风结束,今天的运动量达标了。”她说着和脚上的棉拖鞋一样不合时宜的话,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该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对了,虽然我在这里的时间也许不会很长,但还是要说一句。”我喊住了她,“我叫子规,自认为还不算是个受虐狂。”

“那之前冒犯了你,真是抱歉。”女孩打了个哈欠,挥着手回应我,“我叫漫漫,晚安。”

顺着这个叫漫漫的女孩离开的背影,我偶然看到了站在天台入口的另一个身影——是雪杉。而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漫漫不自然地往旁边避开了一步。

是因为看到雪杉的出现,才急急忙忙结束闲聊的么……这群年纪轻轻就深谙明哲保身之理的小孩,会有意和佩戴着最危险的标记的人保持一点距离,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无论是什么等级,在我眼中都只是……和曾经的我一样的孩子罢了。

“那么——”我做出了和其他人相反的选择,径直走向雪杉,“你没去找天宫寺检讨打架的事么,雪杉?”

“……”

回应我的已经不是冷若冰霜的眼神,而是毫无生气的死鱼眼了。被楼顶的轻风吹得更加散乱的银灰色发丝,遮住了她微乎其微的表情变化。

“说点话嘛。”

“不想去。”

“太任性了吧,在这里还是要遵守规则的哦。”

“……让开。”

“诶?”我左右环顾了一下,这个天台上并没有狭窄到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小路,对于她的威胁,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边避让。

“我要拿衣服。”

雪杉脑后随便一扎的乱糟糟的小马尾辫,随风飘动了起来。说真的,这一撮头发都比她的话更有感情吧。

“这、这样啊,抱歉抱歉。”

我目送雪杉经过,看着她无情地拆解了我的日晷,取下那件袖口的血渍没有完全洗干净的外套之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向她搭话。

“啊……还有,多谢你昨天的劝告,我打算放弃这个任务了。”

“嗯。”

“好好接受别人的谢意嘛。”我说,“不问一下我今后打算做什么吗?”

“与我无关。”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回答。虽然视线始终没有转向我,但对于她来说,能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就算大恩大德了吧。

最初相遇时,她那慌乱的、多少还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唐突地回响在我脑海里。

就算认为那是因为脑震荡产生的错觉,一股越发强烈的异样感还是挥之不去。是单纯地怕生么,又或者只是在这些孩子中不算罕见的多重人格者呢……

不过,无法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先放一边,我不希望因为日晷不能用而错过宝贵的机会,于是走向了雪杉。

“手臂好之前就别再从这往下跳了哦。”

“嗯。”

“也不要拿危险的东西戳别人了哦。”

“嗯。”

“这根晾衣杆该轮到我用了哦。”

“嗯。”

“诶?啊……谢谢。”

原本期待着被拒绝的我,迟疑地接住了她递过来的晾衣杆。这个孩子的心思似乎完全没在跟我扯废话的事上,让我心里有些不甘。

但正当我完成了搭话的目的,准备无视她的时候,雪杉却主动开口了:“你以前……应该不是学校老师吧。”

也许是因为被天宫寺强塞了一箱能量棒,体能恢复了不少,她的嗓音不再像昨天那么嘶哑。

“啊哈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嘛。”

再这样下去,我的这份假履历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让每个人当面戳穿一次的。

“被那种力度冲击颈椎,一般人不可能还活着。”

“你在怎么让人死掉这方面,知道得比救人的事清楚很多嘛。”我一边修复着日晷一边说。

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女孩会因为眼前的人“死掉”而露出慌乱的一面。

“你在做什么?”

“哦哟哟,感兴趣了吗?”

“……不……唔,嗯……”雪杉一边避开我的视线,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点……”

“嘿咻,搞定。”晾衣杆重新投下影子的时候,手环上的时间正好跳到八点整。

“航海时代的人,会用时钟和日晷,分别记录出发地的标准时间,和海上的准确时间。”我说着,在晾衣杆影子的地方,用水泥碎片刻下了影子末端的位置和数字8,“通过这个时间差,就可以计算两地的经度差。”

“嗯……”但雪杉看起来还没完全理解我的意图。

已经完成了当一次“一般教师”的使命,我也懒得再多做解释了,随口说道:“再通过北极星或者什么天体测量出纬度,知道我们在哪里,就有办法逃出去了。”

“……靠经纬度就能知道吗?”

我不太想透露自己刚从三年多的禁闭中解放出来的事。

因而也无从说明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的Plan B,在那个小房间里,一边做着力量训练,一边把1:500000的世界地图大半都背下来了的蠢事。

“运气好的话能知道吧。”我说。

“这样。”雪杉说罢,用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天际,许久之后继续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啊。”

我有点惊讶,这应该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纯粹的感慨,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话。

沉默片刻之后,我选择了转移话题。

“……问你啊,为什么早上要对常夏动手?”

“心情不好。”

“喔,原来职业杀手也是会有感情的吗。”

玩笑话而已,我有限的人生中也还是见识过有感情的杀手的,只是,他们都不太擅长表露自己真实的一面。

“喔。”雪杉冷冷的嗓音中多了一丝赌气的味道,她看着立在地上的晾衣杆说,“原来当教化官的人也是会有大脑的吗。”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有感情的呀。还好,要是刚才没忍住笑,我现在可能已经被干掉了。

“我要去找天宫寺。”

口头反击了我之后,即便表面上看不出来,也能从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感觉到她没有刚才那么压抑了。

“去吧。”

“嗯,再会。”

这次她没有从楼顶跳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从来时的楼梯离开了。

相比清晨时越发耀眼的阳光,洒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天台。孩子们的衣物在被蒸腾上升的温热气流中飘起来,发出苍白的摩擦声,时不时乘着风传到我的耳边。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此之前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也有这样的暖风在四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