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爱的阿列克夏:

久疏问候。

如果在冥府的您能收到这封信,能否来把我带到您身边去呢?”

我叠起手中的信纸,抬头向远处的天际眺望。

上一次看到真实的天空,应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我眼下还没有启程去冥府的打算,因此在那个只有苍白的人工照明的禁闭室里,一直坚持计算着度过了多少日子。毕竟我还希望在拜访夜莺小姐的那天,没有让她等上太久。

不过,久违的深蓝映入视野的时候,我一下子没能想起那个千辛万苦记录的数字。

在前方引导我的小型三轴飞行器,屏幕上播放着接下来几天也将晴朗的气象预报。

“哈……算啦算啦。”我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

去回想那种事又有什么用呢。即便被多年没见过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站在比记忆里更加温暖的夏风中,我也不敢断言自己看到的这片天空,不是人造的幻影。

——再怎么说,从真实的天空中莫名飘下来像是遗书的信纸,是难免会让人起疑的……吧?

不,好像还真有什么人……

这么想着的同时,我本能地环视周遭的眼睛,似乎在那些风化破败的混凝土建筑间捕捉到了什么。

是这封信的寄件人吧。

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此时此刻,身旁这栋四层楼建筑的天台边缘,一个身影正在慢慢失去平衡。如同被掷向大海的鹅卵石一样,落入静谧而纯粹的蓝色之中。

耳边的微风也平息了一瞬间,紧接着以比刚才猛烈数十倍的势头刮了起来。

在早已生锈了的思维理解现状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应有的行动,一边加速,一边朝着下意识判定的落点伸出了手臂。

紧接着,伴随着短促的剧烈冲击和传遍全身骨骼的刺痛,脑中关于“这不到两秒钟的时间是否来得及救人”的计算也被强行切断了。

——啊,想起来了。

忘掉的那个数字,是三年一个月零十天。

……意识没有完全被击飞。

被禁锢在密不透风的单人房里的三年多时间,虽然精神上的敏锐度削弱了不少,但我一刻都没有停止过磨炼这副躯体。多亏这点,现在才能保住一命吧。

眩晕感和耳鸣消退下去的同时,周身的感官也开始恢复了工作。

“……嘶……好痛痛痛。”

无法判断距离和位置,但我确实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

这声音……是个女孩子吧?

看来应该是赶上了……否则也不至于被砸成这样吧。

“嗯……这个人……死、死了吗?”那个沙沙的嗓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明显离我近了很多,“那个,痛痛飞走……不对,应该做心肺复苏吧——”

虽然托你的福我现在只能半身不遂地躺着,但我应该还没有到需要心肺复苏的程度才对。

比起肋骨的完整性,我更担心这个似乎缺乏急救常识的人会制造出别的烂俗情节。因此只能挪动麻木的双臂,一边奋力睁开了眼睛。

在渐渐清晰的视野中迎接我的,是预料之中的景象。

刚才那些声音的主人,正紧闭双眼凑近我,凌乱的灰色发丝透射着阳光,几乎下垂到了我脸上。看起来有些苍白干燥但确实属于少女的双唇,毫无防备地侵入了我的安全距离。

“打……打扰一下。”我抬起手挡在了两人的嘴唇中间,“要报答救命之恩的话,可以另选个更合适的时间场合哦。”

回应我的是长达0.1秒的寂静。

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女已经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退到了十步开外距离,显然在因为我的状况而惊愕。

“我说……以后急救之前,要记得先确认病人的状况啊。”我也费力爬起身来,拍了拍后背的灰尘,继续道,“比如呼吸啦,脉搏啦……”

少女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她湖蓝色的双眼立马瞥向了一侧,隔着衣袖紧紧攥着左手手臂,一言不发。瘦削的身材被松松垮垮的衣服衬托着,腿上还有一两处擦伤,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但外套上几道荧光红的装饰条,及时打断了我的错觉。也是这个原因,她才不至于被我毫发无伤的样子吓到吧。

不过对方的状况却不太好,从她起身跑走的过程中身体微微欠缺协调的样子看来,左臂多半是骨折了。

“啊……那个,要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么?”我指了指悬停在身旁的无人机,“这东西好像能告诉我该怎么走……”

我今天的安排,本来也只是跟着这台机器的引导,熟悉一下接下来的工作而已。

“不……不了。”少女以微弱到差点被我判定为幻听的音量,断然拒绝了。

“自己去没问题吗?”

“嗯。”她顿了一下,用和刚才判若两人的冰冷的语气继续道,“你是什么人?”

与其说是判若两人……不如说反差之大,甚至让我相信刚才倒地时听到的声音只是幻觉。

“抱歉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被少女提醒后,我才想起来,这是个几乎不会有外人进来的地方,“我叫子规,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担任你们的教化官。”

似乎是这个身份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她身体微微一颤,把视线转向了我。

“啊……有听说过。”凝视着我沉默了数秒,少女才终于开口道。

……跟期待的不一样诶,好冷淡的反应。

太久没有跟活人交谈过,我一时间担心是不是自己的措辞有所不妥。于是连忙继续解释道:“他们指派给我的任务,是要保证你们全员都可以‘出航’,所以有麻烦的时候尽管依赖我吧。”

“恕我拒绝。”少女的回答依旧冷淡,我大概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了,“如果……不得不完成这个任务的话,还是现在就放弃比较好。”

确实,现状不那么糟糕的话,我也没有机会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走出来,接手这份工作了。

“如果我非要帮你们呢?”

“那结局就会是这样。”她松开了一直捏着衣袖的右手,已经被浸染了血色的七分袖袖口中,一道粘稠的红色沿着左臂流淌而下。

少女再次撇开视线,继续道:“如、如你所见,我只是想快点下楼而已。”

哇,很有“避风港”特色的霉味的发言呢。

有关这个乌烟瘴气的名词的所有记忆,也都因为这句话,而在我脑中重映了一遍。

“啊哈哈……原来是因为我才摔伤的吗,对不起啦。”我揉了揉头发,用连自己都能感觉到假惺惺的语气笑道。

生活在“避风港”中的孩子,有从那种高度跳下也能安全着陆的技巧,也确实可以理解。但眼前的少女是否属于那一类人,我暂时不想深究。

“没事。另外,对不起,我没学过救人的方法,”少女说罢,转身背对了我,略微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寂寞,“……我只会做相反的事,再见。”

和她一样,这个时代还存在无数生于过往的战乱、学会了用非常人的手段,在其中存活下去的孩子。

在动乱即将落幕的未来,他们作为战争遗留“危险分子”,是无法回到和平的温室中去的。于是才有人为他们建立了名为“避风港”的庇护所和中转站,在这里学习他们缺少的作为人活下去的知识。

跟这个糟糕的世界正在上演的任何一出戏码一样,初衷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鸿沟。

正如少女警示我的话语,这个庇护所,要是真的能够从风暴的肆虐中保护他们就好了。

“啪——”前方传来一声闷响。

“真是的……这下是真的需要帮忙了吧。”

留下潇洒的道别,刚刚跨出半步的少女,不知什么原因双腿一软,直接闷声向前扑倒了下去。

“喂,快告诉我医务室在哪!”我朝身边的无人机喊了一声。

“收到,成功生成路线。请协助伤患人员,跟随本机引导——”

“知道了,少说废话。”

我一边跑向倒地的少女,一边把刚才的信纸塞进衣袋。

“啧,单纯想快点下楼的人,才不会每次都写一封遗书以防万一的吧?”

“错误,无法查找你咨询的问题。”

“没在问你啦破机器人——”

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时隔三年再次看到真实的天空的时候,我再一次被推进了名为“避风港”的风暴之中。

而此时的我,也不会知道衣袋中的那封遗书,或许就是通往“平凡”的世界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