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尘埃落定的某个夜晚,皇宫的一角。

悠扬而悲凉的琴声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流淌,秋若宁和怀忘兰则是默默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两人靠近之时,曲调正好随着渐渐停下的指尖走向尾声。

待到余音也沉寂在夜色下那冰凉的空气中时,秋若宁才缓缓地冲着慕长光那消瘦而落寞的背影开口:“这次,感谢有长光兄出手相助。”

若是没有慕长光奏出那七星杀阵曲,翼无法与灰狼抗衡,怀忘兰也无法伤到灰狼让它露出破绽。

“不必多礼。”慕长光没有未回头,语气也依旧淡淡的,“各取所需罢了。”

虽然秋若宁暂时没有明白慕长光究竟获得了什么,不过难得地,慕长光继续开口往下说了:“有的地方,只有用这双腿走过,才能感受到韵律。”

站在慕长光斜后方的秋若宁注意到,此刻慕长光是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的,那琴正静静地置于他的双腿之上,而他的手离开琴弦之后便摸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之前在那山野间的凉亭处,秋若宁就见慕长光摸出来过,而现在他则是开始借着月光,用毛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写着写着,目光便会从书上移开,落到皇宫前这一地的狼藉上。

现在的他们算是“贵客”,加上极庆殿和极庆殿前的空地都因为之前的战斗被打得稀烂而正在修缮之中,所以他们被允许出入这附近。

星夜下的空地显得十分凄凉,散落的乱石一堆又一堆地在满是龟裂与坑洞的空地上抱团,如果单看这萧瑟的景象,没有人会觉得这里是皇宫之内。

但是,秋若宁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极庆殿附近的阶梯之上,偏高地势让她们有良好的视野,放眼向着远方望去的话,不仅可以看见在黑幕之上眨眼的漫天繁星,也能向下越过皇宫的围墙。

取消了宵禁之后,安川的夜市灯火如同天空星辰的倒影,那条由北向南几乎横贯了安川的河流承载了百姓的祝福,载着灯火向着远方摇曳。

先帝特意叮嘱,自己死后的国丧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所以此时此刻才能目睹如此夜景。

短暂的沉默之间,无论是秋若宁、怀忘兰还是慕长光,他们的视线都只是望着无云夜空之下和平的夜景,谁又能想到之前这安川还发生过几乎倾覆皇权的动乱?

看了一会儿之后,慕长光又将目光移回到了手里的书本上,用毛笔开始写些什么。

秋若宁看不明白,只能看出慕长光仅渺渺几笔,没有多写。

“这次的酬劳,长光兄应该拿一半。”秋若宁想了想之后,缓缓地开口。

慕长光确实帮了不小的忙,那七星杀阵曲的曲谱在秋若宁看来就和天书似的,上面的大部分字她都明白,但是就是看不懂在写什么。

慕长光不仅很快看懂了琴谱,甚至能用自己的七弦琴将其演奏出来,才弥补了他们所缺失的气运,为怀忘兰与翼提供了扭转局势的基础。

所以——

“不必了。”

慕长光的回答很是简单,像极了故事里那些做了好事不求名利的侠客们。

秋若宁能听出来,这与那种谦虚或者是虚情假意的推脱不同。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因为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

就如同只有秋若宁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这些国家的和平一般。

“那赫连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难得地,慕长光主动开口了,“他们想靠着刘舜崇上位,可你们挫败了他们的计划。”

说到这里的时候,慕长光将书轻轻置于琴上,然后抱紧了怀里那柄黑色的琴。

他往向远方的神色变得冰冷而无情,就像是回忆起了某些不想回忆的往事。

“他们会潜伏于阴暗的角落,伺机向着你们伸出肮脏的爪子。”

“忘兰不会让他们动到姐姐一根汗毛。”而此刻站在秋若宁身后的怀忘兰一脸坚毅地回答。

“明枪易躲……”至始至终,慕长光都只是背对着她们。

此刻,他缓缓地打开了书的某一页。

而秋若宁也才注意到。

那展开的两页……不如说周围全都染上了赤红的血渍,触目惊心的猩红掩盖了曾经写在那几页上的文字。

“……暗箭难防。”

那是某种劝告,某种语重心长的教训。

像极了那些虚度了光阴的人们,带着一脸的沧桑告诉后来的人要珍惜时间,

像极了……失去了某个重要之人后,对于后来人的劝诫。

“……”怀忘兰也沉默了,只是默默地盯着秋若宁的后背。

可能是回想起了灰衣男子之前的偷袭,也有可能是被“暗箭难防”几个字触动了神经。

毕竟,怀忘兰的父亲和兄长就是这样离世的。

“你要跟过来么?”良久之后,秋若宁缓缓地开口。

“……”慕长光没有回答。

这一次,秋若宁鼓起了勇气,试着去触动那些被隐藏的情感。

“既然那赫连盯上了我,那便以我为诱饵。”秋若宁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笑,“去复仇吧。”

看见慕长光那消瘦的背影微微颤动了一下,秋若宁知道自己猜对了。

“冤有头,债有主,那血债,必以血偿。”说着,秋若宁扭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微微靠后位置的怀忘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妹妹觉得呢?”

原本,怀忘兰的脸上情绪很复杂,但是在目睹了慕长光落寞的背影之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都依姐姐的。”

“那今夜……”秋若宁说着,笑着摸出了之前从阿空那里要到的酒具,就如同在峡关那一夜那般,高举着酒杯,“让我们先敬诸葛孔明老先生……不对,这是不是还是该敬罗贯中老爷子?”

仔细一想那足以困住陆逊的石兵八阵本身也是虚构的啊,三国时期哪有那么玄乎的阵法。

“这两位怕是已经敬过了。”甚至怀忘兰都记住了,毕竟之前在峡关,秋若宁就说过了类似的话。

“那就……”秋若宁说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转而冲着慕长光露出一副柔和的神情,“……敬心中之人吧。”

“……”慕长光没有回应,只是绷紧了身体。

良久的沉默之后,默默地摸出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之前在那山间凉亭便已拿出来的酒具。

“我不懂音律,甚至在这之前也未曾见过七弦琴,在中华也仅仅有幸听过那些高人作曲,因此……”秋若宁一边说着,一边为一旁的怀忘兰也斟了一杯酒,“……这酒,敬那能理解之人。”

秋若宁对音乐没有什么研究,从小的音乐课所学的知识早已还给了老师,如今也不过是只听那些自己喜欢的曲子的普通人。

她不会贸然唐突慕长光,就算她这个外行人也能听出慕长光所弹奏的曲子里满是一种令人心塞的悲伤与思念,但是她绝对不会说什么自己能理解他所奏响的琴音中所蕴含的情感云云。

对于内行人来说,外行人不需要不懂装懂地掺和,只需要实事求是的尊重。

慕长光的眼里,一定只有某个人,某个曾经陪着他奏响那七弦琴的人。

无言之间,秋若宁、怀忘兰将酒水洒落,随风飘散。

而慕长光,他凌乱的发丝被夜风吹拂,只是在沉思之间,将自己珍惜的酒杯置于七弦琴的一旁,杯中满载了清冷的月光。

今夜,便在此画下句点。

秋若宁后来听说自己好像又莫名其妙地喝多了,最后还是怀忘兰把她背回到了阿空与翼为她和怀忘兰准备的房间之中。

“我从未想过你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第二天,阿空一脸嫌恶地看着秋若宁,又同情地看了看怀忘兰,“真是苦了忘兰姐姐了。”

“所以我喝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秋若宁一脸惊慌与委屈地看着一旁怀忘兰。

而怀忘兰只是冲着阿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秋若宁很慌,然而谁都没有回应她。

在那之后,已经在翼、阿空、虞礼的心中建立了信任的秋若宁向他们建议了一个方针。

“与紫安和旭齐结盟,形成那合纵之势吧。”

这也是秋若宁没有过多索要报酬的原因之一,由雨幽带着示好礼物前往紫安和旭齐,再由秋若宁和怀忘兰这边借着之前林文公的关系,再次从旁进谏紫安国君孟忻权,促成结盟。

最终,在秋若宁与怀忘兰的努力下,这道结盟成立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对于已经形成结盟紫安和旭齐而言,多了雨幽一个盟友并没有什么坏处。

一旦有了雨幽这个盟友,向东抵抗东方其他国家的战线上就多了一个“哨兵”,其他的国家也会忌惮这种同盟关系,像之前峡关那种突然袭击的发生概率就会小了很多,更不用说雨幽在物质上给出了诚意,这种结盟百利而无一害(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而对于雨幽这边,一是看在秋若宁和怀忘兰这次为平乱帮了大忙的面子上,二是雨幽经历了这次动乱,需要时间来调养生息,西边的紫安和旭齐的联盟同样会成为一道屏障。

他们之间的联盟会在这片区域形成一道合纵线,让任何敢于打主意的国家都必须先忌惮这个联盟关系。

“你果然不是个商人……”事到如今,阿空依旧用一副嫌恶的目光盯着秋若宁,“我的怀疑果然没错……”

“汝之前曾说汝为商需背靠着官……”翼一边抬起那爪子般的手轻抚着鼓着脸赌气的阿空的头,但那双深邃的黑眸只是直直地盯着秋若宁的双眼,“有几分真假?纵横家。”

毕竟自己不是商人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情了,那么当初帮助他们的理由显然就不成立了,而现在翼一定是想得到一个回答吧。

自己应该说什么呢?

“为了忘兰的心愿,也是为了我的心愿。”秋若宁同样注视着翼的脸,笑得十分轻松,“不过,收了你们的钱,也给了你们想要的东西,说是商人,也未尝不可啊。”

“这样。”而翼也觉察到了秋若宁的“难言之隐”,便轻笑着摇头,不再深究,“那这生意,的确挺大。”

“那你有一天会不会收了钱反过来——”

不过,阿空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翼给打断了。

“其实这孩子十分感激汝等——”

“翼哥!”

看着一脸羞红的阿空与神色淡然的翼之间平和的交流(虞礼实在是太忙了不可能陪他们聊天),秋若宁的心中略有些愧疚。

就像她秋若宁之前说的那样,历史早已证明,合纵并非牢不可破的联盟,终有一天会因为人心的缺陷而崩塌。

或许某一天,在合纵之内某个国家强大之后,会率先发难打破联盟,亦或者是在合纵遭遇侵略者的时候,某个国家因为受到侵略的不是自己而没有尽全力去支援导致信任崩塌,等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小国之间,方为合纵,大国之手,乃是连横。

种种百态,战国已经交上了一份无法修改,且无比真实的答卷。

人心,终究如此。

合纵,终究是小国之间脆弱的乌托邦罢了。

但是她秋若宁只是要的是五年的和平而已,五年之后,你们的合纵之势会如何,与她无关。

看见翼代替虞礼向自己的所作所为道谢之时,罪恶感都会爬上她的后脊。

自己不配获得你们的感激,虽然这样想,秋若宁却已经向着翼挤出了自然而然的笑容。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翼、阿空和虞礼看上去都像是那种,所谓的“好人”。

起码,她没有帮到一个昏君。

但是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左手里的无面之书。

若是有一天,根据无面之书的要求,她必须要帮助一个昏君维持统治之时,她又该做出何种抉择?

“对了。”而翼的声音将秋若宁拉回到了现实之中,“之前汝托吾打听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听见这句话,秋若宁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这雨幽继续向那东而去,有一个名为昌翰的国家,似乎有些不太平。”

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