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
这种感觉，对于苍真而言的确是久违了。
……被巨大的猎人逼入死路的，猎物的感觉。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那还得要追溯到三年前的那场惨剧。
背靠着车辆的残骸；
四肢无法自在活动；
望着映入眼帘的血红色恐惧本身，奄奄一息的白发少年，却连一丁点的声音都不敢从喉咙中发出。
宛如一只被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苍真的身体动弹不得。
——咔。
——咔。
——咔……
随着那鸟型人沉重的步伐，它被光投射出来的巨大阴影，如同乌云一般扩散开来，逐渐笼罩住了整个房间。
丧失了思考能力的苍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在这危险的状况下犯下了大忌——在【被发现】就几乎等同于【死亡】的黑暗空间中，他居然害怕得连手电筒的开关都忘记去关上。
不过，就算现在关上手电也已经没用了。
鸟型人的头部缓缓地扭动，先是向左、后是向右，在以扇形视野环视了面前的整个房间过后，它便把自己的脑袋对准了位于自己身前不远处、还在瑟瑟发抖的猎物——双手被手铐拘束，只有一柄手电筒的结城苍真。
从它那好似动物标本一般、甚至都看不出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鸟型头部上，凸出的两颗金属球体——它的双眼，却并没有发出光亮。
但，在苍真看来，它的确正死死地凝视着背靠着货架的白毛田鼠——也就是自己。
——这到底是什么啊……？！
——好可怕……
——好可怕……！
苍真的后背蹭着多层货架的边缘，身体本能地朝着后方退去。
他的心脏被倒悬在嗓子眼里，油然而生的刺骨寒意则是冻僵了他的左手和左腿——就连对自己肉体的知觉也渐渐离他远去。
就连灵魂都仿佛要脱离他的身体的一般，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一刻都根本不属于自己了。
——会死吗？
——我……会死吗……？
机械而单调的自我询问，伴随着心头涌出的朦胧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和那名戴着兔子发夹的少女，定下约定。
「等这次委托完成，我肯定会补偿你的！」
【那，我、我就稍微期待一下好了……】
……跟以泪洗面的女性，立下誓言。
「放心吧，艾米丽女士。……我一定会帮您把米娅小姐找回来的，我发誓。」
【我、我相信您……】
……对期盼着女儿回家的母亲，如此回答。
【结城先生……拜托您了，请把夏洛特平安带回来。】
「放心吧。夏洛特小姐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然而——戴着兔子发夹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见。
「为什么……嘉音她……」
【……放心吧。你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为了拯救失踪者们，自己则是步入陷阱——
【——你可不要碍事哦，协助者先生。】
「你……你到底是……谁……」
【——好奇，可是会害死猫的。】
再加上，那名红发少女留下的、令人在意的发言——
【——汝真的不知道吗？】
「知、知道什么？」
【——汝一直都是被“欺骗”的那个啊。而且，“从一开始”就是。】
……
心头的火焰再度燃起。
——不。
——我不能死。
——嘉音、那些失踪的女性……我还没有找到……！
——而且，我还没能从那家伙身上得到答案……
——我……决不能放弃……！
即便苍真的内心已经被恐惧所支配，跨越了无数生死线的他，自身的求生本能被绝望所唤醒。
不过，他要面对的现状，可远比他想象得要棘手得多。
——可是……
——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面前的鸟型人怪物停止了脚步——它虽然面朝着苍真，但却像是没有发现苍真的存在一般，矗立在原地。
……宛如一台断了电的机器。
——总之……先跟它拉开距离……？
在和结城霏娅——珐娜莉娅一同变成夜莺战斗时，她总会像这样在一开始就跟苍真提出建议。
观察。
首先要做的是观察对手。
只有了解你的对手，你才能在有限的空间、时间条件下，做出最有效、最正确的抉择。
好消息是——随着苍真的大脑开始缓慢运作起来，他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恢复了知觉。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将左手握着的手电筒递向自己的嘴边，同时用上下两排牙齿咬住握把。
面对未知的敌人，就算双手被束缚着，他也得想办法将其他可能会妨碍到自己双手运动的因素，最小化至极致。
不过，即便逐渐恢复冷静，目前这个糟糕透顶的状况也还是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位于大门两侧的、两排货架之间的狭窄过道，让他无法自如移动；
除了自己的手电筒的光线之外，没有任何照明手段的低能见度漆黑空间，让他寸步难行；
以及最主要的问题——既无法与霏娅联络上，也不能使用右臂义肢的变形功能，甚至就连自己的生命结晶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已经失去了最强的战斗手段。
无法变成夜莺的现在，一旦和对方发生冲突，他就只能以这具运动能力低下的肉身，去面对眼前这只突如其来的异形。
——这家伙……
苍真强压住内心的恐慌，观察着对方。
他在见到鸟型人时，对这玩意儿的第一印象，是【坚硬】——毕竟，它全身散发出来的不祥光泽，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是覆盖着金属做的盔甲……还是……本身就是由金属构成的……？
陷入被动的协助者，无法直截了当地做出判断。
如果鸟型人只是全身覆盖着金属盔甲，那也就说明——那盔甲是用来保护它脆弱的本体的。一旦开战，苍真只需要想办法破坏掉盔甲，就可以制造出了结对手的状况。
然而，万一这家伙本身就是由金属所构成的话，就算破坏了盔甲，他也难以伤及本体分毫。
眼下，可没有给他试错的机会，只能以【它的本体即为金属】作为大前提来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换句话说——苍真绝对不能抱有【可以打败对方】之类的天真想法。如果被迫应战，他就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和对方周旋。
可即便考虑好了对策，他也还是不能立刻展开行动。
——它到底……有什么企图？
苍真不敢轻举妄动，死死地瞪着陷入静止状态的鸟型人。
它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尖锐的三分爪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看上去进攻性十足。
——如果被那爪子刺中……
苍真皱紧了眉头，不敢把眼睛闭上——生怕在那一瞬间，这怪物的攻击就会朝着自己袭来。
不过——
——这家伙……是敌人吗？
——还是……
说实话，苍真浑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如果这里是敌人——比如造成这一连串神秘失踪事件幕后黑手的大本营，那眼前的这只杀戮机器，是绝对不会放过他这只闯进来的白毛老鼠的。
不，在考虑这个之前，首先要判断清楚自己的定位。
——我是……等待被杀掉的隐患，还是……【人质】……？
如果苍真是人质的话，那他说不定还可以有跟对方谈判的机会，甚至可以从对方的口中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之后，只要找到机会把信息传达给身处于事务所里的霏娅，再争取到足够让她思考的时间，就一定可以找出打破当前局面的办法。
他相信着她。
而且，能够出现在现实世界中的怪物，就应该只有由人变成的【梦魇】了——如果它并没有进入完全侵蚀状态，那也就说明，这家伙还保有着人类的意识。
——要是这家伙是那个灰白梦魇的同伙的话……
——我是不是可以……试着跟它交流……？
处于绝境之中的人，总会对毫无依据的灵光乍现寄予厚望——在虚构的媒介作品中，往往，这类直觉会创造出能够颠覆整个局面的突破口，甚至解决当下的难题。
【毕竟是自己亲自想出的方法，它一定可以……】
困境中的人们会将这类【直觉】当成是【自己通过反复思考想到的方案】，并在空虚的、毫无缘由突然燃起的自信推动下，将其付诸于实践。
但现实又如何？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方案】，反而会将事态进一步恶化——正因为是自己【亲自得出】的方案，他们才会对此深信不疑，在这思维陷阱当中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破灭的结局。
在联合纪元之前，某超级大国的情报机构便在舆论控制上，利用人类的这种行为模式，通过宣传机器对世界各国的民众加以洗脑、灌输思想，从而对其他国家展开【颠覆】活动，并屡屡得手。
……不去将【教条】直接告知民众，而是通过有意识地诱导，让他们自己误以为这是通过【自己思考】得出的答案——这种宣传手段，对尚未掌握独立思考能力的民众而言，效果拔群。
而现在，即便是讨厌有勇无谋的苍真自己，也掉入了同样的思维陷阱。
“你——”
苍真冲着对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开口发问，“你究竟……是谁？”
咔叽——
可回应苍真的，却是来自鸟型人脚爪与地面之间的刺耳摩擦音。
他的那一声呼唤犹如唤醒对方的【启动提示音】，银白色的瘦长怪物冲着他，缓缓地迈出脚爪，朝着他一步又一步地逼近——像是要将对方拉近到自己的攻击范围内一样。
而且，那怪物自己本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发声器官一样。
——糟糕了……！
苍真背后发凉。
看到一言不合就朝这边走来的对手，他这才总算意识到——来者不善。
他不得不、也必须选择从现在就开始挣扎。
——咔。
——咔。
——咔！
尖锐的脚步声，仿佛接连不断、一下又一下地捅向苍真心脏的匕首。
鸟型人的两只爪子依旧悬在它的左右身侧，躯干直挺。它行走时上半身的姿势诡异且机械，宛若一具被什么东西操纵的、毫无生气的大型人偶。
可它腿部的动作，却和【鸟类】丝毫搭不上边，反倒像是一名刚刚才学会走路的人类——然而，双腿的关节却如同被程序所设定好的一般，它的左右双腿抬起时的高度、关节弯曲时的角度、以及踏在地板上的力度，每一次都完全一致。
充满了违和感的动作，再加上那像是生物却又不是生物的造型，直让苍真感到毛骨悚然。
可到了现在，留给他的选择也已经不多了。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苍真一边思索着，一边朝后边退，来和对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跟对方战斗？
——不、这个行不通……
他心里明白。自己目前能够依赖的武器，就只有这条目前无法启动任何功能、无法变形成对应的攻击性装备的金属义肢——【岚】。
诚然，以钛合金为主要成分的它，有着远超常规金属的硬度，就算只是像出拳一样挥动它，他也有可以一战的资本。
但是——
要在双手被手铐束缚住的状态下跟它近距离挥拳？
而且是在完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这太冒险了。
要想把【岚】作为拳击武器进行使用的话，苍真必须要突进到离那怪物足够近的距离——而且，在自己本身运动能力就不高，且双手都被手铐束缚住的情况下，他顶多抡起胳膊打出一次攻击。
在满足以上的条件下，他还得要让右臂准确命中对方的要害，才能扭转现在的局势。
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要害到底在哪里。
如果这个怪物是人类变异成的梦魇，那他至少可以尝试攻击对方的胸口、或者头部这类可能包覆着生命结晶体的部位。
然而——这鬼玩意儿究竟是不是梦魇，苍真自己也不清楚。
要是那个鸟型人并不是梦魇的话，以身为夜莺和梦魇战斗的这些经验，则是统统排不上用场。
更何况，光从这鸟型人的外观来看，不光是苍真，只要是个人，都会笃定——它的身体绝对是十分坚硬的。
和对方正面硬碰硬，就好比用六颗子弹全部入膛上满的左轮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或者是裤裆里装满带有碰炸引信的手雷去参加跳水比赛。
一旦攻击失败，等待苍真的，绝对是凄惨的下场。
——那……
苍真咬着牙，继续后退。
他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两条腿了。
——只好【逃走】了……！
逃跑虽然可耻，但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手电筒打向那怪物的同时，苍真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怪物身后的房间门板，已然大开。
换句话说，他只要和怪物保持距离，跟它周旋，并伺机从大门逃走的话，就能彻底摆脱现在的困境。
那就是他的逃跑路线。
——只要能抵达那个地方的话……！
然而，在短短几秒钟之后，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苍真和鸟型怪物在两排货架之间的、只够两人并排通过的狭窄过道上，想要前往大门，就必须沿着过道前进——可那怪物偏偏就挡在过道的正中央，占据了通往大门的有利位置。
狭路相逢，可这次勇者的胜算为零。
以苍真的运动能力，他根本无法在经过怪物的时候进行闪避。
并且——
“……呜！”
他的后腰撞上了某种坚硬的条状物体。
从撞击的高度位置和那冰凉的触感，苍真立马明白过来——那是他刚才找到笔记纸的、那张黑色长桌的边缘。
他已经无路可退——而且，留给他用来挣扎的时间也不多了。
【束手就擒吧】
如果那个怪物能够说话的话，苍真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听到了来自对方的最后通牒。
鸟型人的爪子离这边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看到爪子上的粗糙纹路，以及手电筒光线在它爪子表面上漫反射出来的一片惨白。
——既然无法正面突破的话……
苍真放弃刚才的方案，转而看向两侧。
——！
旋即，他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面前这条过道左右两侧的货架，和房间门板所在的墙壁之间，有着一道足够能让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只要动作够快，苍真便可以从左边或者右边的缝隙钻过去，再顺势夺门而出，逃之夭夭。
——可行……！
然而，这个计划却存在着致命的漏洞——
当鸟型人处在这条过道中央，而苍真径直逃向货架后面、并顺路来到门口附近的状况下，一旦那个怪物选择返回大门蹲守，苍真的一切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为此，他必须狠下决心，直面自己的恐惧，让那怪物不断拉近跟自己的距离，并带着它一同绕到货架的后面，诱导它做出错误的判断，远离那扇大门附近的区域。
可如果被怪物抓住……
——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苍真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个绝望的计划，不存在任何容错。
但只要拿出跟对手搏命的觉悟，就一定能够破解当前的死局！
于是，苍真付诸行动。
他靠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就好像已经放弃了抵抗一般，等待着自己落入鸟型人的手中。
——五米。
——三米。
——进入了对方的臂展范围之内。
呼——
果然，鸟型人突然抬起了自己的胳膊，朝着苍真的天灵盖，将锋利的爪子用力地挥下——
——就是现在！
刹那之间，等候了许久的苍真身形一偏，俯下身子，在躲开爪锋的同时，朝着右侧冲了出去！
怪物胳膊带起的气流划破了苍真耳边的空气，猛烈的气压差一点就让苍真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可那义肢右腿却在此时依旧坚挺地支撑住他的身体，让他得以做出后续的动作。
——好险啊……！
苍真惊出一身冷汗，同时感叹道——果然，运气似乎还站在自己这边。
——这样说不定能行！
“快锅来啊！腻这鸽凑花怪！”
苍真一边叼着手电筒发出吐字不清晰的嘲讽，一边缓慢地挪动步子，朝着右侧的货架后面移动。
似乎是听懂了对方的嘲弄，鸟型人沿着苍真的路线，跟在他的身后。
“对，来啊！”
不断涌出的肾上腺素，持续不断地在刺激着苍真的神经。
他的声音比起之前要亢奋不少，可左腿还有点发软。
毕竟——苍真正直面着和自己仅有三步之遥的危险怪物，而对方的攻击只要命中，他的小命百分之一千会交代在这里。
向死而生。
唯有直面内心恐惧，方能打出一条活路。
苍真继续后退，眼看那怪物的身体绕过货架，和自己再次站在了同一片区域内——
——趁现在！
他猛然回头，加快脚步，转瞬之间就跟和怪物拉开了距离，并朝着货架和大门墙壁之间的缝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寒冷的空气灌入苍真的肺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喉咙里扩散至整个口腔，让他叼着手电筒的牙齿有些吃不住力。
可终点就在眼前。
和他估计的一样——那道缝隙目测宽约为六十厘米，只要把胳膊跟自己的身子贴紧，即便双手被捆住，也可以轻松通过。
然后，就可以跟这个怪物说再见了——
——？！
咣当——！！！
剧烈的响声，让苍真把自己即将钻入缝隙的右腿，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仅在零点五秒过后，他眼前的缝隙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多层货架边框，以及货架撞击墙壁时扬起的大片灰尘。
“什么——？！”
苍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转过头来，只见那鸟型人的右爪正架在货架侧边上，胳膊略微弯曲，像是刚刚才发过力。
——这个混蛋！！
结合自己眼前的画面，苍真立刻反应过来——那怪物居然直接将货架推向墙壁，堵死了唯一的出口！
……也封死了苍真唯一的活路。
他难道，就只能这样干站着等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