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浓烈的白烟扑面而来。
无数颗坚硬的细小粉尘,如同瓢泼大雨一般倾泻在苍真的脸上,害得他不由得眯起了自己的左眼。
然而,防住了眼睛,却防不住其他的地方——苍真的嘴里被灌进了一大口灰,直呛得他吐着舌头,不住地咳嗽。
——成、成功了吗……?
即便视线完全被无尽的白色所覆盖,可从自己右臂传至肩膀处的反作用力却清晰得要命。
苍真非常清楚,他已经命中了对方的要害——至少,自己的经验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下个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却径直席卷了他的全身。
“呜哇——”
原本把他的身体抵压在墙壁上的重量,于顷刻间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冰冷的触感。
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苍真后背擦着墙壁,整个身体朝着下方坠去——他的屁股重重地摔在了硬石地板上,直疼得他龇牙咧嘴。
“唔……欸——?”
还不等他缓和过来,眼前发生的剧变,便在刹那间夺走了他的视线。
刚才还屹立在地上,冲着苍真面露凶光、不可一世的鸟型人怪物,现在却反倒是如同一具提线被割断的木偶,它的全身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膝盖缓缓地朝着地面跪了下去——
“咔——”
刺耳的金属碰撞音,震得还贴在地板上的苍真左腿一阵发麻。
庞大的怪物躯体,似黑云蔽日,将自身的影子盖住了还在瑟瑟发抖、身体瘦小的白毛田鼠,朝着对方的身体,沉重、却又像是除了重力以外没有受到任何外力一般地、砸了过来。
“呜——你、你这个……!”
苍真自然是下意识地选择伸出双手抵挡。刚才就被那货架给砸了个晕头转向,他可不愿意现在还要被这怪物的躯体来上这么一下子——那也太倒霉了。
好在,怪物的身体是以它跪在地上的膝盖为中心朝着苍真倾倒,旋转半径不长,因此,它本身的线速度也根本不快——为此,比起之前那台被怪物猛然拽倒的货架,鸟型人的躯体撞在苍真胳膊上时产生的力道,要小上了不少。
而且,在苍真接下这记泰山压顶之后,那怪物也没有了任何动静,看起来,似乎是再也无法对它的白毛猎物构成任何威胁。
“好、好沉……唔……一、二——”
苍真靠坐在墙边,左右胳膊同时发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怪物身体朝着旁边挪开。随后,大口地喘着粗气。
“哈……哈……哈……”
——结、结束了吗……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笨重家伙,却心有余悸。
卡在货架中的手电筒,其朝着天花板投射出的微弱光线,照亮了怪物的上半身。
那暗藏着尖锐凶器的骇人鸟头,在刚才吃了苍真的一记摆拳过后,已然面目全非。头部的喙以及眼球、连带着整张脸,被打出了一片巨大的、无法反光的空洞——或者说,它的脑袋已经彻底地消失不见。
而落在苍真身上、以及旁边地面上的、数不清的白色碎块和尘灰,应该就是那怪物的脑袋被捶爆之后的主要产物了。
而失去了脑袋的怪物身体,则是一动也不动——至少,现在是这样。
“得救了……”
捡回了一条命的苍真,只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感,占据了自己的心头。
“呼……”
“叮——”
然而,还没等苍真彻底松出一口气来,从怪物的尸骸旁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音。
那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落在地板上时才会发出来的。
“什么东西……?”
苍真有点好奇。他急忙用左手撑在地上,利用后背和墙壁之间的摩擦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身体还有点发麻,不过,现在至少能够正常活动了。
他将自己的视线扫过去——可那怪物的身体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没办法,苍真拍了拍身上的灰,顺着光线从倒下的货架当中捡起了自己的手电筒,紧紧地攥在左手上。
——是从……头部那边传来的……
依照着刚才的记忆,苍真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残骸,走到怪物的上半身附近,并用手电筒照亮原本一片漆黑的地面。
“……有了。”
他俯下身子,从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将某个重量较轻的东西拾了起来。
“这个是……”
那是一把挂着金属铭牌的老式钥匙。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就是从那怪物的身上掉下来的。
不……不只是如此……
“它一直藏在那鸟头混蛋的脑袋里吗……?”
毕竟,在刚才如此激烈的交锋当中,这把钥匙也没有从怪物的身上掉下来过——而当怪物的脑袋被苍真的铁拳彻底击碎时,它才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将手电筒凑近照射,苍真这才看清了那铭牌上的文字——不过,虽然是汉字,可那字体却是将左右完全颠倒过来,非常的怪异,简直就像是为了让人难以理解而被刻意制作成这样似的。
“匙……钥……库仓……下……地……?”
苍真按照自己的习惯,磕磕绊绊地从左往右阅读这一串文字,却还是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
不过,苍真又转念一琢磨——既然这东西是钥匙,那说不定在之后需要开启某个锁的时候,自己可能会用得上它。
想到这里,他把钥匙塞入自己的裤兜深处,接着拍了拍大腿侧面,确保钥匙被卡在兜里,而不会自己掉出来。
“……这样就行了。”
苍真缓缓起身,环顾周围。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他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整个仓库寂静得有些可怕。
刚才和怪物的殊死搏斗,也仿佛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可真是要命啊……
苍真望向被自己用一记重拳破坏掉头部的怪物躯体。
哪怕想要杀死的猎物在身旁转悠,它也依旧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真的死了。
只不过……
——这东西……好像有点奇怪……
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在苍真的脑海中扩散开来。
他在第一次看到这个怪物的时候,下意识地便认为,镶嵌在对方身上的这层泛光外壳,是由【金属】构成的——换言之,它的身体本应该非常【坚硬】、甚至是无法被轻易地破坏掉才对。
然而,在无法启动【岚】的状态下,苍真只是用力挥出一记摆拳,就用右义肢的金属拳尖将对方的头部完全破坏,甚至,还把它化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他丝毫没有打在金属上的那种触感,而且,那与其说是金属——倒不如说像是什么由陶瓷或者硬质泥土所构成的东西,十分的诡异。
——它……有这么弱的吗……?
好奇心驱使着名为结城苍真的猫咪,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怪物的尸骸凑近。
手电筒的光线,射向了原本属于那怪物头部的位置——
“……唔?”
苍真不由得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也难怪,映入他眼帘的东西,已经完全凌驾于他自己的想象之上。
顺着怪物脖子的断面,朝着里面看去,苍真手电筒的光线居然能够彻底照亮它的身体内部——然而,那里面却空空如也。无论是器官,还是肌肉、身体组织之类的近似于生物个体的结构……一个都没有。
换而言之,那头怪物的躯体本身,就好比一瓶打开了盖、却没有灌入饮料的宝特瓶——是一具完完全全的空壳。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苍真的认知范畴。
他深知自己阅历不足——毕竟,他最初的记忆,也只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全都是霏娅在身旁协助。为此,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只要跟霏娅商量,就能弄懂。
可现在,霏娅根本不在自己身边,自己也根本没法跟她进行联络上。
无论是用精神同步进行意识层面的直接交流——没人回应;
还是通过个人终端去拨打电话——没有信号;
——一切,都行不通。
所以,现在就算去考虑这些也没什么用。
从之前的遭遇来看,他已经身处敌人的地盘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需要小心行事。像刚才那样——对着门外大声呼喊,结果却招来一只企图把自己喉咙刺穿的鸟头人身怪物……这种倒霉透顶的事情,他可是再也不想碰上了。
——总之,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苍真耸了耸肩,打算穿过身后倒下的货架,往门口走去。
忽然——
“唔?”
他的脚似乎猜到了什么坚硬、细长的东西。
苍真下意识地将手电筒朝着地面上扫去,却惊讶地睁大了左眼。
那是一根【油画笔】——以前接受跟敬老院相关的民间委托时,他曾经在敬老院的活动室里见到过这类东西。
笔刷尖端的毛朝着两侧散开,看上去,应该是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
而且,不光是这里,苍真手电筒扫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零零散散、躺在地上的小物件:
数不清的、长短不一带有毛刷的细棍;
如同开放的莲花一般被划分为几个小区块,表面浸着一层浅浅的、各种颜色的塑料碟子……不,苍真认得,那个是所谓的【调色盘】。
在它们的旁边,一只纸箱子横着翻倒在地上。顺着箱子的开口望去,苍真还能看到几根油画笔的笔身被没在箱子之中。
根据眼前的状况来看,这些物件,都是在货架倾倒的时候,从翻倒的纸箱子里摔出来的。
“调色盘……还有笔……”
苍真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些东西……都是跟美术相关的……
——难道说……
想到这里,苍真顿时反应了过来。
“镜宫……怜……”
这个名为【镜宫怜】的女人,正是和美术密切相关的人。
她在夏洛特·莫罗和古手川初雪就读的高中负责教学生美术,而且,自身也是目前世界知名的艺术家,甚至接下来还要在新卢浮宫举办个人画展。
“这里是……”
思考到这里,苍真下意识地得出了个简单的推断。
——这些东西,很可能跟镜宫小姐有关……也就是说……
他咽了口唾沫。
——我还在镜宫怜的【宅邸】里。
而且,他目前所在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镜宫宅邸中的某处用来放置美术用品的仓库。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我刚才打倒的……会不会是……”
嘎吱——
突然,不祥的摩擦声,从苍真的背后传来。
仅在转瞬之间,致命的寒意便袭上了他的全身——甚至,就让他的大脑,也在这一刻停止了思考。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
他屏住呼吸,瞪大了左眼,战战兢兢地、缓慢地转过身去,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一幕。
在手电筒那微弱光线的照射下,一切都变得是如此惊悚。
只见那刚才被他用右拳粉碎的、散落在地面上的细小碎块们,就像是被无数只细小到无法被肉眼捕捉到的蚂蚁所搬运一样,从各个地方,朝着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快速地爬了过去。
……原本所在的地方——
“……它的……脑袋……”
正如苍真无意识说出的那样。
仿佛时间倒转了一般,碎块们移动到怪物的脖子断面处,开始不停地互相拼接、组合。
只不到几秒钟,除了喙以外,那鸟型人的脑袋,居然变回了被苍真破坏之前的模样!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令人颤栗的摩擦声,不绝于耳。
鸟型人头部的裂缝逐渐消失,或者说……用【愈合】二字来形容,最为贴切。
“这怎么可能……”
眼前的这一幕,给他带来了强烈的既视感。
那是他与那两头灰白梦魇在小巷当中展开殊死肉搏时,自己亲眼目睹过的,那怪物的【能力】之一。
“自我……复原……?”
刚才亲眼看到过的空洞般的怪物躯壳,以及之前与灰白梦魇战斗时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打着转。
——难道这家伙……也是灰白梦魇制造出来的……【分身】?
——或者说……
苍真不敢多想。
他的身体本能地朝着身后退去,可他双脚周围的美术用品数量惊人,他的双腿,竟难以快速地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每挪动一步,对他来说都像是一种煎熬。
作为王牌的生命结晶体·【气流】,现在并不在他的手上;
他也根本听不到来自珐娜莉娅意识的声音;
他必须得逃走。
他不得不逃走。
之前的他,也只是出于一时的侥幸,用自己的拳头干碎了这怪物的脑壳。
可一旦等到这家伙自我复原完成,就算再跟它再来上一战,对于现在的苍真而言,恐怕也只是凶多吉少。
毕竟,鸟型人和苍真不同——它可以对受损的身体进行修复,相当于拥有绝对不会被消耗殆尽的战斗力。而反观苍真这边,他就算一而再、再而三地干翻对手,对手也能如同丧尸一般死而复生,就算倒下,也能再一次站起来,再一次将苍真拖入战斗的泥沼之中,让对方无法全身而退。
随着时间流逝,苍真自己的体力只会不断地被鸟型怪物消耗。
一旦被对方拽入这场惨烈的拉锯战,他的胜算,就只会是【百分之零】。
……必死无疑。
苍真死死地盯着怪物。
碎块还在鸟型人的脑袋前端汇聚、拼合,可怪物自身却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直到被破坏掉的部分恢复如初之前,它还无法正常行动。
——必须逃走才行……
——要在它的头部修复完成之前……从这里逃走……!
时间有限,苍真只好急忙定好接下来的目标。
他管不了那怪物现在是什么状态,也顾不上自己是否会将脚下的美术用品一个接一个地踩坏,而是直接转过身,朝着仓库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十米;
五米;
两米;
一米——
待苍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出门外,将自己投身至黑暗之中后,他便立刻将房间内的门板拉回来,使劲地撞上,并用右手死死地拽住把手。
他根本就不想让房间里面的那东西出来。
可是,门内的动静反倒是越来越大。
沉闷且不祥的嘎吱声,也在几秒种后化为了熟悉的、尖锐的、死神的脚步声——那鸟头怪物的自我复原已经完成,而且,正朝着大门这边缓慢地走来。
“该死的……”
苍真根本看不到门后的状况,也不想看到——一想到鸟头怪物那锋利的喙,和空洞、无机质的眼神,他就只感觉自己的头皮在不住地发麻。
可他就算这样一直拉着门把手,那怪物双臂的力量也远比他的力量要大上许多——大门,迟早要反被内侧的怪物用蛮力拽开。
等到了那个时候……
“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苍真不停地小声嘀咕着,左手握着的手电筒却在这时扫到了门板上方,他的视线也被吸引到了那里。
位于大门上方中央的木质挂牌上,有着四个诡异的字体——而且,还是左右反转的汉字。
他似乎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四个字……
“——库……仓……下地?”
——对了……还有这个!
苍真右手松开门把手,下意识地从自己的裤兜中掏出了刚才在鸟型人“尸骸”身边找到的钥匙。
钥匙铭牌上,从右侧数起的四个字体,跟他现在在大门上看到的那四个字,一模一样。
刹那间,之前看到的种种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原本被反锁的大门,被那鸟型人怪物打开;
在怪物的头壳被击碎后,怪物的“尸骸”旁传来了金属和地板碰撞时的声音;
而自己,则是在怪物的“尸骸”旁边找到了这把钥匙……
——难不成这个钥匙……就是这扇门的……?
苍真得出了这条结论。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一直企图将他置于死地的怪物,也正是通过使用这把钥匙,才打开大门进入仓库的。
——已经没时间多想了……!
苍真左手用手电筒照向门把手,右手则是对准门把手下方的锁孔,将钥匙径直捅了进去!
可下个瞬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门把手像是抽了疯似地颤动起来,吓得苍真直接把身子给缩了回去。
紧接着——
啪——!
啪——!
啪——!!!
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面前这扇铁门的门板上,居然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个尖锐的凸起,如同匕首那锋利的刀尖一般,朝着猎物直接刺了过来!
……不过,那自然是无法刺中已经远离大门几米的结城苍真了。
他失去平衡,屁股朝后着地,嘴唇哆嗦着,浑身颤抖地望着面前这恐怖的一幕。
门板上的凸起,应该是被那怪物的钢爪,或者锋利的尖喙给扎出来的——不过,它并没有将门板彻底刺穿,而仅仅是造成了门板金属的形变。
可是,眼前的状况也彻底警醒了被恐惧感充斥了全身的苍真自己——此处不宜久留。
但他并不知道那门板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门板被鸟头怪物破坏之后,自己接下来会遭受到怎样的【处刑】。
苍真咬紧牙关,用右臂的义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左手手腕,想让自己的左手安定下来。
手电筒的光线随着男人的胳膊,左右晃动,照亮了他的周围——却根本无法照出他接下来的前路。
离开了黑暗的房间,等待着他的,却还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激烈的门板撞击声,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不停地回荡着,仿佛就像是男人内心难以平静下来的心跳声一样。
关于自己接下来该去向何方,结城苍真根本摸不着一丝头绪、也找不到任何答案。
——我到底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从这片黑暗中脱身呢……?
他能感觉得到,周围似乎变得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