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在内心对同伴产生了怀疑的这个状况下。
背靠着沙发，翻阅着腿上这摞厚重的资料，苍真的身体对【时间】的感觉已经濒临麻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的暗示……她能收到吗？
苍真心想。
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几下点头是否代表着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而就在苍真内心忐忑不安的这个节骨眼上——
“咔嗒——”
地下室的木门被打开了。紧接着传来的，是拖鞋踏在光滑瓷砖上的、清脆的声响。
苍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昏黄的吊灯光线下，是散着长发的瘦小身影。
“……苍真。”那身影发出来的声音，如深海般幽静。
“霏娅，你来了啊。”
苍真松了一口气。
结城霏娅快步朝着沙发这边走过来，捂着裙摆，坐在了苍真旁边的空位上。
“怎么回事，苍真。”她望着身旁的男人问道，“为什么要我在之后过来？”
可苍真却并没有回答，而是用手遮在自己嘴唇的一边，低声发问——
“——嘉音已经睡了吗？”
“嗯，睡得很熟。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有什么不方便在楼上说的吗？”
“……这件事情，我总感觉……不应该让【现在的嘉音】听到。”
苍真依旧在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作为他多年的搭档，霏娅似乎也从苍真的话中听出来了点什么——
“【现在】的嘉音小姐？你的意思是——”她疑惑道。
“总、总之……先不管她的事。关于这几起失踪事件，我可能有些眉目了。”
“……你想到什么了吗？”
“——先、先说一下我的猜测吧。”
苍真模仿起了霏娅的腔调——虽然还有些磕磕巴巴的，“我认为，这几起失踪事件的失踪者，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那个梦魇】的影响。”
“【那个梦魇】……是和我们交过手的那个？”
“对，就是全身灰白、还能够制造分身来夹击我们的那个。”
“……有意思。”
霏娅貌似对苍真的话产生了兴趣，“这么说，你是认为那个灰白梦魇就是这几起事件的幕后黑手了……？”
“……我还不确信。但是，就像你昨天写在字条上的那样——那个灰白梦魇，和幕后黑手……必定有什么联系。”
“那……你有什么依据可以说明，失踪者都受到了灰白梦魇的影响？”
“有、有的……”苍真点点头，“而且有两点。”
“说说看。”
霏娅身子朝后倾，靠在了沙发上。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十分平静。
“首、首先要从这几名失踪者之间的共通之处开始说起……唔，是这个、还有这个……”
苍真转过身去，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从那叠资料堆中翻找出自己想要的纸页，将它们摘出来，一张张地递给霏娅。
“……她们四个人，都是活都市第一高等中学的学生，要么现役、要么已经从学校毕业。”
“嗯。这一点，昨天嘉音小姐也提到过。”
“欸……？！”
苍真有些吃惊，不过却又立刻冷静下来——毕竟，以嘉音她的头脑，能发现这一点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你接着说，苍真。”霏娅提醒道。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一点——”
他从刚才摘出来的资料中取出其中一张纸，并用手指着上面的某一个段落：“这个是我刚才找到的。”
霏娅伸手接过它，低声读道：
“……根据医疗网络的记录，向井晴身患轻度抑郁症，直到今年7月20日为止都在定期服用抗抑郁药，却在这之后停止了服用。根据她家属的说辞，她在停止服用抗抑郁药之后变得开朗起来，甚至，通过检查发现，她的抑郁症近乎痊愈……”
念到这里，霏娅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这条情报……有什么重要的吗？”
“很重要。”
苍真低声解释道，“事实上，要不是今天我去了趟现场，也根本不会知道这条情报的价值。”
“价值？”
“对。这次的四名失踪者……她们在神秘失踪前，性格都发生了反转式的变化。而这一点，基本上没有被记录在资料里——除非去问跟她们相识的人，否则无从得知。”
“……是吗……”
霏娅缓缓地低下头，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似乎是在试图回想着什么，却只是在不住的摇头。
看来，这个线索，她确实不清楚。
“我来按顺序说明吧。”
苍真一下子直起了腰，“第一名失踪者，米娅·施密特。她在失踪前曾经在学校遭受过校园欺凌，甚至还一度自杀未遂。然而，就在她自杀未遂的两个月后——也就是失踪的一个月前，她的性格变得特别开朗起来，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嗯嗯。这个我记得资料里有。”
“接着是第二名失踪者，莉安娜·琼斯。”
他接着解释道，“我今天在摄影棚里正好遇到了她同事务所的后辈——也就是咱们的【蜂】大人。”
“——【蜂】大人是第二名失踪者的后辈？她们是同一家事务所的？”
霏娅忽然插过话来。
“对、对……你别突然打岔呀，霏娅。”
“……只是好奇罢了。”
“咳咳，”苍真轻了轻喉咙，“根据【蜂】大人的描述，莉安娜小姐在失踪前，也发生过性格上的转变。今年年初开始，她的状态就不太好，拍下来的照片中总是带着忧郁的气场，没有露出过笑容，甚至还拒绝露出作为自己卖点的【后背】。但是，直到她失踪为止的两个月内，她的状态突然恢复，拍下来的照片中也恢复了笑容……我想，这个应该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在失踪前，莉安娜小姐的性格发生了什么转变。”
听到这里，霏娅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
“……虽然有点牵强，不过，既然是【蜂】大人的说法，那就还是可信的。”
——只要是【蜂】大人说过的话就可信吗……
苍真不由得在心里吐槽道。偶像的力量，还真是可怕。
“第三名失踪者的话……刚才你也看到过了。”
“嗯，”霏娅点头回应道，“就算是【轻度】抑郁症，也不太可能会在停止用药之后会近乎痊愈，甚至性格都会出现变化的吧。”
“是啊。”
“那么……昨天失踪的那个女孩子呢？”
“夏洛特·莫罗……”
苍真揉着自己的眉间，在深呼了一口气之后，才继续开口——
“事实上，在她失踪前的这一周里，我一直在跟踪她。”
“……我可以报警吗？”
“别、别……！公主大人，您高抬贵手！”
虽然知道这算是霏娅的某种【玩笑话】，但苍真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他急忙解释：“这、这个是……那个委托啦。”
“……所以，你脸上的伤是被……”
“咳咳，我怎么样都好，”眼看着话题要跑远，苍真急忙又拨回正轨，“总之，莫罗小姐这一周的状态，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来自跟踪狂的自信吗。”
“……霏娅……”
苍真只感觉自己的脑壳在作痛，“先不开玩笑了。事实上，在昨天——也就是她失踪的当天，她的行为模式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
“行为模式？”
“嗯。”
他一边回想着那几天跟踪时的情形，一边缓缓地开口——
“在失踪当天之前，她一直都跟名为【古手川初雪】的女生一同行动，两个人形影不离。而在二人的日常的活动中，遇到有什么需要和其他人交流才能完成事情时，莫罗小姐每次都会躲在那个女生的身后，只依靠那个女生来和他人进行沟通。一旦到了必须要自己发言的情况，她会十分慌张。有几次我离得比较近，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就连说话也磕磕绊绊的。”
“……在社交上比较趋于被动吗。”霏娅插过话来问道。
“嗯。我想，她的性格应该比较内向，甚至不太擅长和他人交流吧。”
“应该是吧。”
“然而在失踪当天，莫罗小姐的行动却变得古怪了起来：她会主动去接触古手川初雪之外的学生，甚至在交流上也显得很得心应手，没有任何慌乱的感觉。而且最不可思议的——她居然避开了古手川初雪，就像是……疏远了对方一样。明明前一天她还跟对方一同行动来着。”
“……这样的反差，确实很难解释啊。”霏娅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是啊。而且前一天我也一直跟在她后面，目送她进了家门。在她从行星区一路回到恒星区的路上，都是古手川初雪和……嘉音两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
“嘉音小姐吗？”
这似乎对于霏娅来说还是头一回听说的情报，“她和第四名失踪者也有过接触？”
“与其说是接触，看样子，她们之间还是朋友关系。”
“……是这样啊。”
“所以……莫罗小姐在失踪当天的性格变化，就跟前三名失踪者一样——转变得非常突然。”
“也就是她们之间的……第二个共通点啊。”
“没错——四名失踪者存在着这两种共通点，换句话说……让这四个人神秘失踪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只梦魇。”
“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可以这么判断。”
听到这里，霏娅也点头表示了赞同。然而，她却突然话锋一转——
“可是，苍真。光靠这些还不足以证明……这些失踪者都是受到了那个【灰白梦魇】的影响。”
“还有一个证据。不过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确定。”
“什么？”
望着追问的霏娅，苍真犹豫再三，说出了那两个字。
“——【复原】。”
“复原？你是指……那个灰白梦魇的能力吗？”
看样子，霏娅也还记得昨天战斗时的情形。
“嗯。就算被空气旋刃切断了双臂，那双臂也能像完全没有被切断一样回到它的身上——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被切断之前的状态一样。”
“是啊。要不是有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梦魇狙击了它，苍真就……危险了。”
在提起昨天那场战斗的时候，霏娅的双瞳似乎在微微颤抖。
不过，苍真倒是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继续解释——
“不过……事实上，在这几名失踪者之中，也有人曾经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类似的……啊。”
霏娅仿佛是在一瞬间就理解了苍真的话。她望向对方的脸，低声问道：
“——是向井晴吗？那个在理工学院袭击事件中明明遭受了近乎致命的严重外伤，却在检查时发现只是【皮外轻伤】的……”
“没错。”苍真点点头。
“那天巴斯先生告诉我们这个情报的时候……我们也没法判断她究竟是不是生命结晶体的持有者。”
“不过，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他解释道，“既然灰白梦魇的能力能够把受过的伤进行复原……那也就意味着，那个灰白梦魇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就是向井晴。”
可是，霏娅却摇了摇头，不赞同苍真给出的结论。
“不……应该不是。”
“为、为什么啊？”
“因为在这几个人之中，只有她失踪时的整个过程都被监控录像给拍了下来啊，苍真。”
——对啊。
苍真这才反应过来。
即便他自己没有亲眼看过那段录像带，但之前在那个公园进行调查的时候，苍真也已经从嘉音那里听说了整个录像的大致内容。
【根据监控录像现实的画面来看，向井同学……是被从水池里伸出来的什么东西给拽了进去。】
“如果她就是灰白梦魇的话，那她为什么要刻意装出一副自己被袭击的样子？况且，在还没有变异成梦魇的状况下，她是不可能使用能力的——也就不存在【自己攻击自己】的情况。”霏娅解释道。
“那……霏娅，你的意思是？”
“——向井晴肯定是遭受到了灰白梦魇的能力影响。这毋庸置疑。”
“的确……不然的话，她在理工学院袭击当天……可能就已经死了。”
“而且，她和其他失踪者一样，性格都在失踪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是啊。”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个思路逆转过来呢？”
看到苍真点头，霏娅缓缓地从沙发上起身。
刹那间，昏黄的光线透过她的长发，在她的身遭晕染出一片宛如琉璃一般的微光，给她整个人增添了一丝神秘的美。
“霏娅——”
苍真只觉得，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名掌握着无数知识的神祇——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将会对他们的思考方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既然向井晴和其他失踪者一样，性格都发生过变化……那么，其他失踪者会不会也和向井晴一样，都能够进行【自我复原】？”
“……！”
苍真恍然大悟。
通过霏娅对思路的整理，要证明苍真猜测的最后一块拼图，总算是拼上了。
“霏娅，你的意思是——”
“嗯，苍真……看样子，确实就像是你说的那样。”
她点点头，“这四起失踪事件中，所有的受害者，都受到了【灰白梦魇】的能力影响——也就是说，【灰白梦魇】，就是这连续神秘失踪事件的幕后黑手。”
整个事件的调查，总算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有个问题要解决——
“既然那个【灰白梦魇】就是幕后黑手的话，那……它又是怎么让失踪者消失的呢？”
“问得好，苍真。”
霏娅低头望向他，“不过在那之前，我们需要从头开始思考那个灰白梦魇的能力。”
“从头……可是，那个梦魇的能力，不就是【自我复原】吗？”苍真疑惑道。
“——没那么简单。”
面前的少女的声音中没有夹杂着任何一丝感情，“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们战斗时的情形——我们对灰白梦魇的身体造成过什么样的破坏。”
“战斗的时候……”
苍真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紧闭左眼，一边思考、一边喃喃自语。
“一开始……对面还没有分身的时候，我们在近距离用空气旋刃切下了那家伙的右肩……”
“嗯。然后呢？”
“然后……它撞碎了玻璃，被我们击飞到了大厦里……变成了两头完全一样的梦魇，而且每只梦魇的两个肩膀都缺了一块……”
然而，说道这里，苍真却突然抬起头来——
“——可是不对啊？”
“怎么了？”
“我们明明只是切下了它的右肩，为什么……之后的那两个它，左右两个肩膀都缺了一块啊？”
“其实很好解释，苍真。”霏娅答道，“当时在被我们打飞到大厦内部的时候，它的左肩首先撞碎了玻璃幕墙——换句话说，它的左肩，是在与钢化玻璃剧烈撞击的时候被冲击力给粉碎掉的。”
“确实……”
的确，正如霏娅所说，当时的苍真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继续吧。”
“……嗯。”
苍真点点头，接着回想起当时的状况——
“在那之后……我记得我们朝着右边的那头灰白梦魇扔出了空气旋刃，切断了它的两个胳膊。”
“对。”
“接着……因为对面就只剩下一头梦魇，我们就趁势攻击左边的那一个……而且，还从左边那头梦魇的右臂上剥下来了一块碎片……！”
“再然后呢？”霏娅追问道。
“再然后……右边那头梦魇的两个胳膊就从大厦里飞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复原了。”
“还有呢？”
“还有……还能有什么啊，霏娅。”
苍真叹了一口气，“再往后，我们不就因为对面的攻击，身体无法动弹，差一点就要被杀了嘛。”
“……事实上，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右边那头梦魇两个胳膊的复原……其实并不完全。”
“你……你说什么？”
苍真不由得瞪大了左眼。
的确，在当时那种紧张的状况下，他的注意力全在对方的动作上，根本没法注意到什么其他的细节。
——那会是什么呢？
“苍真，”霏娅眨了眨双眼，“你还记得，今天在鹰创大厦那边发现的三个碎块吗？”
“三个碎块？”
苍真皱着眉，“你是说……那三个从梦魇身体上剥离下来的碎块？”
“对。其中有两块在小巷里被发现，而另一块则是在大厦里。你还记得吧？”
“……嗯。”
——这家伙……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吗？
看来，霏娅这家伙，是真的把巴斯先生发来的资料全部都输入到大脑里了。
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其中，出现在小巷里的两个碎块，分别对应着我们的两次攻击——最开始近距离用空气旋刃割下来的它的右肩尖端，以及在出现了两个它之后，我们用爪子从左边那头梦魇的右胳膊上剥下来的碎片。”
“嗯……没错。”
“那要是这样的话……”
霏娅突然俯下身子，凑到苍真跟前——这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
“霏、霏娅？”
“大厦里的那个碎块，又是怎么从梦魇的胳膊上被剥离下来的呢？”
——！
苍真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他今天在现场没能彻底解决的问题。
在调查的时候，苍真通过排除法，得出了碎块从胳膊上被剥离下来的时间点——在右边梦魇的左胳膊被空气旋刃切断、飞入大厦之后。
然而，现场并没有什么比那如刀般锋利的左胳膊要更加坚硬、足以从它身上削下碎块的东西了——为此，他也没有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
苍真只得做出这个回答。
而霏娅却只是平静地开口——
“那，我们把这个问题逆转过来思考吧。”
“逆转……过来？”
听到霏娅说出的这句话，苍真不由得看向了对方的脸。
每当她提出【将思路逆转过来】这个方法的时候，原本看上去无法得出答案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只见她泛白的嘴唇微微开合——
“不要去想【那个碎块是怎么被剥离下来的】，而是要去想——【为什么它会被剥离下来】。”
“……”
苍真的大脑开始运转。
——为什么会被剥离下来？
现场明明没有什么比那只胳膊还要坚硬的东西……它也没有遭受到什么攻击……
遭受攻击……
“……等等。”
苍真直起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在那个左胳膊飞入大厦之后，遭受到攻击的，是左边那只梦魇的右胳膊……”
“嗯嗯。”
“而且……和左胳膊一样，那只梦魇右胳膊上……也被剥下来了一片碎块。那么——”
苍真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思路……不，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吗？
他问向自己，却摇了摇头。
——不，只有这种可能了……
而且，对于苍真而言——这种可能性所揭示出的【假设】，将会把所有关于这一连串失踪事件的大前提，彻底推翻。
“……嘶……”
苍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随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片碎块从右边梦魇的左胳膊上被剥离下来……是因为……左边梦魇的右胳膊上，也被我们的攻击给剥下来了一片碎块。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霏娅低声说道，“左边的梦魇在遭到攻击时，右边的梦魇……也会出现损伤。”
