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她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小凉亭前。

斑驳的砖瓦被岁月剥落,枯朽的落叶携着尘埃坐满了凉亭的每一片方圆,风雨在石柱上刻下伤痕,仅仅留下了一地的萧瑟。

怀忘兰也不知何时松开了秋若宁的手,现在正与秋若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左手轻轻攥着自己的袖口,耳根抹上了一层绯霞。

这时秋若宁也注意到怀忘兰的眸子变得与平时别无二致了。

而翼则是继续背着阿空,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望着眼前那位于不及半山腰的位置,毫不起眼的凉亭。

一阵凉风卷过,带走了灰埃与落叶,留下了沙尘与枯枝。

越是靠近这里,就越是能感觉到越来越强劲的冷风拂过他们的衣摆,同时原本在山下还能在丛林间看见一些动物草虫,到了这里之后不仅两侧枯死的树木越来越多,甚至连虫鸣都未曾听见,只留下呜呜的风吟。

“吾第一次与那人见面,便是在此处。”翼只是瞟了一眼四周明显的异状,就像是习惯了那般将背上的阿空放下来,然后随口说起了往事。

“你很在意他。”秋若宁接了一句。

“是啊,他刚见面就给了吾一剑。”翼好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轻轻笑了笑,随后指了指自己额头上那道血红的疤痕。

那是谁啊小孩子都砍?丧心病狂吧?

秋若宁在心里如此嘀咕。

但是她没说,因为她知道翼还有话没有说完。

“自那之后吾跟着那人就来到了这孩子的家中……”翼一边说着,一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一旁的阿空。

“那人”是说阿空的哥哥么?但是秋若宁又感觉不太对。

因为这副口吻明显是缅怀逝者的口吻,从昨天的对话来看阿空的哥哥还活着,更何况这凉亭看上去可不仅仅只是几年没有人到访这么简单……

不如说,这摇摇欲坠几乎与山间的落叶尘埃融为一体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有很久的年头了。

这让秋若宁不由得去思考一脸少年模样的翼究竟多大年纪。

“吾受那人所托保这孩子的家世和平,如今……”翼那低垂的黑眸在言语间扫过凉亭与山野,深邃的眸子里浮现出了一股思念与哀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吾失信于他。”

“我和哥哥都不会怪你。”而这个时候,阿空收敛了平时那小小的高傲,只是一脸担忧地抓了抓翼的斗篷下摆。

“姐姐,有东西。”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与秋若宁保持了一段距离的怀忘兰一步直接跨到了秋若宁身边,银白色的钩镰枪在她右手拉开一道巨大的弧线,红色的长发随风轻扬,如炬的目光紧盯着一旁的树丛。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直跟在一旁的慕长光也突然抱紧了怀里的梧桐七弦琴,漆黑的眸子轻轻瞟向了与怀忘兰的目光同样的方向。

被怀忘兰与慕长光突然的动作吓到的阿空一个蹦跶直接缩到了翼的身侧,双手紧紧抓住翼的斗篷,同样有些惊恐地盯着同样的方向。

这时,秋若宁终于明白,为什么怀忘兰和慕长光会是这副反应了。

因为有一双锐利的灰眸在树林的缝隙里亮起,这一刻对方踏着沙沙的树叶靠近的声音在这片仅有风声回荡的区域显得十分清晰。

那是只有野兽才有的瞳光。

灰色而长的尖型头腭之上有着突出的鼻尖,灵敏自立的尖耳微微抖动,尖锐的牙齿收于嘴里,在杂草间若隐若现的爪子凶狠锋利,毕露的锋芒不乏捕猎者的气息。

那是一头狼,起码外表是。

所以,这里的狼也有群体行动的习惯么?

秋若宁试着用自己贫弱的五感去找寻其余可能藏在暗处的狼群,不过没有一点收获。

说实话秋若宁还是有点担心的,虽然她对怀忘兰、慕长光和翼都有信心,但是她确实不太清楚这个世界的狼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毕竟她已经见过眼珠子比脑袋还大的巨蟒了,搞不好这个世界的狼也不能用常理度之。

怀忘兰和慕长光早已严阵以待,这一刻他们的周围的风声仿佛都停滞了,人与野兽双方没有任何一方轻举妄动。

攥紧了手里的无面之书的秋若宁本以为这会变成一场僵持,起码在对方所有的狼群都露头之前会僵持下去——

结果,她注意到翼的反应并不是很大。

翼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明显是瞪了那头狼一眼。

这一刻,秋若宁感觉到了熟悉的地方,从她第一眼看见翼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只是这时,更加的明显。

翼那锐利的眼角透出,的是与那头狼相仿甚至更加凌冽的凶光。

随后,无声无息间,那头狼已经消失在了丛林之间,随着怀忘兰垂下手里的钩镰枪,风声也随之回到了这片萧瑟的土地上。

而翼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凉亭之上,那漆黑的眸子里流转着万千思绪,所有人都沉默了,就算是阿空也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翼的身边。

直到,原本好像只是个旁客的慕长光缓缓走到了翼的身边,递出了一个精致的白瓷酒瓶,洁白的瓶身上简约的花纹有些脱落,明显是经常使用但是被保存得很好。

秋若宁都没注意慕长光是从哪里摸出来的酒瓶,不过一看那便是珍重之物。

未必是价值连城,但一定倾注了某种情感。

不然,不会将不方便的瓷器随身携带的。

“在下有话想说之时,便会借助此物。”慕长光只是轻轻说道,淡漠的视线越过破败的凉亭望向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远方。

“要如何?”而明明是当局者的翼反而没能明白慕长光的意思。

“那自然是,敬给思念之人。”走向他们的秋若宁摇着手里的无面之书,补充了一句,“无论报喜报忧,有愧无信,皆可寄于一盏一酌之间。”

毕竟之前秋若宁在峡关也了解了,就算在这个世界,以酒敬逝者的习俗也是存在的。

只是,秋若宁发现翼那略有些迷茫的眼神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难得地看向了翼身边的阿空:“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吧?”

阿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嘟着嘴低声嘀咕:“不用你说……”

于是,阿空从慕长光的手里礼貌地接过了酒瓶(秋若宁有种如果换成是自己就是直接枪过来的感觉),然后教着就像是从未了解过的翼,一边向着凉亭欠身行礼说着想说的话语,一边将白瓷酒瓶里的酒一点点地洒落到一地的尘埃落叶之间。

看着翼笨拙地模仿着阿空,然后还被阿空笑着数落的身影,秋若宁感受到之前翼身上沉重的氛围减轻了一些。

祭祀的目的是缅怀,而非背负着永不消散的阴影。

敬于不敬,不在于形而在于心。

“……”不过,要说还有什么其他变化,那就是翼的眼神明显比之前更加坚决了。

而这时,秋若宁注意到慕长光似乎又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只不过这次并非是要拿给其他人,而是握于手中端详。

从这个距离,秋若宁只能瞥见好像是一本书,上面的字不大,尽管排列有序却十分密集,根本看不清。

他一边环顾着四周,有时视线会落在那凉亭之上,有时会落在翼与阿空身上,有时甚至会瞟向秋若宁和怀忘兰这边。

这个时候,他的神色才会稍微缓和一些,显得不那么冷淡。

“吾一定会——”

只是,就在翼举着慕长光给的酒瓶低声叨念着什么的时候,他的眼神间突然闪过了一丝警惕的光芒。

而实际上架好了手中钩镰枪的怀忘兰与慕长光的反应比翼还快,他们早已警惕地看向树林之间。

秋若宁的第一反应就是刚才那狼回来了。

这一次,对方并没有刻意将身形隐匿在树林之间,而是大大方方地一边像是鼓掌一般拍手,一边信步走出。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深衣的男子,个头比慕长光要矮一些,但是仅从身型来看比慕长光更加结实。

他头戴深色帷帽,黑纱如夜幕一般挡住了他的脸。明明是白天,但是在秋若宁看来他从头到脚都像是从树林的斑驳中走出的影子。

似闲庭信步,却又来者不善。

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凝神盯着他,在突然的安静之中,他那突兀的掌声显得十分地响亮。

“不愧是‘翼大人’,即便没落至此,依旧不是普通凡兽所能触及的存在。”男子随意的口吻中透出笑意带着讥讽,却也有几分自嘲,“哪像我们,没落之后,便与那黑暗中的老鼠毫无区别。”

这口吻就像是刚才那些狼是由他指挥的一般。

不过,男子那刻意咬得很重的“翼大人”已经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警惕,而翼的反应尤为剧烈,一瞬间他那深暗的眸子里闪过了之前面对那狼时几乎一样的凶光,微微呲起的虎牙也像是闪过了一丝寒芒。

“汝……是何人?”翼斗篷下的双手微动,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对方的身上,像极了即将根据猎物的反应做出应对的野兽。

“可能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悄悄闪到怀忘兰身边的秋若宁低声问道。

怀忘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同样警惕地死锁在灰衣男子的身上。

听到这里,秋若宁也有些疑惑。

她完全信任怀忘兰的实力,但是对方这架势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只有一个人却摆出了十分悠哉的姿态。

还是说他的后手连怀忘兰也觉察不到么。

“尊贵的‘翼大人’会对我等的名字感兴趣么?”对方说着说着,目光便移到了一旁破败的凉亭之上,口吻中满是玩味的笑意,“先前看这凉亭也像是其中之一时我还有些怀疑,现在看来,不假。”

秋若宁不知道慕长光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但是既然怀忘兰都说了没有其他人,那么秋若宁在思考着是不是要给一旁的慕长光打个暗号之类的,和怀忘兰一起把对方拿下。

听对方这口吻必然是与阿空和翼有关联,并且是处于敌对(起码不是友方)的立场,那么及时动手或许可以——

就在秋若宁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异常。

某种如同那暴雨狂风的一天怀家大院里一样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