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晚瞳——藝名星瞳,自我初中時起就經常能在電視上見到她。

作為時常出演電視劇,並為眾多廣告代言的藝人,許多人對“童星”的印象就等同於她的臉。

無論舞蹈還是唱歌,天賦的作用在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作為演員來說演技更是精湛,時而純真爛漫,時而優雅從容,那張五官精緻的小臉能演繹出任何神情,對情感的拿捏時常讓人忘記她還是個孩子。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我也是那許多人之一,她對我來說只是種概念——

存在於這世上以某種意志進行童星工作,和電視上的其他藝人所做之事一般無二,與我毫無瓜葛的某個人而已。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與她產生何種聯繫,畢竟電視屏幕內外隔着兩個世界。

她站在連想象力都夠不着的遠方。

然而——

葉晚瞳,12歲,即將上小學六年級,從事演藝工作,與我住在同一市,單親家庭,母親是她的經紀人……

如今相比他人,我腦海里關於葉晚瞳的信息顯然豐富太多。

這是我與她產生聯繫的證明之一,但這樣的聯繫,我想雙方都不想產生,畢竟產生聯繫的契機是……我父母與她母親一同捲入了意外事故。

高考結束的暑假,常年在外地工作的父母開車回家看我,途經環山公路,在某個轉彎處車胎忽然爆炸,車體失衡撞上左側方的車輛,兩輛車再撞破公路護欄,一同墜到山下。

車內的人全部死亡。

明明是前不久剛發生的事,卻能用這種彷彿事不關己的口吻敘述,這並非是我生性冷漠,只是事到如今悲痛也罷,嚎啕也罷,都已經在父母的葬禮上消耗殆盡。

第一次見到葉晚瞳,是我被警方通知去領取責任認定書的時候。

明明是夏天,她卻裹着一件長款黑色風衣,小臉埋在散亂的黑髮之中,彷彿是要將自己藏起來一般。

葉晚瞳之所以能出名,與她的可愛外表有很大關係,而她最吸引人的則是那雙眼睛。

彷彿藏匿着星星的眼眸——她的藝名便是由此而來。

早年她拍眼鏡廣告時,一雙晶亮如星辰的眼睛深深印入觀眾心底,那個牌子的眼鏡也多虧了她,直至今日都還在熱銷。

可我在警局見到她時,她的眼睛卻宛若死寂的靜流,水底散落着從夜空墜落的黯淡星辰。

當我出現后,她微微抬頭看我,眼睛驀地睜大,眼中綻放出些許光芒,光芒那般純粹——毫無掩飾的怨恨情緒向我湧來。

被如此強烈的惡意目光所注視,我下意識地錯開視線,低着頭從警察手裡接過那份責任認定書,背對着她細細閱讀起來。

然後在看到“雙方免責”一行時,我忽然明白了她對我的仇恨從何而來。

說實話我鬆了口氣,畢竟即便是意外事故,但依舊是我父母牽連她母親死亡,我自然擔憂會由我父母負責。

而這份認定書對她來說,恐怕並沒有那麼容易接受……

可直到我在認定書上籤完名后離開為止,她都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始終用一種令我心悸的目光注視着我。

那時我還樂觀地想着她不哭不鬧真是再好不過,後來我才明白,強烈的悲痛與怨恨沒有宣洩,那就只會指向一個結果。

暑假快結束時,我忽然想到葉晚瞳,關於她母親因我父母而死,我多少有些愧疚。

我向這些日子聯繫較多的警察問到了她家地址,準備上門道歉——儘管這並不是道歉就有用的事,且說到底我也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不再愧疚。

帶着這樣自私的目的,我來到葉晚瞳所居住的獨棟別墅。由於心中頗有些忐忑,以至於沒怎麼注意別墅的精美程度,便徑直走到別墅大門前。

深吸了一口氣,我按響門鈴,不安地等待着,腦海里儘是葉晚瞳對我惡語相向甚至動手的場景。

但門始終沒有反應。

之後我又按了幾次門鈴,結果依舊。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是她不在家,二是她通過大門的攝像頭見到我后不想開門,而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註定我見不到她。

心情既有些失落,但很快又不可思議地感到輕鬆起來,這就是所謂的劣根性吧。

可我正欲轉身時,鼻尖卻隱約嗅到一股刺激性的氣味。這股氣味對於父母常年不在家,只能自己做飯的我來說十分熟悉——毫無疑問是家用煤氣里摻入的用作警示的乙硫醇的氣味。

在如此空曠的室外按理來說沒有可能聞到這氣味才對……我邊尋思着,邊又嗅了嗅,那股臭雞蛋似的氣味絕對是乙硫醇沒錯。

我不禁又看了眼葉晚瞳家,倘若哪裡有煤氣泄漏,那毫無疑問是她家。

略微猶豫了一會兒,我連忙跑去找別墅區的保安,迅速說明情況,然後帶着他們再度返回葉晚瞳家。

通過對講機,當我們抵達時已經有幾名保安在判斷煤氣來源,最後判斷出是在廚房后便準備用警棍敲碎窗戶。

但他們剛要下手時,忽然有人發現窗戶並沒有封鎖,而是微微開了一個縫隙,我們聞到的煤氣便是從這裡傳出。

之後他們從廚房窗戶進入室內,將大門打開,一群人衝進去后開始迅速尋找室內有無人員。

於是我們便找到在客廳沙發上昏倒的葉晚瞳。

確定她還有心跳后保安立刻將她送到室外,隨後聯繫醫院。

在這個過程中另一些保安排查出煤氣泄漏的原因——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人為。

將煤氣軟管拔下,然後把煤氣開到最大,毫無疑問……

這是自殺。

實際上先前在客廳時我就注意到茶几與沙發上還有刀具與鋼絲繩,倘若聯想在一起……她是無法用這些工具來直接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選擇了用煤氣。

但……廚房窗戶的縫隙證明她自殺的心並沒有那麼堅定,也多虧如此她才沒有喪命。

之後她便被送去了醫院,而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醫生診斷出她是一氧化碳中毒,好在攝入量較少,很快就會從昏迷中醒來。

不少醫生護士都認出了她是誰,同時對我的身份猜測不已,這令我不由得苦笑。

最終在她病床旁陪護的人依舊是我,說要聯繫病人家屬我也不知道該找誰,但這世上唯一需要對她躺在醫院裡這件事負責的人,大概只有我一個。

畢竟關於她自殺的原因……我多少還是能猜到一些。

所以就算是間接關係,我也有必要為這件事負責。

在她醒來之前,我一直思考着這些……

傍晚時分,她細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勉強睜開了眼。

“我沒有死?”

葉晚瞳冷靜得完全不像是個十二歲的小學生,嘶啞的嗓音堅硬而冰冷。她隨後看了我一眼,當我以為她會問我為什麼在這裡時,她卻說:

“你為什麼不去死?”

語調不帶有絲毫情緒,彷彿是在敘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啞然,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的話,只能注視着她愈加冰冷的眼瞳發愣。

“你父母奪走了別人的生命,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羞愧到想死。”

“可你……明明是受害者,還是選擇了死。”

“……”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我就後悔了。果不其然,被人戳破是自殺后,她立即沉默下來,眼裡連冰冷都不剩,就像乾涸的井。

倘若放着她不管,她早晚還會選擇自殺——我有這樣的預感。

想要阻止她……即便是毫不相關的路人,遇到試圖自殺的小學女生,都會打算阻止她,因此我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

但我知道自己並沒有阻止她的立場,或是說我該以何種身份自居?

害她母親死亡的關聯者——這就是我在她心中的定義吧?更有甚者,我等同於兇手本身也說不定。

我是這世上除她之外,唯一活着並與這件事有關聯的人,那麼她能發泄的對象也只有我。

鬱積的怨恨與悲痛得不到發作,這就是促使她選擇自殺的原因。

不……除此之外還有很多。

例如恐懼,例如……孤獨。

我從警察那裡得知她是單親,除卻母親以外連親戚都沒有。

獨自一人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恐懼與孤獨,不應由12歲的小學女生來背負。

或許是落進病房的晚霞太過耀眼,我的眼睛逐漸有些迷離。

空氣中瀰漫的消毒水與床頭柜上那株護士送來的茉莉花的氣味相結合,形成一種層次豐富的氣味刺激着大腦皮層。

空調噴吐的冷氣將室溫控制在裸露的肌膚冷得有些發麻的程度,呼吸間儘是乾巴巴、毫無水汽的冷冽氣息。

倘若這一切發生些許微小的改變,都不足以讓我說出這句話。

只限定於此時此刻,身體感受到、心中所思考,將一切結合起來的一句話。

不經大腦也罷,沒有邏輯也罷。

恍若魂游天外一般,我聽着自己說——

“葉晚瞳,當我妹妹吧。怨恨也好,憤怒也好,都朝着我來。我是這世上唯一需要對你的不幸負責的人,所以……你也儘力將我的人生變得不幸吧。”

而這,便是一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