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应该感谢秋大夫。”怀忘兰的母亲保持着很浅的笑意,用带着少许欣慰的语气轻叹,“忘兰那孩子已经许久未露出那般轻松的神情了。”

秋若宁没有想到怀忘兰的母亲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只是收敛了笑容默默地倾听。

“良人与……犬子久戍峡关,玉言和妤馨年纪尚小,全靠忘兰那孩子和妾身一起守着这家。”怀忘兰的母亲目光只是幽幽地望着远方,言语间脸上似乎添了一分憔悴,“自昨日秋大夫来到舍下,忘兰那孩子也久违地进了厨房,还跟我说了许多秋大夫的事。”

居然是这样么?

虽然秋若宁倒也没有从怀忘兰的言行中感觉到恶意,但是她一直以为怀忘兰主要还是为了监视她才把她带回家里的。

“如今得见,果然有几分相似……”怀忘兰的母亲露出一丝哀愁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小声感慨了一句。

秋若宁虽然听见了,但还是试着反问了一下。

“夫人刚才可有说什么?”

但是那一抹淡淡的思绪很快就从怀忘兰母亲的脸上消失了,只是露出了一副有些疲惫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心事,同时目光总是在秋若宁身上游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秋若宁微微顿了一下,明白了怀忘兰的母亲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在她稍加思索想着如何转移话题之际,从一旁走过来的丫鬟似乎也是看准了两人对话间隙的片刻,便恭敬地出声提醒怀忘兰的母亲:“夫人,该服药了。”

服药……是染疾了么?

秋若宁不是医生,但是从她的职业习惯来判断,怀忘兰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像她之前听见的那样“身体不好”。

脸色并不差,虽然显得有些憔悴,但是从言行举止来看,那并不像是因为疾病导致的。

不如说,秋若宁接待了不少前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人,怀忘兰的母亲确实很像是那种情况——

因为失去了亲人而悲痛,却又不得不摆出坚强的模样。

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谈话时有些心不在焉,能够正常地进行一些交流,但是一旦涉及到与死者有关的交谈时,那副坚强的伪装很容易就会破碎。

事实上,她刚才真的很想用一些试探性的话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比如“你的几个儿子都在峡关镇守么”之类的问题。

但是终究还是放弃了,毕竟她实在是没有勇气为了获得情报去践踏对方的情感。

毕竟,获取情报的途径不止一个。

“妾身就先失陪了,秋大夫若是有需要,可直接向忘兰那孩子提。”怀忘兰的母亲说着便从石椅上起身了,看见她并不需要丫鬟搀扶就能自己起身行走,秋若宁觉得自己的猜想恐怕没差。

“客气了,小女子在此先谢过夫人。”

看着怀忘兰的母亲似乎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刚才所坐的位置才跟着丫鬟离去,秋若宁也转身向着自己的来路走去——

很快她就遇到了端着一碗粥的怀忘兰,如天使般飘然动人的身姿却端着如恶魔般诡异的“物质”。

“呜哇……”

秋若宁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自然的表情迎向了怀忘兰。

“姐姐才刚调理好真气,为何不听忘兰的劝擅自下床走动?”端着碗的怀忘兰用有些不满的神色向秋若宁抱怨。

“当然是为了尽早见到妹妹啊。”秋若宁试着开了个玩笑。

“但姐姐这可不是前往厨房的方向呢?”然而怀忘兰并没有中招,只是反过来指出了秋若宁话语里的矛盾。

“只是这院子实在宽广,走错方向罢了。”秋若宁让自己尽量不要去看怀忘兰手里的粥,有些心虚地回答。

“想来过了这么长时间,姐姐必然也饿了,还请用这碗粥。”怀忘兰还是收敛了脸上的不满,恭敬地把碗和勺递到了怀忘兰的面前。

该来的还是来了么……

额头流过一滴冷汗的秋若宁并没有接过怀忘兰手里的碗,看着那一团褐色的糊状物,以及漂浮在上面的不明黑色物质。

颜色没问题,毕竟昨天吃饭时就知道这里没有什么白大米了,黄米煮出来差不多就是这种颜色吧。

差不多……吧?

所以那些黑色的是什么玩意?

秋若宁的内心动摇了。

毕竟除了黄米,她好像还看见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物质。

“敢问妹妹,这次放了几味调料?”粥未入口,秋若宁的嘴角已开始抽搐。

“大约有五、六——”

“行了我知道了。”秋若宁果断地抬起手轻轻制止了正优雅地抬起手指头准备数数的怀忘兰,微微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在那边槐树下遇见了令堂,妹妹似乎在令堂前说了我很多‘好话’呢。”

指向了刚才怀忘兰的母亲所坐的位置的秋若宁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是怀忘兰的目光顺着秋若宁的手指看过去的时候,全身都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轻咬着嘴唇一脸复杂地盯着远方那三棵槐树。

是不是踩雷了?

虽然怀忘兰没有明说,但是从她的反应,秋若宁感觉自己显然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东西。

要说对于目前的怀家来说什么不是该提的,秋若宁能想到的就是死去的三少爷了。

“……”

秋若宁本想说一句“节哀顺变”的,但是怎么想都太突兀了。

还未走出悲伤的人们需要的并非安慰,而是理解。

这是她跟着导师的时候所领悟的道理。

槐树么……

脑海在飞速思考如何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的秋若宁瞟了一眼刚才怀忘兰的母亲坐的地方,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怀家三少爷会不会就葬在那几棵槐树下。

但是转念一想实在是太不现实了,更何况方才那个丫鬟过来请怀忘兰的母亲去吃药的时候,虽然很明显地看了一眼那三棵槐树,但是并没有显得很避讳。

说明那并非会冒犯到逝者。

那么基本上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那里是个有着与逝者回忆的地方。

想着这些,秋若宁接过了怀忘兰手里的粥和勺,没有多想,直接来了一口。

说实话,这种地方的黄米当然不如现代工艺弄出来的大米好吃,但是秋若宁确实没有想到一碗理应平平淡淡的粥也能煮成这样。

一口下去完全没有吃出任何与“平淡”有关的味道,反而吃出了一堆在眼前蹦蹦跳跳的金星。

放在过去,秋若宁对粥的评价只有甜、咸和无味三种最单纯的感想。

而现在在她嘴里打架的味道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那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乱流,好像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泥水。

“……”

而难得地,怀忘兰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来询问秋若宁的感想,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秋若宁猛地把粥咽下了肚,终于感觉到字面上的五味杂陈化为实体滚进了她的胃里。

因为咽下了足以对口腔造成毁灭性打击的“食物”,秋若宁的牙齿开始打颤。

但是有些话,她必须说出口。

“还,欠点火候吧。”

在怀忘兰开口之前,秋若宁抢先继续往下发问。

“妹妹方才说这粥里加入了六味调料,那妹妹可知为何要加入这些调料?”

“……”欲言又止的怀忘兰仰起头稍加思索了一下,最后只是微微摇头。

果然么。

秋若宁已经有头绪了。

她虽然不明白怀忘兰是怎么做到把茶和粥做成杀伤性武器的,但是理解了怀忘兰为什么这么做。

之前,怀忘兰无意间透露了那茶的泡法是她的“三哥”教她的,那么显然这粥的做法肯定也是。

只是看样子,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为何要这样做。

“尚不知在这玄沂大陆是否有‘食疗’一说,只是依我拙见,食物可疗病充饥,而食物的制法,便可反应人的心性。”

在怀忘兰有些诧异的目光中,秋若宁用勺子缓缓地搅动着有些温热的粥,目光略过了身后那三棵槐树,最终落在了怀忘兰的脸上:“敢于尝试固然是好事,但若仅仅只是一味地模仿,会不会有违教授之人的意愿呢?”

语气变得坚定的秋若宁直视着怀忘兰的双眼,而怀忘兰则是少有地别开了视线。

哪怕没有什么用,但是秋若宁的职业让她习惯于从一些细节来推敲一个人可能的行为。

她已经知道了那位未曾谋面的怀家三少爷因为某些原因过世了,而这个怀家有些地方还保留着那位三少爷的痕迹。

昨晚怀忘兰曾无意间透露若是秋若宁所说的“足以遮蔽夜空的烛光”属实的话,那位“三哥”定会亲自去游历。

怀忘兰父亲的书房里那堆与整个书房气质不符且没有人打理的“小人书”,明显也是属于这位“三哥”的。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捉弄的目的,这位“三哥”明显教了怀忘兰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明显加了过量药材和调料的茶和粥。

一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不愿墨守成规,喜欢挑战新奇事物,甚至有些落拓不羁的青年形象已经浮现在了秋若宁的脑海中。

但无论如何,这位青年一定是个好哥哥。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无论是直接或是间接提及这位“三哥”的时候,怀忘兰的脸上所浮现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

“顺便,看在我姑且是个大夫的份上,可允许我多嘴一句?”

秋若宁知道自己这个外人不便继续深入,于是便转移了话题。

“姐姐请讲。”怀忘兰也顺着秋若宁的意思,冲着秋若宁点了点头。

“令堂身患何疾需要服药?”

“姐姐既然擅诊心病,那或许也能看出,家母正是因为前些日子的……”谈到这里的时候,怀忘兰也是犹豫了一下才斟酌好用词,“……变故,才开始服药缓解心病。”

显然怀忘兰是不想让秋若宁被这个家的悲伤感染,才一直没有提及自己三哥的死的。

不过现在,秋若宁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令堂可曾罹患其他疾病?”

“家母身体一向无恙,方子也不过是为解这心病——”

“真是胡闹……”

而秋若宁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怀忘兰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的秋若宁急忙改口:

“那令堂的‘心病’可有好转?”

说到这里,怀忘兰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能有好转就怪了。

秋若宁算是听明白了,怀忘兰口中母亲的“心病”,就是因为儿子的逝去过度悲伤而对身体产生的负面影响。

因为悲伤等情绪而生病的例子数不胜数,毕竟中西医都已经证明了过度伤心会对身体造成影响。

但是“心病”归“心病”,若是因此而引起的发烧感冒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不仅从怀忘兰的口中,就算是秋若宁自己的观察,怀忘兰的母亲本身应该也没有因为悲伤而引起其他病症。

所以仅仅是因为过度伤感而引起的憔悴,根本就不需要吃药,起码现在不用。

每当想到这里,秋若宁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些曾经目睹的难以忘却的画面。

跟随着导师出行时,所遇到的那些真正的抑郁症患者,还有罹患精神病性障碍而进入了精神病院的人。

只有到了这种程度才是需要吃药的,不如说出于秋若宁自己的私心,她甚至也怀疑过药品是否真的能帮助到这些人。

秋若宁走上这条路才明白,这是心理咨询师的极限,心理咨询师无法应对这种真正的病人,只有专业的医生才做得到。

她自己也曾怀疑心理咨询师究竟有什么用。

——为了让那些人不用去见医生。

虽然导师当时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是实际上大抵如此。

“那么,妹妹要不要相信精于此道的人?”秋若宁压制着内心一些不快的想法,冲着怀忘兰炸了眨眼,“就当是我这个客人的回礼。”

“姐姐当真可以?”怀忘兰则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感情你到现在都觉得我是个假货么?

“若是不行,可提头来见妹妹。”秋若宁想到了古装剧里那些立下军令状的将军们,又开了个玩笑。

她是不知道这边是不是真能有什么药方子能治“心病”,但是起码,不能让她们用错误的方式去做错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